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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嘉微笑时,余月坠入了她的眼眸。
不同于邵晓晓的清澄明亮,苏清嘉的灵魂占据身躯后,这双眼睛的气质就浑然变了,它凶光明亮,像是失火的宅邸,每一根房梁都在拼命燃烧,它又恒常寂静,像年久失修的机械钟表,永远停在了某个特定的时刻。
邵晓晓身居其中,感受更为真切。
这真是做梦一样的感觉,过去随心所欲操纵的身躯已不听她的指挥,她的视角被动地随苏清嘉的转动而变化,仿佛她才是那个寄存其间的幽灵。
苏清嘉与余月互相迫视时,邵晓晓感到紧张,战斗已经在她不知情的角落打响,锋芒相对。
“你凭这一句话就想吓唬住我?”余月收回了视线。
苏清嘉微笑不语。
余月瞥了眼她随微笑而勾挑起的唇线,心想,这女人性子是有多恶劣呀,居然能在邵晓晓这样清纯俏丽的脸蛋上,露出这么欠揍的表情。
挂在墙壁上的广播突然震动,急促的上课铃声将寂静打破。
身穿校服的学生排队进入教室,麻雀般又跳又闹叽叽喳喳,他们路过余月身边时,皆停住脚步,好奇地打量她,问:
“老师,这个哥哥是谁呀?”
“哦,她是留级生,要和你们一起参加考试。”苏清嘉笑着解释。
也不知苏清嘉给他们施了什么魔法,他们对邵晓晓的身份竟没有半分惊诧,仿佛她就是在学校里任课多年的老师一样。
学生们眼神怪异,交头接耳地议论什么,或鄙夷或惋惜,也有心善的,握着拳头给余月加油鼓劲,说什么笨鸟先飞。学生们陆续回到座位上,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抬头挺胸。
苏清嘉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试卷,分给第一排,让他们往下传。
教室恰好空出了一个座位。
余月双臂环胸,又好气又好笑,她为这次见面准备了很久,还逮捕了两個苏清嘉最亲近的人作为人质,这本该是一场剑拔弩张的交易,抑或是刺刀见红的决战,谁知道……
她已是没心没肺之人,谁料苏清嘉比她还不着边际。
“我看你要耍什么花招。”
余月嘟囔了一声后,竟真的坐到了那个空位上,双腿交叠着翘起,看着就是吊儿郎当的坏学生,极为败坏教室的风气。
发完试卷,苏清嘉就离开了教室,让学生们自己监督课堂纪律。
这场考试考的是语文,卷子在其他人手里都很正常,到了余月手中却变味了,尽是些很奇怪的问题,譬如“请写出黄泉死愈咒的心法口诀”、“古代的四尊神匠分别是哪四位,有何绝技”、“鹿斋缘为什么是天下第一人”……
余月傻眼了,心想这女人想空手套白狼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她顺带吹捧一番。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同桌的小学生,将试卷挪过去,笑眯眯地问:“这种题目你会做吗?”
啪!
有人用笔敲了敲她的后脑勺,余月回过头,对上了一张凶巴巴的稚脸:“不准交头接耳!”
苏清嘉离开教室,邵晓晓还以为她要去办什么大事,谁知道竟是去换衣服的。
她的衣服和紧身牛仔裤都被暴雨淋透,黏在肌肤上又湿又冷,很不舒服,苏清嘉去到了她单独的办公室,锁上门,拉开了衣柜的架子,手指在衣裳间拨弄挑选,顺口咨询邵晓晓2009年都流行什么款式。
邵晓晓整天白花T恤配牛仔裤,外罩洗得发白的校服,对穿搭可谓极其不上心了,自也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不过,通过观察苏清嘉的衣柜,邵晓晓倒是发现,这位学姐衣柜中的服装种类很少,款式也不新颖,哪怕洗得很干净,依旧能给人一种年代感,看得出,衣柜的主人是很朴素的。
这都不是邵晓晓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学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还活着吗?”邵晓晓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啊……说来话长了。”
