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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丙儿前脚离开,青年公子随后也出了客栈。
他三拐两拐,径直来到先前跟丙儿短暂逗留过的那条僻静小巷。
道路尽头,苔绿簇生的古旧大宅沉寂依然。青年公子走到门前,看了看,便抓起门上锈得掉渣的铁环叩了两下。
不一会,便听“吱嘎”一声,油漆斑驳的两扇木门左右分开,一名束着发髻,两鬓斑白的老者站在门后,却将头偏向一方,对着半空问:“谁呀?”
老人一身葛衣清爽整洁,只是眉头深锁,双眼微闭。
原来是个瞎子。
“青峰山李昧,拜访此间主人。”青年公子回道。
盲眼老人微微一颤,点了点头,又问:“仙山贵客,可是认得我家主人?”
“认得。”
“请稍等,容我先去通报。”
说完,老人也不关门,跌跌撞撞便跑了进去。
透过敞开的大门,李昧再次打量这旧宅前院——跟外面所见一样,院内地面野草丛生,屋檐下的横梁间筑着鸟巢,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不久,老者再次出现。
“来来来,客人请跟我来。我家公子已在后院等候。”盲眼老人十分恭敬的说。
李昧抿嘴一笑,跟着老人便往里走。
院子很大,打扫得也算干净,但由于植物茂密,花草缤纷,肆意蔓延的藤蔓甚至沿着窗台和廊柱爬上了屋顶,故而整个院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倒像是荒废了许久。
更为夸张的是,院里房前屋后,檐下廊间,到处还结着晶莹闪亮的蛛网。
不过,那些蛛网丝滑如绢,有如刻意悬挂的片片帘幕,倒不显脏。
李昧跟着老者,穿过浑然天成的一道道“丝帘”,曲径通幽,直入后院。
到了后院,眼前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环境依然清幽,却又比前面多了些烟火气。
后院不算太大,有三面高墙围绕,四棵树皮泛着浅白的老梨树蓬蔽得环境十分幽静。梨树枝头刚始绽放花朵与新芽,虽然稀疏,但梨花洁白,嫩芽翠碧,亦是生生如画。此时更有两只黄雀在枝头捉对纠缠,跳上跳下,互为啾鸣,平添了一份意趣。
大概经过了不少风雨岁月,院里铺设的青石地板上已有大大小小的浅坑。地面一角,还有口由井阑围着的古井。井口四周砌着花砖,花砖雕饰精美。
梨树下,一张古藤编织的矮榻,榻上一张天然石桌,石桌表面平整光滑,摆了副棋盘,还有两只装着棋子的藤盒。桌上另有暖炉煮着热茶,两只青白茶杯晶莹光润,似非凡品。
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已布下残局。
石桌两侧,藤榻上各摆放了一副棕草软垫。一名看着与李昧年龄相仿的锦衣青年面带笑意,端坐一方。另一方则虚位以待。
见李昧到来,锦衣青年起身致意,“右斋兄别来无恙。”
“不敢当。你年长甚多,我该称你一声老兄才是。”李昧朝此人回礼。
“哪里哪里。”
这人细皮嫩肉,青春洋溢,却是怎么看也不比李昧大得了多少。但他却道:“蚨岁甲子,未若一朝。区区不才,以往岁月皆是枉活,如今方始开悟,理当尊右斋兄为长。”
李昧听得鸡皮疙瘩直冒,却也懒得跟他计较,只道声:“那随你吧。”
这人随即颔首,抬手指了指对面棕垫,招呼客人落座。
“兄长忽然来访,准备仓促。我刚才费了点时间,全凭记忆,匆匆摆上这盘未了之局,希望没有记错。”锦衣青年照着棋盘一指,语气十分恭敬。
李昧朝棋盘看了一眼,便随口道:“你记性很好,半子也没落错。”
他也不跟对方客气,过去坐下,便准备与之弈棋。
锦衣青年管盲眼老者叫“宋伯”。
这时,他先对宋伯说,这里暂时不需他效劳,却让他去帮一个叫什么“青伶”,大概是厨子的仆人准备餐食。
“我刚跟她说了,今天要好好做几道菜,恐怕时间有点赶。”锦衣青年道。
宋伯于是朝石桌两方各鞠了个躬,转身走开。
