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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我一定给后辈们讲述过去的事,我会讲的就是那些年吃不上饭、挨着饿,等待着他们的奶奶下地回来,才能吃上一顿饱饭的事情。所谓的饱饭,也仅是几块地瓜、或煮熟或生吃而已。这事情与我而言,是我度过的清贫岁月,是我生活的凄惨经历,更是我挥之不去的悲哀苦痛。
要讲这些,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再三思量,目的是让他们对比现在的好时光,感知到当今岁月的美好。是啊,那些清贫的日子,是我儿童时代最苦涩的回忆,是我内心深处不曾磨灭的阴影,是安置在我灵魂角落的一块尖石,更是印刻在我人生行囊里的一记图腾,不曾忘记又不愿提起,渐行渐远却挥之不去。
是啊,人生就是这样,一些无奈的过往,一些悲惨的曾经,会留在岁月尘封的角落,即使偶尔想起也会悲伤落泪。其实,时常回忆起苦难的日子,也让我感受到了美好的不易,并懂得了有过坎坷才知晓平坦,有过苦楚才懂得甘甜。是啊,只有品尝过清贫的滋味,才知道什么是艰难中的自持淡定。
所谓的自持淡定,也不过是在挨饿、难受时,强行忍耐、不声不吭的站在门口,等待下地干活的母亲能快点回来,好煮熟分得的地瓜美美的吃一顿。那种木然呆滞的静默等候,就是一种自持。哭、喊、闹均无济于事,这种防止更加疲惫的望眼欲穿,就是一种淡定。别无他法。那时那些在静默中饿死的人,就是在这种自持与淡定中草草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农村实施集体化公有制的时期,上生产队干活除了记工分以外,收工时,队长一般会分些玉米、地瓜、胡萝卜等食物直接拿回家,煮熟便是午饭或晚饭。所以,母亲为了这可数的几斤食物,从不放弃下地干活的机会。我、哥哥与姐姐便站在门口,自持一份无奈又无助的悲情,淡定的望着匆匆而过的人群,等待着母亲的身影出现。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就是这样饿着肚子,站在门口,一直站啊、站啊,等啊、等啊,神情呆滞面无表情,不言不语波澜不惊,似乎整天就这样站着,只有看到母亲从远处走来,我才喜形于色跑着迎了上去,然后牵着母亲的衣襟,一步三颠的跟着回家。母亲手中拿着食物或工具,已顾不及牵我的手。母亲若是分到一块红心脆生的地瓜,我们会直接吃掉,以缓解挨饿难受的凄凉状态。
挨饿是种难于忍受的悲哀,想哭而无力、想走迈不动步,浑身乏力心慌颤抖。所以,有饭吃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有食物湖口便是天地间最幸福的事了,那种满溢的快乐可以让我展翅飞翔。但母亲却说,等我记事时,日子已经好过了许多。而我姐与我哥的童年时期,正赶上三年的自然灾害。一到春后,青黄不接,没有米粮,家里揭不开锅,就只有挨饿的份了。母亲说:她俩就一直哼哼唧唧的哭,有力无力的闹,看着甚是心痛。母亲就在院里的榆树上钩些嫩叶,用水一煮,让她们充饥。后来叶子吃光,就吃树皮。或者在枣树的果子还青涩时就摘着吃,来缓解饥饿哀伤。这样算是挨过了三个春季,好歹没有饿死。母亲说:那年头吃榆树皮的人脸都虚涨,没个正色,还死了不少人,不知是毒死的还是饿死的。
吃榆树的嫩叶,我没有印象。若提及枣树,我吃过不少的青果,枣树便是我的功臣了,他陪伴我走过了许多的尘世光阴。待春暖花开,整个院内便是黄花遍布。到了秋天,果实成熟,站在西房顶上便能采摘枣儿。于是,有了枣儿的这段时光,便成为我欢乐愉快的好日子。