苏清嘉可不是余月一问三不知的性格,她手指勾起衣架,缓缓走到镜子前,拧转腰肢前后打量,说:“我和余月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们来自一个名为西景国的地方,那是一个仙门林立、妖魔横行的世界……”
苏清嘉一边挑选衣裳,一边给邵晓晓介绍起了西景国的背景,言简意赅。
邵晓晓听得目瞪口呆,一度以为学姐是在给她讲述某款修仙网游的背景设定,即使到了今天,邵晓晓都觉得,南塘只是被某种灵异事件给干扰了,根本不会想到,这些灵异只是冰山一角,它背后的根源竟是一座奇诡惊怖的古国。
而苏清嘉学姐,更是那里最出类拔萃的高手。
仿佛影视剧照进现实,邵晓晓的心砰砰直跳,她尚不能理解全部,却已清晰地意识到,她的人生正朝着未知的方向偏转。
“……三首神罡是我的佩刃,也是最初的巫刀,余月作为曾经的四尊匠之一,将重获力量的希望寄托在了这柄巫刀上,所以她来到了南塘。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苏清嘉将西景国的背景,以及苏真与夏如的遭遇大致讲述了一遍,并以此作为总结。
邵晓晓听完这些,脑子里浮现出一大堆问题,一时都不知从哪里问起。
“原来苏真同学经历了这么多。”邵晓晓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今日被告知真相,她永远不可能想到苏真经历了什么,想起苏真那张总是疲惫无神的脸,她又是敬佩又是心疼,心想自己真是冤枉人了,总不写作业的原来是余月,总是挨她批评的却是苏真。
“对了,这些事,和我有什么渊源么?”邵晓晓又问。
“没多大渊源,你倒是有一支祖辈在西景国生活,也仅此而已了,别多想啦,你就是一个正常的小姑娘啦。”
苏清嘉终于挑选好了合适的衣裳,她脱下外套,随手将它挂在办公椅的椅背上。
“祖辈在西景国生活?这……怎么会?”
邵晓晓突然想起了那个以前她经常做的梦,怪异的老婆婆向她询问宪宗皇帝是否求得长生,心想这其中有何关联不成?
“怪物可以顺着裂隙爬过来,人自也可以顺着裂隙爬到西景国去,一千四百年前,太岁还未完全凝固成群山,最先一批领诏来求访长生的人,有的误入裂隙不知去向,有的贪食太岁变成怪物,有的九死一生逃出地底,却不慎弄丢了太岁,他们畏惧罪刑,干脆在九香山隐姓埋名生活,那便是伱的祖辈。”苏清嘉平静地解释道。
“……”
邵晓晓没想到,她的祖先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苏清嘉脱下运动鞋和浸透了水的袜子,将一双湿漉漉的小脚解放出来,踩在棉质的拖鞋背上,她又褪下了紧身的牛仔裤,露出了一双白生生的大腿,女孩个子不高,身材比例却极好,大腿浑圆,足胫纤长,此刻的邵晓晓作为旁观者,见到这一幕,也不由感到脸红。
“对了,你觉得我弟弟怎么样?”苏清嘉问。
“哎?”邵晓晓一愣。
和余月这种假干娘不同,苏清嘉轻描淡写一问,长辈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了。
“苏真……他很好啊,又善良又厉害,还帮了我好多……”
邵晓晓语气局促起来,紧张感令她有些词穷,她定了定神,说:“苏真经常提到你的,他说,姐姐是他最好的榜样,一生的榜样。”
“少吹捧我啦,你这学妹一点不老实。”苏清嘉笑着说。
“是真的呀。”邵晓晓委屈极了。
苏清嘉脱下了被雨水打湿的紧身薄毛衣,双手探至背后,熟练地解开了钩扣,阳光越过窗几,照射在她的身躯上,少女伶仃的蝴蝶骨在光影中舒展着,湿漉漉的、垂至腰臀的长发亦晶芒闪烁。
邵晓晓旁观着自己的身体,竟也微微痴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令她松弛的心绪瞬间绷紧。
“苏校长,我做完试卷啦,你快给我批阅。”余月在外面吵吵嚷嚷。
“你先在外面等等。”苏清嘉说。
“好呀。”
余月嘴上答应,却寻了根铁丝撬锁,手艺娴熟,咔哒一声里,锁被打开了。
余月推门闯入。
邵晓晓吓了一跳,可她凝视镜子,却发现衣服已经穿搭完毕。
灰色的粗毛线露肩针织衣,纤细的黑色吊带搭在细削的肩上,毛衣盖过臀部,百褶短裙只露出一角,她踩着黑色的长筒靴,腿上裹着的,是磨砂质感的保暖丝袜,上宽下紧的搭配性感时髦,邵晓晓从未见过这样风格的自己,也是眼前一亮。
苏清嘉自若地接过余月递来的卷子,粗粗扫了一眼。
邵晓晓跟着阅卷。
她看不大懂上面的内容,只看到最后一题:鹿斋缘为什么是天下第一人?
