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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都,阳阙宫,正殿。
百官皆退,唯留下天子、吕后、宁禄,以及在大殿中央长身而立的吕定国。
景帝武文惠,仍是一脸稚气模样,天子血脉给他带来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桀骜,已然在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渐渐显露。
景帝一手支在龙椅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摩挲着扶手上的那只纯金的龙首,似是随口问道:
“先勇侯这一年在下唐,可安好?”
吕定国躬身拜道:
“承蒙圣上挂念,臣一切安好。”
景帝眼中掠过一丝冷意,旋即又恢复如常,却仍未直视吕定国,歪着脑袋继续说:
“朕听闻吕侯已兼下唐、北梁、扶施三郡兵权,怎么?我大昊难道又要再起兵戈?”
吕定国闻言神色微变,眼角不自主地跳动了起来,稳了稳心神,刚要应话,珠帘后的太后吕昭却突然开口:
“陛下,大昊叛乱初平,然人心不稳,怀异者众多,反王余孽忍尤含垢,虎视眈眈,让定国暂代三郡军务,是哀家的意思。”
景帝坐直了身体,正颜威色,眉头紧皱,像是在思考如何与吕后辩驳。
一旁的大太监宁禄却悄悄对景帝使了个眼色,一只手暗暗做了个下沉的手势。
景帝见到后,立即又斜斜靠在了龙椅上,沉声说了句:
“是母后的意思啊,那是儿臣顾虑不周了,有先勇侯匡扶社稷,实乃我大昊之幸啊。”
吕定国脸色阴晴不定,他自然看到了宁禄的小动作,没想到景帝已到了被他一个眼神就能左右的地步。
可景帝毕竟年少气盛,不善遮掩锋芒,那一番话谁都能听出讥讽多余夸赞,宁禄在一旁也微微蹙起了眉。
沉默片刻,吕定国才又开口:
“圣上过奖了,护江山社稷,乃臣等分内之事。”
“若群臣皆如先勇侯,何愁天下难安,何愁四海不平。母后……也能少操些心了。”
景帝话接的很快,似是早就想好,或是别人替他想好的说辞,少年天子的脸上又露出些许得意,甚至故意朝吕后那边看了几眼。
吕后却依旧泰然自若,没等吕定国开口,便又抢先说道:
“哀家能操什么心,这天下始终是陛下的天下,哀家受先帝遗训,辅佐在侧,然终是女流之辈,大昊的将来还是需由陛下殚精竭虑。”
景帝无言,瞥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宁禄,宁禄却老眼微阖,不动声色。
景帝悻悻道:
“母后言重了,如今大昊政局初稳,朝中诸事还仰仗母后权衡。”
吕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朝吕定国说道:
“定国,你也是,虽人在下唐,但你身为上柱国,不可偏安一隅,要心系朝堂,与群臣共佐陛下,不可做封疆孤臣。”
吕定国躬身道:
“臣谨遵太后懿旨。”
这场阳阙宫大殿中的君臣对话本该至此结束,点到却不点破也本该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一直未发一言的宁禄却突然睁开了微阖的双眼,原本混浊的眸子里射出阴冷的寒光。
他迈开步子,快步走下御台,扑通一声跪下,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
“太后所言极是,老奴与先勇侯同受先帝托付,辅佐陛下,十四年日夜如一,呕心沥血,只为陛下早日能继先帝宏图伟志。”
宁禄这一番话说得看似发自肺腑,却不明所以,吕后与吕定国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也只能不做回应,等这老阉臣继续说下去。
“方才太后让吕侯不要做孤臣,老奴也想与吕侯同气连枝,前些日子吕侯夫人寿辰,特地派义子田宝儿为夫人贺寿,没想到……没想到……”
话说到这儿,宁禄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在这金殿之上失声恸哭。
景帝见此,目光转向吕定国,问道:
“先勇侯,可有此事?”