如此说来,待我无奈的自持淡然之时,日月确实好过了许多,至少可以有食物带回家来,虽然不多,能维持度日,也没有再次吃过树叶或树皮。而我姐与我哥则属命大,在骨瘦嶙峋中艰难度日,有了榆树与枣树的供养,才渐渐有了生存的希望。当然,那时她们还小,饭量有限,有口吃的便可维持生存。母亲还说:那时候常去屯头我外婆家讨口饭吃,我舅也是时常送来些地瓜或其他食物,让母子三人维持活着。这段时间,我父亲在外地上学,一点忙也帮不上。
所以这两棵树木,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内就受到了母亲特别的爱护。母亲时常浇些清水,冬季还用栅子围上。有时母亲会站在树前静静的发呆,并仔细的观察树皮愈合的情况。这一切全因了清贫的缘故。我曾问过母亲:那几年地里没收粮食么?母亲心情沉重的说:那时候实行大跃进,丰产也不丰收,全把粮食糟蹋在地里,成片成片的地瓜,成堆成堆的玉米,几个人把秧苗铲平,把玉米稞推倒,然后高喊一声,已经收获完成,便没人再去管地瓜、玉米如何了,反正一个也不许收回家,包括其他的农作物,也不知为啥这样?后来听说是大跃进放卫星呢,都争着抢着与火箭比速度,与日月比高低,也就没人管家家户户没有一粒粮食了,待来年春天就只有挨饿的份,没有饿死算是命大。
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之后,每到秋天老是担心着别再这样,虽然丰收却没有收成,来年春后一样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光景。所以入秋开始,没有了树叶或树皮的补充,仅靠不多的地瓜,也是尽量省着吃,每顿只吃个半饱,如果不饿到难受就不吃,或吃点青秧代替,好省下可以存住的粮食开春后吃。讲这些时,母亲神情肃穆语气庄重。母亲还说:那时他们俩小,怕饿着影响身高,只是说过让她们少吃点,没有硬性劝阻。要不怎么办?总不能饿着孩子啊,总不能守着地瓜,饿得她们哭吧?虎毒还不食子呢。
母亲说:其实吃不饱的就是我自己,有一天傍黑天,我就感觉心里发慌全身没劲,想喊喊不出,想走迈不动步,本想着靠在门口呆会儿呢,可怎么也站不住了,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还好你三奶奶路过听到孩子的哭声赶了过来,叫我时我也没有反映,赶紧着拿来半块地瓜让我吃了,我才缓过劲来。唉,那年头差点饿死,都不知道是饿的,你说傻吧?母亲说这话时,语气低沉,神情暗淡,眼角泛着泪花。
母亲说:所以每天下地干活我都是很积极主动的去,干活也不惜力气,就是为了能在收工时,心安理得的分到几斤粮食拿回来。等你出生时,这种局面已经好转,至少不会再把粮食白白的浪费在地里,虽然收成是少,总归是有了收成呢,心里有托底的,可是安慰了不少?然后就把地瓜精心的存放在井窨子里,有时存不好还容易腐烂,平时也是紧着烂的先拿上来处理处理吃,能存放的待来年开春时最后吃,那时就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每次提及清贫的话题,我都能感到母亲的悲哀与无奈,也体会到母亲的担心与忧虑。等我记事以后,常看到母亲站在那颗榆树前面仔细的打量,然后对我说:你看看,就是这颗树呢,那几年刚冒出的新叶全吃了,尖上嫩的树枝也钩下来吃了,后来就扒着树皮吃,还不能扒光,再死了呢,真的枯死,不就没有了一点依靠不是。母亲还认真的看看树皮愈合的情况。之后的几年里,母亲就时常给这颗榆树浇些清水,然后站立一会儿,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一番后才肯回屋。再之后,这棵榆树在我们家翻盖西房里,就成了主栋梁。
榆树的叶子我没有吃过,但吃过不少的地瓜叶,很不好吃,苦涩的难以下口。吃地瓜叶子,也是为了省些地瓜以便在大雪封地后,实在没得可吃的了再吃。地瓜收回来,便放在院内窨子里存者。母亲就趁机收些还嫩的地瓜秧或叶子煮熟后吃,这些食物吃着就想吐,还不顶时候,饿的快。母亲便从外婆家拿回些黄豆饼,熟在一起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地瓜秧伴黄豆饼一直就是我们的主食,可是吃了不少时日,以至于让我认为这就是生活的主要食物。那些年我也就四五岁。母亲说;那时的春后,也吃榆叶,更不好吃呢,还吃死过人,没敢让你吃,所以你才不记得了。
