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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头这打拳的习惯是真的数十年如一日,他从不要求那些小孩子们跟着一起学,然而在这所偏远匮乏的福利院里,跟着院长瞎比划是为数不多的娱乐。
有些东西没有良师指正,是很难学会的,比如一抬手要多高,一投足要多远。而有些东西看得多了,练得多了,就能感悟到其中不可言传的妙韵,比如打拳时无论什么姿势都丝毫不乱的圆润手感。
神逸和老五小时候自然也没错过这特别的乐趣,只是他也不觉得高老头这趟太极拳有什么了不起,就算强身健体都嫌不够出汗的,后来离开福利院,在大学里怕人嘲笑,就不再练了,自己也不觉得可惜。
而如今,神逸观气功底略有小成,眼力见长,看了高老头晨练就再也淡定不下来了。
原来这一趟太极拳是如此的难打。他刚才跟着高老头把动作做到位,呼吸也不自觉随着拳脚一收一发而同步,立时感觉浑身血气也跟着活动起来,忍不住想要打快一点,可看高老头的动作,分明慢慢吞吞,老神在在。
太极拳打快容易打慢难,慢到高老头这个份上,气息不失不乱是难上加难,神逸甚至觉得打着打着胸口烦躁,只想捶烂点什么才能宣泄。
这个发现使他兴趣顿生,也收起年幼时的轻视心思,正视挑战,跟在后面慢慢学着。
这一遍,高老头是看着尹楠打的,时不时停下来抓着尹楠手腕手肘调整姿势,尹楠笑意盈盈,学的很认真,看去有模有样。神逸在旁边跟着练,发现自己一身筑基修为,打拳的水平比起尹楠这个新手竟然也是五十步笑百步,高老头停下来纠正尹楠时,他也发现自己的动作多少存在同样的问题。
“拿住丹田练内功,哼哈二气妙无穷,动分静合屈伸就,缓应急随理贯通。”高老头拿着尹楠的肩与手,带着她打了一趟单鞭下势,嘴里朗声念着歌诀,耐心满满。
神逸头一回听高老头念歌诀,觉得颇为新鲜,仔细揣摩仿佛有所明悟,动作也随之顺畅了许多。
高老头余光看着神逸,见状微微一笑,又在前示范教尹楠去打白鹤亮翅,口中又念了四句歌诀:“忽隐忽现进则长,一羽不加至道藏,手快手慢皆非似,四两拨千运化良。”
神逸听在耳中,心里愁苦,有天宫内丹篇打底,这段不是听不懂,但是感觉好难。
高老头也不去管他,只管继续教尹楠,用镜面动作教她云手,一边打还一边给尹楠说:“看,这个很简单,云手就是洗脸,哎对,小猫洗脸。”逗得尹楠抿嘴直笑。
神逸怀疑高老头已经进入了不正经模式,忽略了这句插科打诨,一边打拳一边揣摩体察先前那几句歌诀,时而觉得简明易懂,时而又觉得晦涩艰深。却不自觉拳路越打越顺。
等他最后凭着记忆中的拳路打完收手时,已经浑身大汗淋漓。
尹楠也快学完了,鼻尖挂着汗珠,气喘吁吁,神色严肃认真,俨然没了玩闹之心。
两人好不容易打完拳,坐在宿舍门口的砖头台阶上休息时,尹楠已经没了去洗洗脚的力气。
然后俩人谁也没想到,高老头消失了一会再过来时,手里拿了三根竹竿,说:“起来起来,来都来了,我教你们把太极剑也练了。”
跟高老头打拳练剑是个辛苦活,不过练完之后的确让人心情畅快,尹楠去水管洗掉脚上泥土,重新把鞋穿好,感觉整个人走路都仿佛轻快了许多。
依旧是帮着李婶给大家派发食物刷锅洗碗,依旧是给孩子们讲课讲故事做游戏,依旧是搞得浑身疲惫。
吃完晚饭,神逸跟孩子们说要走,孩子们倒是十分说话算话,没有哭闹也不强留。
却一个个缠着尹楠,问姐姐什么时候再来看望大家。
尹楠有心答应孩子们,说下周还会过来,神逸赶紧拦住,说:“眼下说不准,我们抽空了再来。”
尹楠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草率了,倒是高老头老神在在,轻易拍了板,说:“重阳节快到了,我看过,到时候刚好是周末,你们如果有空,就过来一起过节吧。”
神逸用手机查了查日子,点头允诺。
神逸和尹楠离开的时候,福利院的铁栅栏门口挤满了孩子,一个个向他们挥手道别,尹楠脸上挂着笑,眼底挂着泪,跟孩子们挥手作别。
坐上返程的大巴时,尹楠问神逸:“你好像不想我来得太多,是有什么顾虑吗?”