吕定国顿觉有些好笑,宁禄那老阉贼明明还没来得及说田宝儿怎么了,景帝竟然已抢着质问,显然是事先计划好了。
他自知这老阉贼是在借题发挥,却也弄不明白他此时抛出此事是意欲何为,只好沉声应道:
“回禀圣上,田公公确实在下唐殒命,但却是在归途中暴毙,在臣府中时田公公并无异样,经由下唐郡丹县仵作验明,应是急症而亡。”
珠帘之后的吕后也说道:
“此事哀家也有耳闻,生老病死,人之常态,宁公节哀吧。”
宁禄闻言却匍匐在地,哀恸之声更甚,只听他嘶哑着嗓子继续说道:
“田宝儿虽为老奴所收义子,然情深笃厚,更甚亲生父子,田宝儿正值壮年,老奴怎么也不肯信他会突发急症暴毙啊……”
吕后秀眉微蹙,然语气却仍是和睦如风,只听她说道:
“宁公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痛莫过于此,不过,哀家也曾见过田宝儿,他那身胚实在是支离臃肿,怕是平日里不知节制,隐疾于身而不自知吧。”
宁禄面朝地板的脸抽搐了一下,眼露凶光,但仍把脸深深埋着,依旧带着哭腔说道:
“太后所言极是,我那义子确实好口腹之欲,但绝不该如此枉死,老奴听闻那下唐郡丞鲁植无能昏庸,已有多人奏表其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定是他指使丹县诸官草草结案,唯恐田宝儿之死给他惹来麻烦。”
景帝闻言立即质问吕定国:
“先勇侯,下唐郡属你治下,这鲁植身为一郡之首却如此昏庸,你可知?”
吕定国面色黑沉如铁,鲁植此人他虽不甚了解,然在下唐三年,却从未听闻过鲁植有什么贪赃枉法之事,这显然是宁禄有意构陷。
“臣虽身在下唐,但只辖管军务,郡丞之政务,臣甚少过问,但要说鲁植贪赃枉法,臣未有耳闻。”
景帝刚要再开口,吕后却抢先说道:
“定国,这便是你失职了,只管军务,不问政务,如何为陛下分忧?”
景帝也没料到吕后竟然会怪罪吕定国,惊讶之余顺水推舟道:
“先勇侯军务繁重,一时失察情有可原,但那鲁植,既然已有诸多官员弹劾,应立即罢官治罪!”
吕定国赶忙回道:
“圣上,鲁植之罪不应如此轻易盖棺定论,应交由有司会审……”
还没等吕定国说完,跪在一旁的宁禄却出言打断:
“侯爷!弹劾鲁植的官员中有八名御史,依照大昊律法,受御史弹劾者,可先治罪啊!”
吕定国已有微怒,强压情绪接着说:
“一郡之首,国之重臣,不该如此草率……”
只听一声闷响,景帝一掌重重拍在龙座上,扬声道:
“先勇侯!!你是在说朕草率吗?!”
吕定国一愣,抬头看见天子龙颜震怒,心知失言,立即下跪道:
“圣上,臣绝无此意,请恕臣失言之罪。”
景帝看着御阶下跪着的这位杖斧之臣,冷冷说道:
“失言?先勇侯,真的是失言吗?还是你心中所想……”
“陛下!”
一直沉默的吕后突然打断景帝:
“先勇侯忠勇之心天地可鉴,勇而失虑,这也难怪。既然陛下有意治鲁植之罪,想必已有决断,不如明言示下吧。”
少年天子的脸上再度掩饰不住得意之色,从龙座上站了起来,用他仍未脱稚气的嗓音朗声道:
“即日,罢去鲁植下唐郡守之职,着令礼部尚书祝天魁暂代。”
祝天魁!
这不又是宁禄的另一个义子嘛!
这老阉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吕定国刚想辩驳,却听吕后说道:
“就如陛下所言,将鲁植押回鄢都候审,剩下的着吏部去办吧。”
……
翌日,养年殿,吕定国拜别吕后。
临行前,二人又在门前遥望着启辰山。
“二姐,短缺的炭贡今日就会送来,你有肺疾,不可受凉。”
吕后闻言笑了笑,说道:
“让你不要记挂这些小事,太医开的方子极好,二姐已无碍。”
吕定国却摇了摇头,沉声道:
“这祝天魁到下唐,可不是什么好事……”
“蛇虫宵小,翻不出什么浪花。”
“可……”
“定国,我也是无奈,若是不允,今日的奏书就会如冬月的雪片般飞来。”
吕定国紧握双拳,愤愤说道:
“奏书?杀个田宝儿能引出百官齐奏,怎么没有人参他宁禄雇凶在下唐劫杀北陆质子,还意图构陷于我?!”
“这件事,你未曾有证据,即便你让那海鲨帮认了、招了,宁禄还有百种、千种说辞抵赖。”
吕定国愤然一拳击向面前的空气,怒意化作澎湃真气在他手中炸裂,十步开外的一株老槐应声而倒。
“昨日在朝堂上,我就该当面与他对峙!”
吕后看着院内四散的枝叶,摇了摇头:
“没用的,他那张厚皮老脸如何能认,何况现在有陛下明着为他撑腰,更是有恃无恐。”
吕定国无言,只是将牙根咬得紧紧,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
吕后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
“回去吧,记得代我问候少卿,这臭小子,三年了也不知道来看看姑姑。”
“那臭小子……不成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