等我七八岁的时候,吃地瓜或地瓜干便成了主食,可算是一年到头有了食物可以吃呢。这个年龄的我可以跟着母亲到生产队下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挣点工分了。如拾地瓜、称量时挂钩摘钩等。以便早些按重量分配好,早些切地瓜。切地瓜就是把地瓜切成片晾晒成地瓜干,这是件辛苦的事,年年如此,一般要干到半夜才能完工回家。地瓜干存放的时间长。把地瓜干磨成面,可以摊成煎饼或蒸成窝头吃。而上乘的地瓜干,母亲会留着交公粮用。每每等生产队把地瓜称量完成后,已是傍晚时分,待切完摆好会到半夜。所以,切地瓜是件辛苦又劳累的活计,是清贫时期绕不开的话题,也是穷苦日月最直接的证明。
如果几个月或半年没吃点油星,想改善火食了,母亲就说:去吧,去你二大娘家掐点薄荷来。我就去,说道:二大娘,俺娘说让我掐点薄荷叶。二大娘说:行,拣大点的掐,小的再长长后吃。薄荷是二大娘在她家的墙角边种的,生长旺盛。那时二大娘家的生活水平比我们家好,她家的薄荷叶基本上都让我给掐了。
拿回家后,母亲清洗干净,放入和好的面糊内,搅拌均匀,在烧热的锅内放点油,把面糊放置锅内一煎,待两面泛黄时取出,然后一家人分着吃。吃在嘴里香酥爽口,味道都难于形容。很香,能直接香到你的灵魂深处,会让你的血脉喷张后又收回并紧紧捆住你的魂魄,让你欲罢不能,急切的还想再吃,并一次吃个够才算过瘾。
当然,我每次掐的并不多,只是借个清爽的味道而已。油煎薄荷叶是我至今享受到的最佳美食。那香啊,彼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之感。它触及了我的灵魂末梢,牵动了我的味蕾根基,成为成功引发我神经颤动的法码,并一直隐藏在我潜意识的最深处。以至于在我有了条件以后,也在家中种植了一片薄荷,并精心浇灌细致护理,待生长茂盛专门采取叶子食用。虽然之后我也吃过许多的山珍海味,但其意味悠长之感都不如薄荷叶给我留下了的记忆深刻,因为这确实是我最初吃到的美味佳肴。
那个时期,姐姐与哥哥也在上学,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粗粮如地瓜、玉米、高梁之类可以多分配些。而细粮如小麦、黄豆、花生等以工分来分配,我们家分到的就很少。曾有一年,全家四口人只分得一百斤小麦。小半麻袋,被母亲视为珍品,平常从不舍得吃,一定要等到都回家或过年、过节时,才到队里磨上几斤白面,喝顿面条或包次水萝卜水饺。这时,我们家才是过上了天堂般神仙过的日子,我会回味好几天,并计算起下一次再能吃到的日子呢。
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母亲用仅剩下的斤数面赶起了面条,还把埋了一冬天的一个水萝卜炒了,本是打算都回家时一起吃的。那天正巧大娘在我家聊天,我还纳闷的想,是不是要留大娘在我家吃饭。我问母亲:今天怎么吃这么好?母亲铿锵有力的回答,说:白面有的是,想啥时吃、不就啥时吃么。母亲仍与大娘说笑其他:我说嫂子啊,这白面常吃也就这样,不瞒你说,萝卜馅水饺我都吃的不愿吃了。大娘回答:可不么,我也是这样呢。我在想,我们何时吃够水饺了?我们家完全没有达到这种生活水平,可我相信大娘说的才是实话,但我没有再问。
母亲那天并没有留大娘在我家吃饭。我们是对门,十来步远的距离。大娘走时,母亲还亲切的说道:走了,嫂子,你看今天光忙着吃了,也没给你泡茶,改天过来喝茶。大娘应着就出门了。我知道我们家根本就没有茶,茶在当时是一种富裕的象征、层次的标志,我们家还远远达不到这种级别。吃饭时我也一直看着母亲,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母亲目光坚定神态淡定,比平常多了几份庄重之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不同。