下面的回答极为简单:因为余月还未出现。
邵晓晓腹诽着余月的自大,苏清嘉却不以为忤,她将这份试卷叠好,放在了毛衣的口袋里。
“跟我来吧。”苏清嘉走出办公室。
“去哪?”余月问。
“我带你参观一下这所学校。”苏清嘉说。
“……”
余月也未多言,默默跟在身后。
苏清嘉真的带她参观了这座校园。
她带领着参观了学校的食堂、操场、图书馆,逐一讲述了它们的历史与意义。
这是邵晓晓记忆中的校园,2000年的校园,旧时的建筑和花草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明亮美好得不真实。阳光拨弄她的眼帘,将早被遗忘的记忆逐一唤醒,苏清嘉领着她穿过蝉鸣翠浓的树荫,走入了细细的花影里。
苏清嘉是个很好的向导,她给余月和邵晓晓介绍着这些花草树木的学名和来历,最后在一座绕满紫藤萝的四角石亭里小憩。
微风吹来,紫色的小花在头顶摇曳,落如星雨。
这一切无比真实,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纰漏,邵晓晓无法想象,现在的现实世界还在被如洪的雨水洗刷。
“我可不是来你们学校巡视的领导,你没必要事无巨细地给我讲。”
余月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她轻轻挑眉,道:“苏清嘉,你带我在这里瞎逛,该不会只是想拖延时间吧?”
“这可不是瞎逛。”苏清嘉说。
“是么?”
余月不信,她提醒道:“此时此刻,神仙妖魔齐聚栊山,你在这里多浪费一分钟,你的弟弟和闺蜜也就多危险一分。”
“我珍惜每分每秒。”
苏清嘉浅浅叹息,说:“算啦,本来还想带你逛逛我们学校的体育馆和读书角的,既然你没有耐心,那我们就进入下一项吧。”
余月皱起眉头:“下一项?”
苏清嘉弯起眼眸,浅笑道:“我带你去看我们学生的文艺汇演。”
“……”
余月可没心情去看小学生的演出,她意识到苏清嘉很可能在耍她以后,忍无可忍,一掌刺向她的脖颈,苏清嘉拦臂格挡,说:
“校园内不准打架斗殴。”
余月哪会听她讲话,她一出手便未停下,招式如水银泻地,首尾相连,密不透风。她明明只出一拳,拳影却是同时在四面八方出现的,根本不知道该防范哪边。邵晓晓感同身受,呼吸都不顺畅,心想,这若是自己,恐怕第一招就要败了。
苏清嘉气定神闲地招架住了,疾风骤雨般的攻势里,她的身影像是风中飘转的蓬草,看似柔弱无依,却始终不见落败。
这是西景国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发生在翠色葱茏的校园,若有高中同学看见,想必会误以为到了家暴现场,并录制下来,以校花校草室外激情大战之类的标题传到网络上。
这两人都曾有通天彻地之能,如今也打得很是精彩,两人互拆了三百余招,一时草坪翻卷,花坛倾倒,公共设施瑟瑟发抖,却没能分出胜负。
整个过程里,最为惊心动魄的反倒是什么也没做的邵晓晓。
余月发现,她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女人。
九年前,为了抵挡那场洪水,苏清嘉应是倾尽全力,只余片缕孤魂才对。先前的见面也印证了余月的想法,可是,若仅仅是缕孤魂,怎么会这么厉害?她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
“文艺汇演要开始了,一起去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苏清嘉做出停战的请求。
余月最后选择相信她一次。
文艺汇演在大礼堂进行,里面坐满了身穿校服的学生,环形的舞台被灯光照亮,小主持人上台念词,刻意模仿着电视里的播音腔,眼神明亮。
之后,各班的学生们上来表演节目,有唱歌与舞蹈,有诗朗诵也有武术表演,甚至还有学生上来讲环保题材的小品,小品文案优秀,惹来阵阵哄笑。
余月双臂环胸,面无表情。
她起初还以为这里面暗藏玄机,认真听了一会儿,听到后面,她发现,这似乎真的只是学生的文艺汇演而已。
“苏清嘉,你想让我看什么?看学生们欣欣向荣的美好,看你对这座学校的倾注的心血与爱,让我同情你与这个世界的羁绊?”余月眉头越锁越紧。