“这宋伯是什么人?”待老者走远,李昧开口问道。
“仆人。亦是家人。”
“别转弯抹角,你知道我的意思。”李昧抬了抬下巴,一副认真的表情。
锦衣青年略微一怔,随即撩了撩鬓间垂下的一缕长发,道:“宋伯是个鳏夫,乃本镇人氏。我来这里时,他就已经是个瞎子。那时我见他流落街头,孤苦无依,便收留了他。”
李昧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恢复了先前的笑意。
此间主人一身亮银锦衫,宽松适度,长发如瀑布披肩而下,虽谈不上英俊潇洒,倒也颇有几分别样风采。只是此人虽为男子,却貌生女相:五官精致细腻,皮肤晶莹剔透,娇嫩欲滴,像是刚抹了油脂般光洁润滑。这般相貌,若是多看上两眼,便又觉有些别扭。
此人看了看棋盘,伸手从藤盒里拈起一子,轻轻放在一角。
李昧想也不想,从另一藤盒里拈起棋子随手紧贴对方那枚棋子落下。
白起,黑落,棋盘上的棋子逐渐增多,又逐渐减少。
最后,面如凝脂的锦衣青年指间捻着一枚棋子,悬在半空久久难以落下。
时间恍如凝固了一般。
因为过于专注,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开始出汗。汗珠从额头沁出,顺着脸颊缓缓下淌,挂在下巴上。汗珠并不滴下,却越聚越多,令他那张本就偏长的脸孔像是凭空多出一截。
渐渐的,他的面孔越拉越长,下巴更是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再不落子,你这身皮怕是就要绷不住了。”李昧盯着棋盘,嘴里不紧不慢的说。
“还是道行不够。”锦衣青年缓缓吁了口气说。
话音刚落。
“啪嗒。”
他的长下巴居然脱落一块。
那块“皮肉”跌在膝上,竟如豆腐般摔得稀烂。
而那张原本还算精致的面孔,因少了一块而顿时显得十分怪异。
面对如此诡异的情形,李昧却视而不见。
“还是不能分心?”他问那人。
锦衣青年头也不抬,眼睛盯着棋盘,嘴里道:“不,是你棋路刁钻,耗尽了我的念力。”
原来那人脸上流下的不是汗水,而是融化的皮肤。紧接着,他的手指也起了变化,细嫩修长的指头如同火焰下的蜡烛渐渐消融,露出毛茸茸,硬生生的指节。
“再撑下去,你就现形了。”李昧冲他看了看,脸上微微一笑。
“唉,你这珍珑棋局,我始终还是破解不了。”
那人一声叹息,终于收回手指,将棋子放入藤盒。
接着,他缓缓抬头,闭目吸气,那悬垂欲滴的面庞于是复又往上抽缩,下颌因少掉一块而留下的凹坑也在皮肤重新绷紧的过程中被迅速填平。
转眼间,那张拉长的脸孔便再次恢复到正常比例。
与之前相比,只是略显清瘦了些。
那人又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那已经露出纤毛的手指。只见失去皮肤的指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柔嫩的肌肤再次覆盖住毛茸茸,硬邦邦的节肢。
对眼前这人身上发生的古怪变化,李昧并不介意,连看都懒得看。
此时,怪人终于轻舒一口气,问:“怎么找到我的?”
“我鼻子灵。”
“唉,我还以为,修炼这么些日子,身上早已没了妖气。”
“若是那样,下次找你,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听你这意思,莫非对我还常有怀想?”
“不瞒你说,还真想起过几次。”
“哎哟,我要是个女子,这话听了倒还舒心。可就我这副皮相,若真让你右斋兄惦记,怕不得担心是不是犯着了什么事,难免心慌啊。”
“实不相瞒,”李昧脸色转为正经,“今番知道你在此处,全因一位卦师引路。”
那人一听,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笑,“唉,我就说嘛,似这等江湖术士,坑蒙拐骗可以,真要让他干点正经事,保管不灵。这么说,他今天谈到的英俊青年,就是你咯?”