神逸闭着眼睛靠着椅背,幽幽叹息:“不要对那些孩子轻许承诺。他们很容易期望,也很容易失望。”
尹楠说:“可是我是真的想每周都过来看看他们。”
神逸睁开眼,温和的眯成一条缝,沉默地看着尹楠,尹楠的脸上写满了诚意。然而神逸一语不发,尹楠却感觉有什么不安从心底滋生出来。
良久神逸说:“我非常相信你此时此刻的一片真心,但我没办法相信你每个周末都能腾出空来……其实我也不相信你能一直保持这份真心的热度。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人心如此。”
尹楠听得内心一颤,她知道神逸这种消极保守的态度是对的。她知道他已经说得很克制很隐晦了,其实他完全有能力,有资格把这句话说得更加刻薄。
神逸话锋一转:“你这周去,下周去,下下周还去,孩子们就会习惯,他们会以为你每周都会去陪伴他们,他们甚至会为了迎接你的到来给你准备礼物。但我们有别的事情,我们不可能永远不让他们失望的。对这些孩子而言,期望和想象是他们手中为数不多的财宝,可是这些财宝比任何其他孩子手中的都要脆弱。我们……得更加小心地维护它们。”
一路上话很少,加上这两天体力消耗的原因,二人迅速靠着座椅睡着了,尹楠不自觉梦回八年前的大学时代。这一回在梦里,她进入了一个冷眼旁观的视角,看着自己和神逸相处的那些个浪漫时光,心中隐约有所悲喜,却始终波澜不惊。她看着梦里的自己,带着某种批判的眼光。
原来彼时就已经是这样了,她太性情,太容易感动,太容易投入,也太容易撤出。
她突然醒悟过来,原来那些年相处,神逸那种近乎痴缠的陪伴,是在讨好她,是在提前为了遥远的分离而挽留她,而不完全是出于恋慕她。
一瞬间的明悟击穿心灵,尹楠自睡梦中醒来,神逸正在身边歪着脑袋睡觉,鼻息沉闷。她想伸手抚摸那张脸,又怕把他惊醒。
大巴车到站,所有乘客们一一唤醒,神逸似乎睡得很浅,只是自然而然睁开眼睛,不见丝毫的惺忪迷惘。
尹楠和神逸重新站在霓虹映亮云霞的都市里,南山区的篝火和星夜恍如隔世。熟悉的喧闹在此刻,才终于点燃了她身体里的疲惫,神逸拉着她走进了地铁。
不夜的都市仿佛是永远不知疲惫的,每个人都把筋骨间的困倦藏得很好,赶进一寝之地,直到夜深独处的时候才让其放松伸展。
夜晚的不眠是对白日的不甘,人们恣意放纵,用透支未来的方式挥洒青春,反正这样的青春不是拿来取悦自己,也是拿去取悦他人,取悦拿捏衣食的冷酷资本机器。
灯红酒绿之地,总有青春浸泡在酒精里,换取一夕的麻痹,让疲惫不再那么恼人,让心胸不再那么刺痛。
洪一刚端着一杯酒,让腰背陷在价格不菲的沙发里,看着舞池癫狂,心中有些烦闷。一个陌生女性来到他所在的卡座里,举杯向他致意,眉眼妆容间,艳丽来得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