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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府。
马中锡正在临时所住的总兵官府内见客。
在张周带兵出征之后,他也没好意思住回巡抚衙门内,或者在他看来,自己是马上要卸职的人,反正在任上也没剩下几天,住在那也就无所谓。
他所见的客人,是跟随张周一起来宣府的新任工部主事林庭,林庭是代表父亲林瀚来拜访马中锡的。
“马中丞,有结果了……”
就在马中锡跟林庭做下来没多久,属官便跑进来,一脸匆忙仓皇的模样。
马中锡皱眉道:“何以如此失礼?是何结果?”
属官气喘吁吁,急忙道:“是威宁海……有战报……马副总兵和王主事带兵破威宁海之敌,斩首一千三百藉,俘虏蒙郭勒津部老弱妇孺一万六千三百余人,获牛马骆驼等大牲口两万余,羊七万多……”
“什么?”
马中锡惊愕站起身来。
双目瞬间充血,就好像血丝随时要爆裂喷血出来一样。
旁边的林庭急忙问道:“兵马撤回来了?”
属官喘口气道:“没……”
听到“没”时,马中锡也不知怎的,突然稍微松口气,他自己都不知为何会有这般的反应,心里也在想,难道不该期冀马仪和王守仁他们顺利带兵回来?可要是被我参劾的张周,调遣同样被我参劾的马仪,取得这场胜利……我这老脸还有地方搁吗?
“没说完。”属官终于把话说全乎。
“咳!”
马中锡是被自己口水呛着,怒视着属官,那眼神好似杀人一般。
你他娘耍我呢?
“在回撤路上,马副总兵他们押送俘虏和牛羊,一路都跟鞑子周旋,斩首六藉。撤到猫儿庄以北四十多里,遭遇各路鞑子兵马八千余,随即撤兵于草原土山之内,激战后炸死、斩首鞑子一千九百余……而后张制台的兵马赶到,掩护兵马回撤,估计这会已经撤到关内……”
“马中丞,您……”
属官还没说完,但见马中锡人已经站不住了,在往后倒,他赶紧去扶却来不及。
好在旁边还立着个林庭,急忙伸手将他给扶住。
“没事,没事。”马中锡镇定了一下心神,言语不像是对周遭二人说的,更好像是在安稳自己。
林庭则面带喜色道:“如此真乃是旷世奇功,较之威宁侯也不遑多让。”
说到这里,林庭神色有些暗淡。
同样是跟着张周来西北,但王守仁凭啥就是兵部主事就能随军出征,而我就只是个工部主事只能留在宣府等着开矿?
可问题是,人家仗都打完了,我开矿的事还没着落呢,不然我为什么闲的没事要跑来拜访这位马中丞?还不是想利用家父的关系,让他给我找点事做?
现在……
一言难尽啊。
马中锡脸色漆黑,说是前线打了胜仗,但他神色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马仪和王守仁在威宁海已经全军覆没了一样。
属官道:“战报已发往京师,这只是传报给总兵府的,张制台还另有公文,说是迟几个时辰就能送到,有嘱咐万全都司周边防务之事的。您看……”
马中锡闭上眼,摆摆手,大概的意思是你把话都带到,我也知晓了,你可以哪凉快哪呆着去了。
林庭则道:“马中丞此战,也居功至伟。”
本是恭维的话,但在马中锡听来,跟杀人诛心差不多,他一脸羞恼之色,瞬间面颊通红近乎是暴怒道:“这般的功劳,老夫宁可不要!将我大明将士置身于险地,险象环生,不务实于防务,净想奇谋,可知兵败之后对于大明关隘的影响?”
其实当林庭说完那句话,便感觉到可能是说错话了。
等看到马中锡的反应,他更明白自己是踩着马中锡的尾巴。
他心里也在恼恨,看我这张贱嘴,跟他提这个不跟杀了他一样?都忘了他为了参劾秉宽被陛下驳回的事,正闹情绪要乞老归田呢……别人的功劳,在他眼里给曲解到什么程度了?陛下让秉宽来西北,不就是为了出兵的?
“马老中丞,您息怒,在下不如等下次再来……”
林庭一看自己似乎也不太受欢迎,看到马中锡窘迫的一幕,还说错话,自己不赶紧灰溜溜离开,更待何时?
下次再来?
以后再也不见了!
马中锡道:“利瞻,你以后离张秉宽远一点,不是老夫瞧不上他,实在是因为他所为之事,就是在刀头舐血,此等机巧之人必定无好下场!”
林庭心中尴尬。
还说不是瞧不上他?
张秉宽刚取得大功,你就将他贬损到一无是处,感情他是没按照你预想的走向行进,没声名尽丧,你不甘心呗?
“是。”
林庭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还在应着。
也算是给足了马中锡面子。
此时的林庭内心也在打鼓,我妹妹马上都要嫁给张秉宽当妾侍了,他都把我当大舅子一般看待,连父亲现在都没像以前那样对他百般挑剔,就算我想离他远一点,怕也要被绑定到一块了吧?
