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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是要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夜遐迩继续道:“当适时是由我弟和府中十二马前卒中的五人领一百精兵一路护送出海,回京时兵不过半数,马前卒里也有一人重伤,两人轻伤。”
贺青山倒吸一口凉气。
说书如她,这些年走南闯北知晓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自然要比平常人的多得多,对于马前卒这个在盘山上在大周里颇为神秘的组织自然是耳闻颇多,只是万万没想到,她当年也是在茶余饭后与人闲谈时才知道的扶瀛访周竟还有如此令人震惊的秘密,单单是夜遐迩这几句话,便是直接颠覆了她原有的认知。
贺青山斟酌着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似是呢喃的语气,道:“这么说来,和歌忘忧对三公子如此也就说通了。”
夜遐迩倒是未否认贺青山的猜测,道:“这也只是一部分原因。除去路上光阴,和歌在京城中一待便是年余。你也知道我家那老头子的脾性,江湖草莽出身,颇好武道,便授意三更跟着和歌修习扶瀛剑道。抛去公事上的交集,他们两个私下里倒也是相谈甚欢颇为投缘,这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听得很是认真的贺青山点头,如此投入的神情怕是已然忘了自己刚刚比较感兴趣的话题。
夜遐迩自然瞧不见贺青山的举止神情,只是稍微停顿后继续道:“我和三更便也是在那时候才算是了解扶瀛这个离我们如此之近的弹丸岛国,所谓的那场持续了十数年的十二国战乱,表面上是前朝腐败统治之下的怨声载道而掀起的兵燹之灾,而后各方势力争权夺利问鼎逐鹿,其实听和歌的意思,其中牵扯的还有扶瀛武道中的气术两流派之争。
“好似我们中土儒家所谓的气修与术修一般无二,三教一家都是各分内外,只是扶瀛全全不如我们这边如此义和辑睦彼此同心,他们那两派相争百年互较输赢,之间势成水火不相往来。
“因得三更自小便在家里老头子的安排下修习内里气机与外家体魄,和歌无意间得知后也有心想将扶瀛剑道气术两流合二为一,虽说对番邦武道不甚了解,可三更那人你也知道,一刻都闲不下来,回家就央求着老头子和我父亲出面,以夜家名义遍邀大周剑道巨擘,一伙子武道宗师名宿在山上那座演武场里呆了三四个月,到最后扶瀛剑道气术有没有合二为一不知晓,反正和歌也是因得此,对三更,甚至是对夜家的感情,并不是嘴上说说那般简单。”
贺青山恍然,“夜家有此大义,也就更不难理解和歌忘忧对于三公子这般作为。”
对于贺青山的夸赞,夜遐迩颇是受用,脸上不自觉的攀上一抹笑意,道:“那是自然,爱人若爱其身,推己及人,怎能不受身于人?”
贺青山没有搭言。
与夜遐迩攀谈至今,也不过多久,能切身体会到另外一种为人处世的方式,贺青山便觉得有些许受益,当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夜遐迩自然不知道贺青山的心思,又道:“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
这话很明显是在有意撩拨贺青山,贺青山如此好事又怎能忍得住不去听?
当下便是嗤笑一声,贺青山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觉得我会不会说不该讲?”
夜遐迩附和着笑笑,未再继续绕弯子,直白道:“刚刚提及贺猷贺前辈着实有些唐突,不过之后也听出你已然释怀,这份洒脱实是我等不及。只是本来不该再提,可这事事关贺猷前辈当年被害一事,是我当初无意间接触,不过也是我后来一家之言的妄自揣测,跟你讲也算是让你帮忙验证一下我这多年来的疑问。”
贺青山挑眉,瞧着夜遐迩有些严肃的神情,她也不自觉的端正身子,“你讲讲看。”
“仍是那年和歌使团来访,和歌一行多次遭人围追堵截行刺暗杀,是以回国时为避人耳目,由京陲绕道出京。出皇城顺义门北去芳林门再向北进京陲安华门,再一路向北走丹凤门借道瓮城北衙过京陲改道向东出京畿,单单是这一路,便有十余波截杀,全程由我父亲和三更领着十二马前卒及一众江湖好汉搭手相护,贺前辈当时应该就领丐帮弟子在芳林门拦截那一波死士刺客。
“当时,应该是由芳林门到安华门短短三里,以丐帮弟子十六具尸身阻挠截杀两个时辰,换来和歌一行顺利东行。那一次护送涉及过广牵扯的甚多,朝廷为了不引起恐慌强行将此事封存,外人知之甚少,只当是芳林门粪夫闹事,是以到现在都是所知者寥寥。你可知晓其中详实?”
提及当年那段鲜为人知的截杀反截杀,其中惨烈真真不是几句话所能概括,即便过去恁多年,夜遐迩想到当初曾在一些机要卷册上看到也只是寥寥几字一笔带过,便惋惜不已。
虽说已被刻意的隐瞒了那段历史,身为局中人的夜家,又是夜家少数几个具有话语权的人,夜遐迩自然知晓这件已然无人念及的旧事,何止是丐帮以十六具尸首换来和歌忘忧东去,这一路上更是有诸多江湖志士仁杰为了二字“道义”,拼上整个家底,送这位扶瀛太子出海归国。
奈何当政者只为了粉饰这太平长安的盛世清明,不得不将那些个英豪化为无名,彻彻底底消失于青史堙灭于历史长河,这又是何等悲恸?
