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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月出,老天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轮欲盈未盈的丰月缀在黛青色的天幕上,高高地悬挂在凹凸山的上空。如波的月光从山脊上滑落,飘扬而下,又在山壑河谷和湖塘里溅起片片鳞光,荡漾在天地之间。几缕沁凉的光线透过粗大的窗棂斜斜地射进潮湿的小屋,落在朱预道的脸上,慢慢地挑开了他那双沉重的眼皮。睁开的眼皮眨了几下,看见了满屋子的昏暗,于是又闭上了。
朱预道自己也闹不明白被关了几天,最后的记忆是江古碑亲自审问了他,要他交代梁大牙同刘汉英的关系。他说没听说梁大牙同洛安州日伪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洛安州的鬼子和汉奸都害怕梁大牙。
江古碑又要他交代同周柳树接头的情况,交代梁大牙是怎样布置投敌的。他便交代了。他说那是奉分区王兰田副政委的指示,做敌人的统战工作。梁大牙从来也没有说过要投敌,只是准备策应“皇协军”三大队反正。
江古碑又追查王兰田给梁大牙的密信内容,他说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密信。江古碑再问,策应“皇协军”三大队的事情,杨庭辉有没有作过什么具体的指示?他回答说只知道这件事是王兰田副政委负责的,没听说杨司令员有过什么指示。
江古碑又问,上次去蓝桥埠给汉奸朱恽轩祝寿,都跟哪些汉奸接了头,那是不是王兰田和杨庭辉布置的?他说那次只是给朱二爷祝寿,完全是梁大牙个人的主意,同杨司令和王副政委毫无瓜葛。在蓝桥埠,就是到了朱二爷家,别的什么人也没见。
江古碑后来说,这个人看来是个铁杆亲信了,拒不交代问题,可以划成敌我矛盾了,你们接着问吧。
说完,江古碑就走了。此后审讯他的便是锄奸科的干事和特委警备队的人。他回答了十一个不知道,于是也就挨了十一顿拳脚。最后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便被关进了这间山洞似的黑屋子里。
现在究竟身处何地,是在梅岭呢还是在特委所在地船冲,是江店集还是陈埠镇,朱预道一概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他知道,他还在凹凸山,凹凸山秋天的月亮是银黄色的他认得,凹凸山的茶树味道和栀子花香他也闻得出来。
那天,朱预道刚从周四根家回到中队部,冷不防被人顶住了后腰,他心里一惊,料想是遇上“石榴一号”了,他在举起双手的同时猛然出腿后踢,没想到踢倒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他一个鹞子翻身,正要反手擒拿,却看见滚倒在地上的是岳秀英。
朱预道惊问:“秀英,你这是干什么?”
岳秀英痛得龇牙咧嘴,但却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拉住朱预道的胳膊,低喝一声:“别吭气,跟我走!”
朱预道抽出双枪,疑疑惑惑地跟着岳秀英钻进一个巷子,拐到岳秀英的表叔马万余家。落座之后,那颗扑扑乱跳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岳秀英便一脸悲壮地问他:“朱预道,你去周四根的家里做什么?”
朱预道心中一怔,脱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岳秀英柳眉倒竖,一本正经地说:“你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先说说你去做什么。
朱预道的脑袋瓜子转了一圈,暗自琢磨,本部同周柳树的接触刚刚开始,三大队的反正是一项高度机密的工作,即便是对岳秀英,也不能轻易透露。想到这里,朱预道故作放松地说:“秀英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岂知话音刚落,岳秀英的手枪便戳向他的脑门。岳秀英厉声喝道:“我算是瞎了眼,原先还当你是抗日英雄,我连人带心一起交给你了,没想到你是个汉奸。今日里也算是了却一段孽缘,要么是我打死你,要么是你打死我。”
朱预道惊诧归惊诧,想了想,很快就有些明白了,伸手轻轻地推开岳秀英的枪管,从容不迫地点着了一根纸烟,撇撇嘴笑了笑说:“岳秀英同志,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呀?我是到周四根的家里去过,但那是执行任务。至于是执行什么样的任务,我现在不能跟你说,因为那是保密的。但是有一条,我没当汉奸,我没做半点汉奸事。你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向我开枪,那恐怕你真是要把汉奸当定了。”
空口无凭,岳秀英当然不会只听他一张嘴说,追问道:“可是我凭什么才能相信你呢?”
