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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骑驰近金城,十余步外方才下马。
又是一年的八月金秋。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诸葛恢感怀颇深。
「去岁种粟,今岁已有人种麦,洛阳的风也吹到了这里了?」下马之后,他沿着田埂走了一圈,感慨道。
「道明此言可有乖常理。」不远处两辆牛车次第驶来,前车中下来一人,笑道:「此际北风尚未劲吹,邵贼的腥之气如何能吹到这里?」
「兄长。」诸葛恢上前两步,躬身行礼。
新任琅琊相诸葛颐回了一礼,低声道:「大王刚从台城回返,天子恐不久于世。」
诸葛恢一听,看了眼停下的第二辆牛车,忍不住问道:「琅琊王此时不在台城,回金城作甚?」
「道明,大局已定,你还在梦中?」诸葛颐声音压得更低了,但语气却非常严厉。
诸葛恢有心反驳,但在看到从牛车上下来的女儿时,重重叹了口气,
快两年了,连个蛋都不下,他便是忙出花来,又能如何?
这一把,诸葛家输得结结实实,任他事前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会是这个原因。
不过,这事怪得了文彪吗?
见弟弟回过了神,诸葛颐暗暗点头,语重心长道:「道明,我老矣,又多病,恐活不了几年了。这个家要靠你来带,记住,蛰伏,以待天时。」
「邵贼都那样了,降又不能降,战又不能战一一!」诸葛恢不想多说了,闹心。
「妇翁。」司马冲过来行了一礼。
诸葛恢勉强回礼,又看向女儿诸葛文彪行了一礼,脸色清冷,神思不属,仿佛世间万物都和她无关一般,她就这么游离于外。
「殿下为何回金城?」诸葛恢问道。
「陛下令我回来打理国中事务。」司马冲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一一」诸葛恢有些口不择言,问道:「好端端地为何下这个令?」
诸葛颐按住了弟弟的手,轻轻摇头。
司马冲见了脸色一白,道:「在台城之时,左卫将军司马延祚屡次找上门来.」
诸葛恢一听就明白了,骂道:「司马宗就不是个好东西!」
司马冲叹了口气,道:「孤亦闭门不纳,奈何————-唉!」
诸葛恢仰首望天,片刻后说道:「事已至此,罢了。老夫这次来金城,
是向殿下辞行的。」
「妇翁这是」司马冲若有所悟。
「没错,老夫已接到军令,率众北上。」诸葛恢说道:「邵贼益兵徐州,恐要南下,不得不防。」
他手头本有一万兵。出任镇北大将军后,土断检户,一年来又从朝廷那里要了万把人的器械,分发了下去,令民人农闲时操练。
但后来编练的这一万人战斗力不行,远不如前面那批练了好几年甚至还北上淮水打过仗的一万人。
所以,为了增援淮阴、盱眙,他也就带了一万人,以步卒为主。
抵达广陵后,还会配属一批水军予他指挥,但不会太多,撑死了数千,
盖因水师主力要西行,配合荆州水军固守长江、沔水一线。
满朝公卿固然有许多尸位素餐之辈,但也不是没有清醒之人。
邵贼益兵徐州,很明显是伴动。但让人无奈的是,他的伴动都可能捅破你的防线,不得不大举增援。
「老夫走后,殿下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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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恢想了想,竟是没什么交代的了,只能叹了口气,道:「殿下保重。京中风诡云,凡事多多请教王府僚属及国相。」
司马冲只觉心里有些堵,比起两年甚至一年前,有些事好像产生了变化。
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
朝廷就这个样子,妇翁还是手握兵权的重将,就连苏峻等辈名义上都归其节制,能怎样?
诸葛恢朝他点了点头。
诸葛颐会意,朝司马衷道:「殿下,外间风寒,还请回府。」
司马冲从善如流,上车离去了。
诸葛恢站在女儿身旁,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了吧?」
诸葛文彪嗯了一声。
诸葛恢说道:「犹记得你小时候,每逢此日,为父便拿朱水点你额头以厌疾,那时候你总生病。」
诸葛文彪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似是在回忆往事。
「今日你母亲怕是在给文豹、文熊点朱水了。」诸葛恢继续说道。
诸葛文彪的脸上起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只有家人才能给她带来几丝喜悦。
「这般日子,却不知还能过得几年。」诸葛恢说道:「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学邓伯道在平阳开馆授徒呢,倒还能落得个好下场。」
诸葛文彪猛然转过头,看向父亲。
邓伯道就是邓攸,原司马越幕僚,后留在东海王世子司马毗身侧教导文学。
邵勋秉政,他是少有的没有投靠过去,且继续留在司马毗身边之人。
梁晋禅代之后,他终于辞行,回家乡平阳开馆授徒,教化世人。
认真说起来,邓攸与他们家关系匪浅。
在北地士族中,诸葛氏、邓氏、羊氏世代通婚。
诸葛文彪三弟诸葛衡从小就与邓攸之女定下了婚约,只待迎娶,而今分隔两地,却不知有没有机会了。
诸葛恢见女儿一副紧张的模样,老怀大慰,道:「无需如此,为父只是有所感怀罢了。」
诸葛文彪低下头,道:「女儿听说桓温桓元子北返后,当了驸马都尉。
父亲不如让三弟悄悄回返北地,与邓氏女完婚。三弟还小,只要不声张,料无人知晓。」
「瞒不了多久的。」诸葛恢摇了摇头。
「吴烟越水虽好,终非故里。」诸葛文彪劝道:「若峻文能存于北地总比全家一起覆亡要好。昔年祖父若不南奔东吴,也没有今日了。」
「峻文若回北地,有羊氏照拂,邵太白又是胸襟广阔之人,料不会为难他。」诸葛恢说道:「你呢?」
「女儿只想挣脱尘网,溪畔野步,泉石娱心。又或于秋风落叶之中,静待日斜。」诸葛文彪摇头道:「若这也不可得,唯死而已。」
诸葛恢听完,闭上了眼晴,良久之后,叹道:「阿爷亏欠你了。’
说罢,摆了摆手,道:「这就北上了。李重虽从贼,却是一员良将,为父须得小心应对。你一一好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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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怪诸葛恢悲观失望,因为就连被摆上餐桌,抵抗意志最顽强的江东豪族们,此刻也有些惊慌。
陆玩虽远在历阳,却也回了趟台城。这次他没有避任何人,直入丞相府,问以大计。
「士瑶何须如此?」丞相王导苦笑道:「此番纵然战事不利,却也不至于被邵兵一举攻破建邺。水师在,江东安。邵贼无水师,难道士瑶觉得无望击退贼兵吗?」
陆玩的脸色没有丝毫转好的模样,只听他说道:「丞相何必明知故问?