“扶老夫进内休息。若张秉宽的公函过来,不必给我看,让总兵府的人自行处置!利瞻,不送!”
马中锡看似是内心受了大伤。
滴血太多,要进房去好好休养一下。
林庭也是在内心交织着羡慕嫉妒恨的情绪之下,跟马中锡作别离开。
……
……
战报一路向东,很快便传到京师。
因为此战果对于彰显大明国威很有效果,战报也好像是一张网,从阳和口引出一条线,穿插到九边各地,连到京师时也都是各线齐开。
内阁值房。
两名中书舍人刚把紧急的战报上奏,从通政使司给呈送过来,刘健也是主动迎到门口,把战报拿起来在手上端详,于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不解的目光中,刘健将原先因为炎热天气而敞着的房门给关上,拿战报走到了二人面前。
“啪!”
刘健手一松,近乎是将战报甩在桌上。
李东阳急忙拿起来,这次是跟谢迁一起看过,二人脸上皆都露出喜忧参半的复杂神色。
“还真让他赢了,斩杀狄夷三千多,俘虏一万六千多……王威宁的棺材板怕都压不住了吧?”谢迁发挥了他毒舌的一面,既惊叹了战功的不可思议,又调侃了此战功所带来的局势改变。
“好事。”李东阳也学着刘健,手轻甩一下将奏疏落桌。
此时刘健已坐下来,他脸上没有带任何喜色,全都是忧色,却好似是感慨一般道:“怎会到这步田地?”
功劳多寡,对于大明来说其实无关痛痒。
西北有功,也跟他们内阁没多大关系,说他们职业政客会替西北捷报而高兴,那也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他们更在意的是朝廷权力格局的改变。
李东阳看到刘健这般反应,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去说什么漂亮话,他道:“一旦此功劳坐实,张秉宽在都督府的影响力可谓是空前绝后,若想制衡他难上加难,却倒也不如跟先前的王世昌一样,推他进都督府,从此之后少有过节便是。”
谢迁笑着问道:“宾之,话说得轻巧,你觉得有那么容易吗?”
到现在,你李宾之不会还觉得,张周当文官还是当武勋,是阁臣能选择的吧?
或者说,皇帝就是想让他一边当文臣,一边当武勋,两边一起霍霍,你想眼不见为净?对不起,没有这个选项。
李东阳当然明白这一点,他道:“或可从伯安身上入手!”
刘健望着李东阳道:“直说。”
李东阳也不再做任何遮掩:“伯安与张秉宽不同,此番功劳多是出自于他的临场调度,亲身参与战事之人,功勋自然在他一人之身,张秉宽只是起到定策和善后之事。”
谢迁继续在笑着:“怕是陛下不会这么想。”
“于乔,能否等我说完?”李东阳也恼了。
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不在旁边帮忙出谋划策就算了,泼冷水算几个意思?
刘健道:“宾之你也不必说下去,到这步田地,无怪乎于谁,实乃张秉宽天纵多能,不应以其为异,而当其为世俗所容。事不由己。”
以刘健的意思,回到了最初对张周的态度。
既然你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拼不过张周这小子,那我们还是别想着怎么去对抗,咱还是想想怎么把他收拢过来,让他走上“正道”。
若是总搞对立,每次还不如他,那天子对我们文臣的信任必定是日渐减少,那我们岂不是挖个坑自己往里面跳?
但如果张周被我们拉拢成自己人,他牛逼,也是我们牛逼,皇帝对我们文臣的信任就更多。
李东阳自然是站在刘健一边的,而且他现在还在靠张周给他儿子治病,算是有求于人,一边让人帮忙,一边在背后挖坑使绊子的事,李东阳觉得自己不至于能干得出来。
但也只是面子上想想不会这么干,该干的时候还是不客气。
谢迁则道:“就怕张秉宽心起了空,到那时他也便目中无人了。刚入朝时,他便有些心高气傲,以后如何能让他安心于朝事?自古公侯都为边事而碌,不让他进都督府,可不明智啊。”
谢迁显然是觉得,还是先前李东阳的提议更有道理。
既然现在我们已经逐渐在抗衡张周这件事上,处于绝对劣势,那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朝中祸害我们。
就是要让他当武勋,让他进都督府,甚至是留在西北。
大不了西北的军务我们就不多过问,让他折腾,但只要让他远离朝廷,跟皇帝保持距离,随着他功劳日渐增大,君臣的嫌隙起来,那他对于朝事的影响力自然就弱了,甚至不用我们出手,他张周昙花一现人就没了。
刘健摇头道:“一两年内,还是不要去想了。看陛下如何安排吧。”
以刘健的意思。
现在事还是在朱祐樘掌控中,看皇帝想怎么用张周。
谢迁则喋喋不休道:“西北边事未靖,留他在西北又如何?自古用兵擅伐谋者,比比皆是,有几人有好下场?”