“如果没有别的谁,可能就是吧。”
“你是跟着他来的?”
“来了,又走了。可想了想,还是转了回来。”
“那时便已知是我?”
“对,这回不乱讲。说起来,还是因为我鼻子灵。”
“唉,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能来见我一面,就已经很让我高兴。”
“我倒有个东西,若想让你高兴,恐怕要更加容易。”李昧说。
话音刚落,只见他已将手探进另一边袖袋,出来时,手上便多了只茶盏大的精致乌木小匣。他指头一拨,那匣盖弹开,里面是枚蚕豆大小的金色丹丸。
“偶然所得,于我无益,对你却有些用。拿去。”
“这是?”那人眼前一亮。
“虽不及修本护体术之功效,省去三五十年苦修还是可以的。”李昧平淡的说。
“能屏蔽妖气的修本护体术?”那人眼睛更亮,下巴摇摇欲坠,仿佛又要掉下一块,“没有至玄道境辅助,那法术咱也修习不了啊。再给我两百年也不成。”
话音未落,他便一把抓过丹丸,咕嘟一口吞了下去,竟无半点犹豫。
对此人这番急迫表现,李昧只笑了笑,依然不以为意,“天魔邪术行尸大法重现世间,这事你听说了吗?”他漫不经心的问。
“未曾听闻。”仍在回味所吞丹丸的怪人一脸诧异,“不是唬我的吧?”
“我干嘛唬你。”李昧道,然后认真看着对方,“确实不知?”
“不知。”怪人肯定道,“我还以为,你是冲着天厍军在此招兵来的呢。”
“噢?这事你知道?”
“知道。此次天厍军公开招募修行者入伍,也算一大奇闻。”怪人颔首道,“没见整个藐苍山的怪物几乎全都聚到了这金山镇来?本来我也打算去应征的,但最终还是打消了那念头。”
“为何?”
“为何?”那人显得有些意外。
“我是说,你为何放弃?”
“还以为你了解我呢。”那人转过光滑洁净的面庞,“你若了解我,就不该有此一问。”
“可能还不够了解。”
“那我问你,当初放我一条生路,却是为何?”
李昧一愣,随即释然一笑。
“你要真去了,就不怕暴露身份?”
“我听说,他们并不考求应募者的身份来历。”那人——已修成人形的蜘蛛精说,“无论是人是妖,只要通过考核,他们都要。”
“这却怪了。”
“这有何怪。当年你不也说,人非尽善,妖非皆恶。”人形蜘蛛轻轻摇头,显得不以为然。
说到这里,他忽然扭过头,问:“莫非,你认为此事亦跟天魔有关?”
“那倒不至于。”李昧笑了笑道,“其实,此次作孽的行尸大法未必与天魔有关。至少,不会是他本人所为。”
“我就说嘛。天魔已亡,岂能复生。”
“可那法术乃我亲眼所见。”
“这事我真没听说。”
“也罢,只是随便问问,没听说就算了。那么,关于春藏国师,你了解多少?”
“知之甚少。”人形蜘蛛说,“对,天厍军乃春藏国师一手创建,此次招募,我也听说是出自他的授意。至于国师此人,我只听说他好像跟当今大盛天子早在霸西时就认识。那以后他便一直是李授最为亲信之左膀右臂。但这个人更早一些时候的经历,却没人说得清楚。”
“连你也不了解此人背景?”
“若是一般人物,我自然可以拍胸脯说没有我查不出底细的。可人家是国师。再说了,以青峰山跟朝廷的关系,连你们都不了解这样一个人,那我又有何能耐得知更多?”
“也不能这么说,”李昧一本正经道,“若论打探消息,青峰山还真不如你。”
“抬举我。”听了这话,人形蜘蛛似乎颇为得意,“其实我也听说,此人虽有国师之名,却从不上朝,也不太与朝中官吏交往,这大概便是少有人对其了解的原因吧。对了,我还听说,就算常年在他身边侍奉之人,也不知其生辰诸寿,年岁几何。”
“多大岁数都不清楚?”