之后几天,父亲回来,我才听母亲说明了原委。母亲说:前两天大嫂推磨回来,磨了一大袋白面,可她却把粘在袋子上的面粉扫了一下,又把撒在地上的收拾了一下,有一小把,送来给我,说,小苦他娘,你们做顿面条吃吧,你看看孩子年头到年尾的也吃不上一次白面。母亲说;就一小把面,还有土渣,明显是从地上扫起来的,根本不够孩子一人吃,还说我们做顿面条吃吧。让我拒绝了,她这是看不起人。
母亲认为这是耻辱,很生气,说:我们是穷,可也没穷到吃你们的垃圾吧,我们穷是我们的事,又没讨扰到你,你也不用这样对待我们。所以我看看缸底还有点白面,就给孩子吃了,我一想还有个水萝卜呢,也炒着吃了,本打算都回来时一起吃呢。父亲说:做的对,就应该这样。母亲说;人啊,穷不怕,怕的是没有骨气,没有志气。穷,又不是我们不下地干活,也不是我们好吃赖做,是劳动后就达到了这个样子,是普遍的情况,大家都这样。再说我们不缺胳膊不缺腿,辛勤劳动总不会一辈子都这样穷吧?瞧不起谁啊。这是母亲生气时说的话。父亲虽然没有回答,但神情一样沉重、表情一样严肃。此时我明白了人穷志坚的说法。
恰巧几天后,我放学回家,大娘在门口遇到我,一定要给我两个大白馒头,说是刚蒸好,还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呢。我面带微笑,谢过大娘的好意,说我们家还有许多呢。我坚持不要。在拉扯的过程中,大白馒头掉在地上,我还心痛了片刻。但我依然推辞礼貌离开。回家后告知母亲。母亲微笑着对我说:你做的对,大丈夫岂能为三斗米折腰。我们一定要努力干活,改变这种情况。我点点头。以后我遇到大娘一样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多年之后,我们谈到大娘时说起了这事。母亲说:那时你大娘家的日子好过,家里干活的人多,工分也多,分到的细粮就多,你大爷又是外地的干部,工资高,白面一袋一袋的往家送,都是有人用车送,所以那个时候你大娘家就整天吃白面。可是啊,日子都是自己过的,这无法攀比,若因此看低别人就不好了。最后母亲还说了一句:记住啊,人穷志不能短,这是做人的道理,是我们的我们拿着,不是我们的丝毫不能接,明白了?我点点头。是啊,生活的贫与富是一种存在状态,而思想的贫与富是一种灵魂考究。如何看待或面对,则与人的品性有关联了。
清贫的日子回想起来便有说不尽的话题,家里条件有限,吃已紧紧巴巴,穿更无法提及。过年也穿不上一件新衣。或同一件衣服姊妹之间你穿过了我再穿,只有穿破才肯罢休。我就穿过我姐穿小了的衣服。有一年春节前期,因伯母家的二位姐姐都穿上了二姑送来的新衣,带上鲜红艳丽的围巾。母亲一咬牙,也给我姐买了一件新衣,白底红花很漂亮。姐姐很是高兴,只肯过年时才穿,平常可是舍不得穿上。两年以后小了,穿不下了。若抛掉可惜,我正好穿下。但有花朵。母亲便取些深染料上色。我穿时原来的花朵仍隐约可见,还被同学指指点点。但我并没介意,因为我可有合体的衣服穿了。
还有一次,伯母家的二位姐姐又穿上了二姑送来的解放牌运动鞋。春后正好穿着。姐姐也想要一双,便与母亲提出。母亲根本不可能满足姐姐的要求,但家中还有几斤地瓜富裕,母亲说:你去集市卖掉吧,卖了就可以买双新鞋。姐姐听说二十里外的五里厚煤矿价格要高些后。我便与姐姐一同前往。那天的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姐姐推着小推车,我在前面拉着。我们一大早出发,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地点。果真价格稍高。不到一小时便已卖光。得到的钱刚好够买一双运动鞋。中午时间,我们走到了一家小餐馆,也仅是讨了碗水喝,没舍得吃饭。回家后姐姐把钱全部给了母亲。母亲这才狠了狠心,给姐姐买了那双运动鞋。我之所以记得这事,是因为那天餐馆的大白馒头实在诱人,飘过一眼便刻在脑海深处,以至于现在提及此事,那个大白馒头的画面仍在闪现着,成了我如何也忘不掉的记忆。