苏清嘉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可余月至今没弄清楚苏清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种感觉她很不喜欢。
余月刚刚问完,就听小主持人播报:
“下一个节目是由六年级二班带来的表演,白云城斩妖。”
学生们从左右两边走上台,开始演出。
余月终于打起精神。
红幕布前,聚光灯下,一个带着彩色头套的学生手持长鞭,张牙舞爪,其余学生各持令旗、符间、如意、木剑等法宝,将这个打扮古怪的学生团团围住,他们咿呀呀地叫着,齐齐攻了上去,与妖怪模样的学生斗在了一起。
“这是一千多年前的故事,我有所耳闻。”
余月微微陷入回忆,说:“当年,妖王孪生箓现身白云岛,十八位顶尖修士联袂出战,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剑圣离秋无临死悟道,以通天一剑将这一代妖神搏杀,并在白云岛上建起雄城,将它的尸骨永远镇压在城下,使其元神无法轮回最高海。”
随着余月的讲述,舞台上,妖怪已经倒地,聚光灯移到了胜利者的头顶,那人高举木剑,下达了筑城的命令。
“是啊,离秋无不愧是一代剑圣,连孪生箓这种得天独厚、应运而生的妖神,都死在了他的剑下。”苏清嘉赞叹。
“我听说离秋无不久之后也死了。”余月说。
“与孪生箓一战,离秋无耗尽心血,早该去世,他凭借着莫大的毅力,支撑到白云城拔地而起才终于阖眼。”苏清嘉说。
舞台的四周喷出了干冰制造的白雾,一座纸板做成的城墙在聚光灯中央竖起,它尽力扮演出宏大的模样,却实在掩盖不住简陋。
美丽的少女立在城墙前,手捧花束,宣读世人写给剑圣的悼词,她是剑圣的女儿,声音中充满了骄傲与哀伤。
随着悼词念罢,舞台的红幕布也开始合拢,这个节目就此结束。
“你想告诉我什么?”
余月轻轻叹气,说:“总不会只是给我复述一遍人类英雄的故事吧?还是说,你在警告我,若我一意孤行,我的下场会和千年前的妖神孪生箓一样?”
“你想多啦。”
苏清嘉轻轻摇头,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孪生箓的魂魄现在在南塘。”
“什么?”
余月眼眸一颤,随后慢悠悠地问:“白云城下的妖神,怎么会出现在南塘?这隔得是不是太远了一些?”
她想起了那天开车载着苏真和邵晓晓回家时,积雨云层中出现的宏大生物,她知道那是栖居在近夜国的妖,却不明确它的身份,不由地想:那东西莫不就是千年前的妖神孪生箓?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若想听,我可以慢慢给你讲。”苏清嘉说。
“我不想听。”余月拒绝。
“那好吧。”
苏清嘉也未强求,她说:“总之,孪生箓很麻烦,我一个人收拾不了它,我引你来这座学校,是希望你能帮助我。”
“你希望我帮你?”
余月更觉不可思议,气笑道:“我是来抢三首神罡的,你什么都不给我,还想让我把自己搭给你?”
“现在的三首神罡还不完整。”
苏清嘉露出遗憾的神色,她说:“我需要完整的神罡,斩杀孪生箓的魂魄。”
“不完整?”
不知为何,余月感到了一丝不安。
文艺汇演结束,学生们开始退场。
礼堂内渐渐空无一人,只余她们还在对视。
不寻常的寂静里,苏清嘉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无名指相扣,徐徐念出了四个字:
“咖、哆、喳、嘛。”
一瞬间。
无名的狂风席卷整座大礼堂,并在礼堂的顶部汇聚。
余月抬头望去。
她终于见到了真正的三首神罡。
它悬在礼堂高高的穹顶,仿佛一座倒挂在上方的墓碑,白色的刀尖寂寞垂落。
接着。
余月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震怒的神情。
她仰望上空,怒目圆瞪,每一寸肌肉都似台风中的野草,颠乱发颤。
只见这柄雪白刀刃的周围,寂静地悬浮着三道幽魂般的尸首,它们空洞摇曳,轮廓被刀光点亮。
这三具尸首,余月全都认识。
他们是先天主生元君、先天法地元君、先天炽轮元君。
是最初的木匠、石匠、铁匠。
四尊匠之三!
三首神罡竟是因此得名!
“这座学校之所以这般真实,正是匠人的力量在帮助我啊。”
苏清嘉迎着着余月惊怒的眼眸,终于亮出了她的锋芒,“这柄妖刀即将完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