朱预道站起身来反问道:“可是你凭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岳秀英的话头咕咚一下噎住了。是啊,平心静气一想,朱预道的话也有道理。对于现在的她来讲,朱预道的话不可全信,但是李文彬的话就更不能全信了。在李文彬那一头,挂着一面组织的旗子。可是在朱预道这一头,又沉甸甸地缀着一份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啊。在同等的条件下,她当然是宁肯相信朱预道而让李文彬去他娘的。
爱情终于起了作用,岳秀英悻悻地收起手枪,然后把李文彬布置给她的任务从头到脚说了一遍。
朱预道静静地听,一声不吭。听完了,才走过去,把手按在岳秀英浑圆的肩膀上,问道:“你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岳秀英别过脸,把朱预道的手从肩膀上拿开,说:“我自然巴望那不是真的,可那是组织上掌握的,由不得我不信。”
朱预道冷笑一声,收起双枪,再一次走过去把手搭在岳秀英的肩膀上,并且用力掰过了岳秀英的双肩,看着岳秀英的眼睛说:“我跟你讲,这里面有名堂,有人下网要逮大鱼,他们捋我的辫子在次,弄梁大牙才是主要的。弄了梁大牙,还要敲杨司令和王兰田副政委的门牙,我说的你信不信?”
岳秀英这回倒是没有把朱预道的手拿开,但是仍然没有被说服,她仰起脸,似怨似恨地说:“任凭你说得塌天破地,可是你得跟我讲你去周四根家里去做什么。你不说清楚,我这心里就不踏实,就有一块阴病,就信不过你。”
朱预道双手用力,捏了捏岳秀英的肩胛骨,把岳秀英的脸搬近了,笑着说:“你就是开枪打死我,眼下我也不能对你讲实情。我是八路军的中队长,我的纪律是钢铁的。”
虽然是抗日政府的一区之长,但毕竟是个女区长,离开监视地点,钻进表叔家这间光线黯淡的土坯屋子,岳秀英的底气就没有那么足了。再让朱预道左一按右一捏的,心里便有些慌慌的。眼下朱预道离她是这样的近,他的那扇咚咚跳动的宽厚的胸膛就像一壁炉灶,把岳秀英烤灼得心旌摇荡。要不是还有最后一个问号悬在心上,岳秀英真想把这间暗屋变成那间甜甜蜜蜜的小瓜棚。
可是不行。岳秀英咬紧牙关对自己说,朱预道或许真是个阴险的汉奸,他这样搂着我,是想腐蚀我的警惕性呢,我必须坚强,不能让这个狗日的弄花了眼。
想到这里,岳秀英一趔身子,又把朱预道的双手闪了下去,色厉内荏地说:“朱预道,你不要花言巧语,虽然咱俩有过……那事,可是我也不会包庇你的。我今夜就去向县委报告,就说我看见了朱预道的确去了周四根的家里。”
朱预道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你报告了我,他们要是真的把我当汉奸毙了,那你往后再去瓜棚,就只好干啃西瓜皮了。”
岳秀英说:“你别嬉皮笑脸的。”
朱预道果然不嬉皮笑脸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问岳秀英:“你说跟你一起去监视我的,还有谁?”
岳秀英答:“是崔二月。”
朱预道大惊失色,脸皮唰地一下绷紧了,又问:“就是余得富家新娶的小媳妇吗?”
岳秀英不明就里,见朱预道惊惊乍乍地,不免也紧张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她。”
朱预道一把攥住岳秀英的胳膊:“她人呢?”
岳秀英说:“我想先私下里跟你通个气摸个底,就让她先回家了。”
“坏了!”朱预道一拍屁股,立马擎出双枪,拉住岳秀英说:“快走,把她追回来。”
岳秀英说:“你急什么呀,她是个新媳妇,嫁到二区来就归我领导。我已经交代过她了,不许乱说,要是张扬出去,我撕烂她的小……那个。”
朱预道跺足道:“你这个婆娘区长当得好糊涂。你哪里知道,崔二月的娘家是李文彬在四区的老房东,她跟李文彬私娃子都生过一个,她是李文彬的内线啊!今天若让她见到李文彬,那就要误大事。”
岳秀英一听这话也恼了,跟着朱预道一边跑还一边脏兮兮地骂:“喔,闹了半天,狗日的李文彬派我监视你,又让崔二月这**监视我。好阴险啊,姑奶奶这个区长硬是被他们耍在中间了……我向李文彬介绍崔二月的时候,他们还装着不认识,崔二月还装着不积极……”
朱预道不耐烦了,打断了岳秀英的啰嗦,喝了声:“别说了,快走!”
二人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可是,刚出马万余的院门,朱预道便被绊倒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来几个人,缴了二人的械,将他们捆住了手脚。岳秀英挣扎着看了看四周,果然看见崔二月站在街巷里,一扭腰肢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