是啊,清穷不是我们怕苦不劳动,也不是我们偷懒不努力,是那个时代的物质条件满足不了人们的正常需求。整个社会都在上坡的过程中,要想富裕到何种程度也是异想天开,顶多就是平时多或少吃些白面的差别。而一家五口,全值着父亲可数的工资与母亲了了的工分,远远满足不了日常的开销与维护。我姐我哥上学要花钱,礼尚往来要花钱,穿衣戴帽也要花钱,所以就不能再奢想生活水平有多好了。那时候家里没有一分钱是常有的事,此时若遇到了花项,母亲只好到外婆家借上几元来维持周转。这是当时无法改变的实事,也是社会的一种现状,我认为这就是生活。
所以,农村百姓的日子,各家吃食的差异,水平有些不同也是正常,条件稍好,除了地瓜或地瓜面的煎饼外,会吃些玉米面的饼子或煎饼,偶尔吃到黄豆或花生,这已是上等的生活水准了。煎饼基本上就是主食。滩煎饼是家家必做的活计。把地瓜面和好,在热鏊子上一滩,然后滚动,粘下薄薄的一层,干的很快,揭下来,叠成长方形,可随时食用。如果地瓜面内加上些玉米面,便感觉有些奢侈,若加上些豆面,更是上等的生活水平呢。再配上葱卷起来,就更好吃了。有名的煎饼卷大葱就是这个时期的创举。
而吃玉米面饼子呢,就是把玉米面用热水调合好,贴在锅边上,做饭时一同蒸熟。如果玉米饼再配上蒜、添此醋吃,那可是理想的生活水平了。有一次我去上学,看到邻家爷爷坐在门口吃玉米面饼子与蒜泥,羡慕的我好久都没忘记给母亲要着吃。玉米面已是奢侈,蒜与醋更是没有,清贫如我们根本就吃不到了。所以,我就一直念念不忘了许多年。待有了条件以后,我自然做了一次玉米面饼子,把蒜捣成泥,然后加上醋,是老陈醋。可是,不管我如何装出吃的津津有味,也没能吃出那种香甜与期盼。虽然努力且强制自己实现了愿望,但那种美好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清贫,就这样给我留下许多的的回忆与体验,留下了许多的酸楚与感悟,留下了许多的话题与感慨,成了我少年时期不可忘却的记忆。但是清贫的日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能让我想起许多曾经的往事。“他”是生命中的一分真实、一个过程或一种阅历。我有时就想啊,清贫的日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安逸于清贫,要在清贫中努力的把生活过好,这才是清贫留给我们的意义。母亲就说过这样的话。母亲说:苦日子不可怕,可怕的是甘愿过苦日子。如果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就我们贫穷,那就得找找自己的原因了。母亲有时说话很有哲理。而母亲把我们没能过上好日子,归结于她自己不识字,打小没上过学,要不然肯定与大娘家一样呢,因为大娘就识字。
关于上学,母亲说:那时也没有人说让我们上学的事,连你舅舅也没上过学,识不了几个字。母亲还纳闷的说:对啊,你姥爷与姥娘怎么就没这个心思让我们上学读书呢?那时已经时兴读书了,我家近门的二弟,与你舅舅一样大,人家就因为上过学,成了领国家工资的人。不过呢,还是不上学的多,上学的少。我点点头,只是听着,根本不懂其中的原因,若整个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我认为与大环境或大局势有关,都是如此便就是如此了。