“是啊。据闻那大国师性情孤僻,不好交往应酬,平日里深居简出,少有人见过其真容。”说到这里,人形蜘蛛一脸神秘地朝李昧探过身,同时压低声音,“我还听过一个更为奇妙的说法,称这国师相貌一日三变,朝似青春少年,暮若耄耋老人。而每到正午,则髯须飘飘,春秋鼎盛。你说,若真有这般变化,那他到底多大年纪,又有谁能知晓呢,是不是。”
“此人当真神奇。”李昧蹙了蹙眉。
“不过,据说此人唯与晋寿侯纪庄相交颇深,若是从这条线上去打探,或能得知一二。只是那晋寿侯亦是淡泊之人,想通过他了解国师,怕也不易。”人形蜘蛛又道。
“晋寿侯乃当世名士,更是前朝名臣之后,与大盛皇家本有杀父之仇,想是怕世人诋毁,故而为人低调。春藏能与这样的人深交,想必也非庸俗之辈。”
“是啊,能做到大盛国师,又岂会是庸俗之辈。”人形蜘蛛嘴里嘀咕着道,“非凡之人,方行非凡之举。像他这次大张旗鼓招募修行者入伍,在我看来就极不寻常。天厍军乃大盛天子禁军,肩负御卫之责,本不是谁都能进。你说说看,他这么做意欲何为?”
“你说。我就想听你说。”
“我也猜不透他为何要这么做啊。”人形蜘蛛诡异地笑着说,“我只知道,他这么做可是给了天下修行者一条新的出路。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半人半妖,被世所不容的阿猫阿狗。”
李昧双眉紧蹙,并未在意这老兄话里的自嘲,“你是说,会有许多修行者投入其门下?”
“对。只要他愿意接纳,用不了多久,天下就会出现一大新的宗派。”
“倒有些意思。”
“我看,更有意思的是,青峰山对此竟无动于衷。”
“何以见得?”
“若非如此,你不该现在才来关心这事啊。”
“我也是碰巧得知。”
“碰巧?那就更不合理了。”
“是有些不合理。”李昧点着头道,“那么,对此事,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看法?”
“嗯,直觉告诉我,这将是一场动乱的开始。”人形蜘蛛回答道。
听了这话,李昧沉默片刻,却忽然问:“你今既已修成人形,可有给自己起个人名?”
“有。”
人形蜘蛛颇为得意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捉奸?”
“卓越的卓,坚定的坚。”
“好名姓。”
当酒菜备齐,卓坚便延请李昧到厅堂用膳。
令李昧感到吃惊的是,不过半个时辰,那名叫青伶的厨子竟已做了满满一桌好菜:陈皮兔、烤乳鸽、干煎鲈鱼、糟卤鹌鹑、炝筋软骨……
这要打包回去,那小胖子准得口水长流。
“这菜如何?”卓坚公子十分注意观察李昧的反应,“看着可有胃口?”
“很好。”李昧点头道
且不说这菜道道好看,盘盘飘香,关键这么短时间,就算有个瞎眼老仆帮忙,那厨子得有一副多么麻利的手脚才行?莫非,也生了好几对爪子?他想。
这卓坚公子端是耳聪目明,看着李昧脸色,便已猜到对方心思。
“宋伯,”他忽然开口,“去叫青伶出来见过贵客。”
宋伯应了个诺,转身离开。不多一会儿,果然便带了个人来。
只见来人身披斗篷,个子瘦小,怯生生跟在宋伯身后。
青伶?
走到桌前,此人方从拉起的兜帽中露出一张小脸。
这张脸洁白如玉,眸深似漆,上下两排睫毛梳齿般扑闪扑闪,粉红的嘴唇樱桃般细腻娇嫩。无助中带几分惶恐,羞涩里有少许天真。
瞧这模样,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
尤为惹人的是,小女孩眉心那颗形似单籽豆荚,大小又或如水滴一般的朱砂鲜艳欲滴,更衬其娇俏灵秀,美妙可人。
李昧一脸诧异,“这就是青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