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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恍若隔世,从此,韩秋云便生活在一个奇妙的境界里。偶尔她能看见一片春天的原野,莺飞草长,灿黄灿黄的油菜花开得无垠无际,头上有一轮银盘般的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耳畔有蜜蜂和蝴蝶哼哼地唱着,有一条清香潋滟的小河,透亮见底的河水里,有摇头摆尾机灵俏皮的黄鲢子鱼,有滚动水珠的苇叶和鹅绒一样飘飞的芦絮,还有一个横坐在独木桥上吹箫的黑眼睛少年。那少年的管箫吹得悠扬,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天之穹窿飘过来,满林子燕鸣莺啼都沉寂了,那歌子就像是她自己在唱,那歌子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会唱,那歌子就像是她在这个世上惟一拥有的财富……
现在,就是梦幻和记忆在支撑着韩秋云昏睡的日子,而在所有的梦幻和记忆里,现形次数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叫陈克训的读书人和那段刻骨铭心的少女的初恋。每当进入这种情境,韩秋云的脸庞就会涌上一层玫瑰色的红晕,有时还会喃喃自语,说一些只有她自己才能够听明白的话。
在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韩秋云回到了蓝桥埠,走进了藏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个夏天。
透过斑驳的阳光浸染的热乎乎的夏风,她看见了一个扎着独角小辫的小妮子。
那是一个乡村的、有着健康美丽的妮子。妮子咯咯地笑着,脆脆的声音散发着嫩竹般的香气,在老河湾的林子里簌簌地颤动。小妮子在林子里疯跑,独角小辫甩来甩去快乐地舞蹈,像是一面黑色的绸纱迎风飘扬。妮子奔跑出一脸鲜嫩的红色,泛着熟桃一般透明的光泽。
在妮子的身后,她看见了舞着管箫的陈克训。陈克训是在暑假中回到蓝桥埠的,那时候韩家的家业已经败了,她辍学栖身在表叔家,粗活干得两手长了半寸厚的茧子。陈克训探知那天她要去老河湾采桑叶,就瞒着家人跟了去。
那天好热啊。十五岁的小妮子爬到高高的枝丫上,把桑叶撒得满地都是,引逗着拣桑叶的陈克训东奔西跑。累得汗透了小褂子,陈克训还乐呵呵地笑,傻傻的样子让她看着开心极了。后来下了雨。那雨下得又浓又稠,闪电从树叶竹枝的缝隙里泻进来,林子里雪亮一片,漫天氤氲浑浑沌沌。闪电走远了,沉闷的雷声滚过来,喀喀巴巴地震响,惊得枝头上水珠子乱迸,树根下的小溪越聚越多,汇成厚厚的一泓清水潺潺地流,渐渐地漫过脚背涌向脚踝,两双脚丫子于是被洗得雪白。
“陈二少,你要是被雨浇病了,我可是有罪过了。”小妮子嘻嘻地笑着说。
陈克训说:“没有那么金贵。再说,浇病了也是我自找的,与你不相干。”
小妮子又说:“你是蓝桥埠的少爷,我是采桑叶的下人,你跟我在一起不怕人家笑话你?”
“这话说外了,咱俩是学友,我就愿意跟你在一起,在洛安州读书的时候,我还做梦咱俩在一起呢。”
小妮子刷地一下红了脸。
“等我毕业回到蓝桥埠,我就娶你当少奶奶。”
小妮子顿时跳起来叫起来:“难听死了,不许你瞎说。”
再往后,雨就停了。西边的天穹上,弓起一弯七彩缤纷的虹桥,顶上的那方天空被雨水洗净了,亮出一片无尘的湛蓝。远处的山峦里,升起乳白色的云雾,袅袅地涌向远天的尽头。长长的弯弯的林子如同水中捞出的藤蔓,迎着西边的一个火球翻动出绿亮的光晕。积蓄的雨水从叶杆上浸出来,沿着河湾的草棵哗哗地向河里流去……
“陈二少,你在看啥呢?”
“我在看你呀。我在想,韩秋云要是能到洛安州去读书就好了,那样咱俩就能在一起了。学校的院子里有花园,晚上咱们就去散步,坐在亭子里,我吹箫,三弟拉胡琴,韩秋云你唱歌……”
小妮子没有吭气。小妮子的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一层酸楚的柜云……
然后,韩秋云醒了,摸摸枕边,一片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