因此在母亲的潜意识里,我们之所以没能过上好日子,全是自己没有读过书、不会识文解字的原因,还连累了自己的子女也受苦受累。所以,母亲再苦再累也坚持让我们读书。坚持让我姐与我哥读完初中毕业,她们的同龄人很少有初中毕业的。当时不是不读高中,而是读了高中也要下地劳动,初中水平正好适宜。所以读书也没有想过要达到怎样的高度,没有远大的目标,学到的知识也了了有限。谁知在我哥毕业后的第二年,国家就恢复了高考制度。母亲一听可是高兴,当即嚷着让她俩继续学习,而母亲坚持自己随生产队集体劳动。
关于母亲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本不用思考,可随时描述,这是我一个时期的真实记忆。母亲带着竹编草帽,弯曲着腰身,举着重重的锄头,一步一步向前,翻土或间苗。或背着重重的喷雾器,裹上头巾,在烈日炎炎下到棉花地喷撒农药。棉花稞已远远超过了母亲的身高。或挑着水桶,一步一扭的栽种地瓜。母亲锄草施肥松土灌溉样样在行,采摘装卸肩挑背扛均是能手。汗水流下也顾不得擦试,腰酸背痛更来不及歇息,而神态昂扬满面红光。是的,就是这份汗水,换回了我们生存的食物;就是这尊身影,描绘着我们美好的明天。
而我姐与我哥,则在西房挑灯夜读。窗前月下看读思背,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烛光与星辰伴她们温故而知新,月光与阳光陪她们更上一层楼。一声声阅读,一道道难题,一篇篇文章,一天天光景,成为她们踏上顶峰的石阶,化作展翅高飞的双翅。苍天不负有心人,有大志者事竟成。秋季高考,她俩双双命中,均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进入不同的学校,从此离开了高庄。毕业后踏上不同的岗位,成为国家栋梁,实现个人理想。
我姐升学后国家有一定补助,节约度日完全可以满足需要,再说,本以学习为重,其他也不攀比,所以那几年我家的日子才比较宽心。而农村不久后土地包产到户,种收各负其责,虽然仍是母亲一人劳作,但收成逐年增加,粮食自然就多了起来。加上父亲的工资接济,我们的生活水平才有了明显好转,吃白面馒头也就成为日常主食。开始每月吃上一次,后来每周吃上一次,再之后天天吃已不成问题。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清贫本不是生活的原色,逐渐富裕才是活着的根本。幸福的生活就要靠辛勤的努力所得,美满的日子需要物质的丰富体现。
于是,母亲高兴的说:看看还是努力好吧,不论下地干活,还是毕业工作,都是一样的结果。现在可是想什么时候吃白面就什么时候吃了,不用算计着再去磨面,也不用等一家人都齐全了再吃一次水饺,总归是苦尽甘来,所以我说辛勤劳动总不会一辈子都这样穷吧。母亲看着满满的大白馒头,喜形与色的说:这不,好日子说来就来了。是的,从此之后,我们家的生活才慢慢好了起来,再后来我也有了工作,这才与清贫做了彻底的告别。所以我想,现在的生活水平好了,更应该记住那些凄凉的日子,记住流下的汗水与付出的努力,好让后辈们不能忘记生活的苦与艰辛,不要忘记命运的悲与不幸。
所以,我一直认同母亲的这种观点,生活的改变与知识有关,但也与当时的社会条件有关。如果整个社会物资贫乏,有了知识又能如何?所以社会的发展与进步,才是提高生活水平的重要因素。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时到如今,大家基本都过上了好日子,付出劳动之后,也不会担心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所以,我一直教育着我的后辈们,要珍惜现在的安好与平和,要感激世道的平稳与发展。社会是前进的,不要看到过程中的点滴不足,就认为整个发展都存有问题,这种看法极不全面、也不负责。日子终会好的,发展中的不足也终会解决的。过去的生活无论多么贫穷,日子也无论多么清苦,因为有了前进的心思与动力,有了蓬勃的朝气与精神,好日子很快就来到了。时代的发展也是如此,人人都有前进的心思与动力,都有蒸蒸日上的决心与拼搏,那么更美好的日子还愁不会到来么?