李东阳道:“若他只是用兵有奇谋者,或可如此,但陛下对他的信任又何止用兵?于乔,此事不可勉强,如刘老所言,凡事站在陛下一边,不加意见就是不给添乱,总好过于自取其辱。”
“哼!”
谢迁还是显得很不甘心。
主要是张周的崛起,太不是时候了。
如果他谢迁是首辅,或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意见,关键是他还在事业上升期,却是碰上个不讲理的张周,那岂不是说,谢某人上升的渠道就这么被封死了?
……
……
乾清宫内。
萧敬小心翼翼把带过来的战报,放到了朱祐樘面前。
朱祐樘抬头看了看萧敬,再看了看旁边的戴义等人,每个人眼神中都透露出激动之色,朱祐樘微笑着点点头道:“好。”
刚才萧敬只说获捷报。
而且是大获全胜,具体战果如何,萧敬没细说,但朱祐樘知道,他的秉宽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杀多少?”朱祐樘不急着问所有细节。
就好像是开牌一样,一张一张开。
多享受一会这种愿望达成现实的喜悦。
萧敬喜滋滋道:“三千多。”
“哦,少了点哈?”朱祐樘心里已经乐开花,却还非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脸上的笑容明显已经遮掩不住。
戴义笑道:“是啊陛下,是少了点,但谁让不是张先生亲自上阵的?打点折扣也没什么。”
“嗯。”朱祐樘笑着点头。
好像君臣互相吹牛逼和找安慰方面,都能达成一致。
“俘虏多少?”朱祐樘继续开牌。
萧敬这次喜色上升,伸出手指,先比了个一,再比了个六。
戴义在旁问道:“一千六?”
朱祐樘道:“杀都杀三千了,威宁海是火筛的本部所在,只俘一千六就有点说不过去……但也不会是一万六吧?”
萧敬惊喜道:“陛下所言极是,正是一万六千三百多……顺带还加上大牲口两万余,小牲口七万余……”
“哈哈,是吗?”朱祐樘这次已经彻底忍不住了。
戴义在旁学着朱祐樘先前的口吻道:“威宁海有那么多人吗?”
“也是。”朱祐樘敛起笑容,“王威宁奇袭威宁海,俘虏不过百数人,这再多,到千把人也是大功。只派三千,杀了三千也罢,怎还俘回这么多?”
萧敬笑道:“都是张先生的火药和火器建功了。”
“哦,那朕可要好好看看了。”
朱祐樘这才伸出手,把面前捷报打开。
此时戴义和陈宽、韦彬也凑过脑袋,想一起看看。
当看到上面对于战事的详细整理,尤其是看到三千多杀敌也不过是保守估计,毕竟有很多鞑子是被直接炸到四分五裂尸骨无存的,还有两场战事的详细经过……朱祐樘长长舒口气道:“还不够啊。”
旁边几名太监都觉得皇帝有点矫揉造作了。
这都不够?
那还要怎样的功劳,才值得书写?
“朕的意思,草原未平,以后总还是要出兵的,现在西北局势跟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出兵皆都以弓马为战,大明将士明显不跟那些狄夷一样自幼出身于马背,总有劣势。但如今及将来都以火器为先,自是要尽快筹措,免得被鞑靼人学去了精髓,而来不及平草原。”
朱祐樘还是比较理性的。
功劳很大,朕很满意,但朕随即就想到了,现在就是打一个时间差,我们会用的火器,而鞑子还没学会以及不会用,所以现在优势在我们。
要做的,就是利用优势彻底解决问题,而不是等下去。
这大概就跟晚明时期的红夷大炮有点像,本来明明是大明军中的杀手锏,但最后还是被敌人学了去。
戴义笑道:“陛下,有张先生在西北,相信用不了几年,便可以大功告成。”
“不需要他。”朱祐樘摇摇头道,“朕看出来,西北之地,无须他亲自坐镇,他的识人之明可谓是非常老练和独到,用人每每能出奇效,无论是朱知节,还是王琼、王守仁,一次次都说明他眼光是对的,就连马仪都能让他给用活。不易啊。”
萧敬问道:“陛下是想留他在京师?”
“这是自然。”朱祐樘点头。
戴义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
杀鸡焉用牛刀?
要筹备平草原的事,的确是可以由张周来主持,但也不是非要让张周去西北坐镇,皇帝现在离得开张周吗?
而他非要提议说让张周在西北,会让皇帝产生一种……他在妒忌张周,想把张周调离皇帝的意思,那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哈哈,朕已经忍不住,想瞧瞧明日朝堂上,那些大臣们的反应了。”朱祐樘原地站起身来,突然之间好像身姿非常伟岸一般,睥睨天下而满腹韬略,“秉宽算是给朕争气了。”
戴义赶紧补救道:“陛下,那是该给张先生赐爵了。”
朱祐樘道:“赐自然是要赐的,但朕已不打算赐什么侯、伯了,要赐就赐国公。唐宋以兵戎宰相而得爵,便要赐他莱国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