贺青山双眉微蹙,回忆道:“我倒是记得这事,那时应该是刚过完中秋,师父着我在家不让我出门,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倒是师父他老人家过了四五日才回来,个中缘由也未曾说明。后来七日,师父带我去城外参加了一场祭拜,曾遇到过夜王爷和四爷,按你这么一说,想来就是这事无疑了。”
夜遐迩平复心中难平躁动,又道:“据我后来从多方面整理收集各种资料,除了贺猷前辈,还有辽东使刀的关海山关大爷,燕山堡拳术大家崔筑崔老大,关中侠侣剑梁鹏葛秀娘夫妇,号称一枪挑壶口的杨斗杨前辈,兖州儒家祖庭荀序先师,东岳……”
贺青山越听越是心惊,不自制的已经扭头朝向夜遐迩,那张被天下听书人赞作含有天地的嘴角也是略略抽搐,直接接口道:“东岳一根桃木东南枝便能搅碎神兵利器的徐言午,秦岭双掌开山的魏虽寿魏老爷子,太行山紫阳观陈无虚道长,东海一叶岛井灵弦井娘娘,还有东游传教的西域堆米寺先觉尼师,三年内先后遇难,被歹人暗中杀害,原因一直存疑。”
夜遐迩些微动容,显然当年百思不得解的困扰在贺青山这一番解说下算是变得有些教人理解。
两人口中这些个武林名宿江湖侠义之士,无一不是参与了当初对和歌忘忧的护送,那一路上或是偶然相遇也好,或是无意间闯入这场事先布好的杀局中也罢,在得知和歌忘忧处境后,有些是慑于那位王朝唯一异姓王爷的地位,有些是碍于夜家在江湖中的面子,还有些不过真就是路见不平的仗义相助,尽皆施以援手,只为保护这位异国番邦的太子安全。
自然,当年谁都不明白为何一个出使大周的番邦太子怎么就得罪了如此多的仇家,一路追杀到异国他乡都不止不休。
昨夜里和歌忘忧已然是说出了关于那场千里追杀的真相,是以只通过简简单单的推测,想来五六年前那些个任侠之辈先后惨遭毒手,当时久未查探到的幕后黑手十有八九也是这伙扶瀛人无疑。
肯定不会露出释怀的欣喜,自然是郁郁不得平,声音里也夹杂着些许颤栗,贺青山没头没尾的说道:“和歌还不晓得这些事吧。”
可以理解,凭和歌忘忧的性子,假若知道了这些个曾经保护他的人在他走后竟是先后惨遭毒害,怕是会悔恨自己一辈子,贺青山有此一说也是情理之中。
夜遐迩摇头,“做人做事,义字当头,只是何为侠义古往今来又有谁说的清道的明?不过是问心无愧四个大字。每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事情做得做不得,全在自己那颗本心。”
夜遐迩扭头朝向贺青山,那双无神的眼睛里似是有什么在动,“三更如是,和歌如是,那些个即便丢了性命也会仍旧一往无前的武林名宿江湖巨擘亦如是。求个什么?心安呐。”
贺青山动也不动的盯着似有灼热温度的“视线”,良久良久,忽的展颜嗤笑出声,道:“就说是二小姐一张嘴自有乾坤,比之我们这些个凭嘴把式讨饭吃的都要厉害十分,今日这一番交谈真是领教了啊。”
夜遐迩也是附和笑笑,将头转向一边,自嘲道:“也就是这点本事拿得出手了,可也不敢跟你比较啊。再怎么说,我这二十多年还没凭这张嘴赚过一颗铜板。”
夜遐迩的自嘲到最后反而又嘲笑起了自己,贺青山没好气的噗嗤一笑,道:“要不要拜我为师,我教你啊。”
夜遐迩笑骂了句讨打,抬手轻挥过去,自然是被贺青山轻轻松松躲过。
瞧一眼端着跟自己毫不搭配的大扫帚很是吃力的清扫着小院的小茶,贺青山眼中玩味,笑道:“其实有话说话,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需要我帮忙直说就好。”
颇是好笑的转向贺青山,夜遐迩自是瞧不见对方现下饶有兴趣的神色,实事求是道:“只是觉得直说太过唐突,被拒绝了有些难堪。”
贺青山更是觉得好笑,道:“现在我要是拒绝的话就不难堪了?”
夜遐迩老神在在,“拐弯抹角的讲了恁些大义,你再拒绝,那就说明你这人太不中交了吧。”
贺青山哑然失笑。
这个模样姣好的说书人从凳子上下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身粗缯大布裹缚下的玲珑身段纤毫毕露,毫不避讳的将身子伸出一个绝对喜人的完美弧度。
她道:“其实家国大义于我无关,我带着小茶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不过即便是要饭,也得是个心安,心安理得的心安。”
曾青史留名千百载被后世史书浓墨重彩的记载是张口退千军的说书人展颜而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巧笑倩倩。
“我这小三十年,跟着师父见天地,领着小茶见众生,这次,我想见自己。”
人这一生,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