更美好的日子当然很快就会到来,也一定会到来。这是不久前我与外甥女、两侄儿及我女儿一同聊天时所说的话语。当然,讲述清贫并改变清贫才是我们聊及的重要内容。如今再说起清贫的日月,已是遥远的过往与漫长的曾经了。提及这些,也并非故意揭露伤痕或展示苦痛,而是让后辈们懂得现在生活的不易,珍惜当下的幸福。清贫终归是让我们失去了许多的美好,感到过撕心的痛苦与悲伤,所以这不是励志之谈,而是思变之论。好在我们并未在清贫中沉寂下去,通过大家的努力与坚持争取到了美好的今天,所以这份努力与坚持就显得弥足珍贵。如果让我把一件重要的财富保留下来的话,我会选择这份努力与坚持,选择让自己脱离窘迫、远离困境的这份努力与坚持,并永远的传承下去。是啊,我们宁愿不去感知清贫带来的自持与淡定,也一定带着这种努力与坚持过好每一天、每一年。
聊天结束的当天傍晚,我们一行五人,站在了寂静的西房前。西房安然的立与夕阳之下,与我们相对而视。街外的世界繁华,院内的时空肃静。这间几仅破落的小屋,翻翻盖盖,来来回回,为我们承担过无数的风雨与忧愁,也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与笑声。居住时我曾一度担心,西房若在某个风高夜黑之时突然倒塌,我会不会因此丧命。可运数轮回,却成为我们由清贫走向富裕的见证。是啊,西房确实有过家徒四壁的光景,有过挂席为门的日月,也有过空堂陋室的时光,但也有过兴旺与鼎盛的时期,有过热闹与非凡的时刻,而如今又是无人居住、轮回到空荡寂静的状态。只是一度的繁华转为萧条,又多了一个时代的记忆与印证。
西房的主梁是那棵榆树,嫩叶与皮质曾是一家人口的主食,拯救过这家儿女的生命。而副梁是那棵枣树,也承载着一个调皮男孩的快乐童年,成为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迹。如今思想,这间西房与主、副栋梁,完全可以纳入到这家成员的行列之中。“她们”与我们一样,在这里悲切,在这里忧伤,在这里繁华,也在这里彷徨。此刻,我仿佛感受了西房的呼吸与枣树的心跳,我似乎已幻化成了一棵枣树,成为了副梁,或者我就是前世的枣树幻化而成,并在这里相聚,在这里分离,在这里清贫,也在这里富裕。我们在不经意间团聚,又在无意识中别离,然后再团聚、再别离,就这样简单的牵手又草草的告别,从容淡定处世不惊,完成着这命际之内的轮回与相依。
关于清贫,虽然让我们感知了不曾有过的感知,懂得了末曾懂得的领悟,但是我宁愿没有度过这段心酸的日子,不再述说这份所谓励志的经验,而是一开始便在这般安好的时光里活着,该是多么的欣慰与安逸。我曾一度认为,在我们离开之后,西房会承受不了孤寂的凄凉与日月的侵蚀而消失,但万物有灵却等到了我心存感激的站在这里,并感受着彼此的感受,快乐着互相的快乐。是啊,西房也一如在这里度过的生命一样,走过了繁茂的兴盛时节,看到了我们的离散飘泊,等待着我们的最后相见。知晓彼此安好,便是繁华盛年。
我也一度思想,当年我姐与我哥如果没能走出高庄,我也因种种限制留在了这里,那么这段清贫凄凉的日子将会如何?若真如此,我们是否还要度过一段更加遥远、更加漫长的悲凉日月?我是否还能用“致我们终将失去的清贫”来纪念这段光景?还是我们终将在清贫里永远的清贫着?
其实路数已定,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都会在安然中度过。所以,我依然坚信,如果我们没有走出高庄,那一定会有另一种更加完美的方式来终结这段清贫的路径,无需战争,不必忧愁,也一样会过上幸福的日子。因为我们的整个社会,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与坚持下,已经达到了让众生幸福安康的水准,许许多多没有离开过高庄的人们也一样过上了幸福安康的生活,而我们生在其中自然不会很差,我自然会用“致我们终将失去的清贫”来告别清贫,来纪念这段日子。这就是人生,就是命运。比如,我站在这头,你站在那头,我正看朝花盛开,你却望月圆梦境。一切不必再论,终归灿烂光明,成败得失、是非对错自有定数。一切也不必再谈,时代勇往直前,拮据贫苦、殷实阔绰皆是美满。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终将失去的空影,都是挥手告别的故事,包括自持,包括淡定,自然也就包括清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