天子还有几日?」
王导闻言沉默了下,道:「怕是过不了九月。如果快的话,兴许·——”
陆玩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王导则有些叹息。
若江东大族早早这般支持朝廷,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他已经南渡快二十年了!
最初十年完全就是浪费掉的,完全是无意义的扯皮,乃至各种拖后腿。
若那个时候江东大族鼎力支持,邵勋还没打赢高平之战,更没得到颍川士族毫无保留的支持,彼时水陆并进,大举北上,纵然无法占有河南,也可拖住邵贼的脚步。
说不定,他这会还在泥潭里挣扎,连河北都没攻破,更别说并州、关西了。
现在邵贼为了缓和北地矛盾,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江东豪族知道急了,可那有什么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建邺不能生乱。」陆玩说道:「丞相可有准备?若需帮忙,可-
——
「士瑶还是紧着前方吧。」王导站起身,道:「朝中皆正臣也。纵有人一时糊涂,老夫亦有方略。」
「哦?是何方略?」陆玩问道。
若放在以前,他绝计不会问,一是不太关心,二是相信王导的本事。但这会关心则乱,怎么都放不下心来,不问清楚始终提心吊胆。
如今的形势很清楚了。
南渡士人或许还有那么几分投降的余地,但吴地士人很难了,除非愿意舍弃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宅、庄客。
邵贼既以江南为饵,鼓起了北地豪族的心气,那么事情走到今天,便是他也没法回头了。
纵然邵贼想宽宥江南豪族,北地士族答应吗?不答应。
邵贼手下那批军功勋贵难道不想在江南置产业吗?他们能答应?必然不能。
邵贼撑死了利用威望,赦免一部分人罢了,但绝无可能宽恕整个南方,
那样会让邵氏王朝离心离德。
说白了,他为了在北方顺利度田,而卖了整个江东豪族。
人人都想要熟地,谁吃饱了撑着去开荒啊?会稽、丹阳、义兴、吴等郡,必然会遭人哄抢。
「士瑶方寸乱矣。」王导说道:「不如你我弈上一局?」
「丞相!」陆玩加重了声音,道:「南渡侨族在丹阳、会稽可有不少庄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王导闻言,沉默不语。
就在陆玩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说道:「左卫将军司马宗、右卫将军虞胤,掌台城诸门钥匙,老夫疑其有异志,已有安排。」
陆玩听了,心下稍安,又道:「禁军可靠?」
王导瞪了他一眼,道:「可靠。」
最近一些年,他和天子司马睿的关系有些微妙,有点共生共存却又互相防备的意思。
天家娶亲,可有琅琊王氏的事情?没有。
王导洞若观火,知道天子对琅琊王氏掌控建邺有所防备,故拉拢山氏,
诸葛氏,在建邺周边置方镇,既可拱卫京城,又可对琅琊王氏产生压力,可谓一石二鸟。
王导不以为意,只是有些感慨。再亲密无间的关系,也顶不住权力的异化,此便是明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建邺这块地上,他还不惧任何人。唯一值得忧虑的,其实是天崩导致的人心动荡,毕竟邵贼已经一统北地,声势实在太惊人了。
比起宫变,王导更担心前线有人投敌。
人心难测啊!
南渡士人与北地的关系十分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龙亢桓氏举家潜回北地,桓温居然尚了公主,桓彝听闻也被启用了,这个榜样十分恶劣,因为它给了侨姓士族遐想,让他们心思灵动了。
一开始或许不会有人投敌,但若战局被动,再吃上几次败仗,可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他看向陆玩。
陆玩也看向王导。
一瞬间,双方都明白了对方的担忧。
「请丞相力保建邺安稳。」陆玩深施一礼,道:「江东大族,我去一一劝说。值此之际,须得同心共抗邵贼了。」
「善。」王导也不废话,中气十足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