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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白衣少女帮王小苔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把带来的小灯放在地上,招呼王小苔蹲了下来,“他们现在还在睡着呢,你不如先在这里洗把脸清醒一下,等天亮我们就要走了。脸上还有一些灰,你自己看不见,现在也没镜子,蹲下来,我帮你擦干净。”
“你是谁?”王小苔回过神,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在衣服和皮肉之间,是长生交给王小苔的储物袋,里面是王小苔此生所有的希望。
“你就是长生说的泾河唯一的那个遗孤吧?”少女看王小苔防备性这么高,也不生气,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乡,我是安定的,你是泾河哪里的?”
王小苔倏然抬头,只是她的眼睛,她也是陕州泾河安定郡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乡,“我也是安定的。”
陕州,泾河,安定郡,安定这个名字在现在看来,多少是有些可笑了。
安定安定,何曾安定,旱灾两年,眼看就要过去了,龙灾降临,钱塘巨龙焚烧八百里,吞噬生民六十万,大多数人尸骨无存,成了硕鼠的口粮。
白衣少女叹了口气,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见佛湖,微微蹙眉,似有忧愁,“我叫百莲,我们虽然是老乡,但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安定是什么样子,我早就忘了。”
“他们都说八百里泾河,人都死光了,连树都烧没了,我阿爹阿娘大概没有你这样的运道,可以活下来。”招了招手,看王小苔实在是不愿意和她一起做下来洗洗脸洗洗手什么的,百莲也不强求,脱了鞋袜,把自己的脚伸进了见佛湖,一有一无地拨水,涟漪泛开,月光破碎。
“你能给我说说安定的事么?”
王小苔看着百莲的背影,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她回忆着那突然发生的一切事情,明明发生的那么快,可一切在她的回忆仿佛都是很慢很慢的,慢道每一帧都被她妥帖存放在最深的地方,永不敢忘。
“那个被献祭的女孩子,是我的朋友,”王小苔突然说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其实她是我的朋友,那一天,她要被拉去献祭神明,我还很羡慕她,因为我们都很久没吃饱了,为了让这些被献祭的人的灵魂到了神明面前能够说点好话,他们会把粮食省出来给被献祭的人吃的,还会把水省出来给她洗个澡,那个晚上我看她吃得那么香,其实我很羡慕。”
这是连王小苔父母都不知道的事情,但莫名其妙,在这个清晨,见佛湖旁,她愿意把这些话说给百莲听,或许是因为百莲并没有直视她,没有用很可怜的眼神关爱她,她看着百莲的背影,却忽然有一种被包容的安全感。
“我在她的窗外流口水,她看见我了,她把那些吃的分给了我,玉米饼,扁豆汤,还有黑米粥和一个水煮蛋,她只吃了半个玉米饼,好像看见我了,她就吃不下去了。她一边哭一边把这些吃的给我,她说,她不想死,她想和我换一换。”
“小苔,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么,那你能不能救救我!你那么厉害,我不想死!和我换吧,我出去,你进来,我们换一换,好不好?”
王小苔的记忆突然就跳到了所有事情发生之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她和她秘密的朋友隔着猪圈对望,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养猪了,所以猪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她的双瞳朋友把食物捧在手里交给了她,哭着请求她收下这些食物,她知道王小苔已经饿坏了,能不能和她换一换,王小苔来吃饱饭,王小苔上祭桌,哪怕最终还是饿死,她也不想这么早死。
王小苔看着她手里的食物,努力咽了咽口水,想了想,跑回去,把家里很久没用的一把斧头拿了过来,瘦弱的胳膊高高抬起,她拿着斧头去砍猪圈上的锁,“我把这把锁劈开,你跑吧!丹丹,你在这里没有家人,你可以跑得很远很远,以后都别回来了!”
王小苔拼命去砍那个锁,拼命一次又一次地抡起那把比她胳膊还粗壮的斧头。
里面的丹丹捂住嘴,泪流满面,“小苔,小苔,小苔,我······对不起,我只是想活着!我不该······我太害怕了,小苔,小苔,我该怎么办啊小苔······”
王小苔满意地看着这把硕大的铁锁被她砍得晃了晃,“不用对不起,也不用给我吃的,丹丹,我们是朋友啊!”
即使没人知道,但是在我最饿的时候是你给我分了半个馒头,是你在爹娘都不在家的时候爬窗进来陪在我身边,是你陪我去干枯的河边抓根本不存在的萤火虫,是你愿意坐下来听我的那些傻话,即使没人知道,但我们是朋友啊!
砍铁锁的声音终究是太响了一些,这是祭司家里的猪圈,他的卧室就在边上,很快就听到了动静,这响声也吵醒了边上的许多住户,他们原本就提防着祭品人牲的逃脱,现在有动静了便赶紧出来查看,灯火一个个逐渐亮起。
丹丹抿了抿唇,她看着王小苔一脸大汗,拼了命去砍这把铁索,她看着王小苔胳膊都已经在发抖了还不停手,边上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很多人在向这个方向聚集,王小苔还是在砍铁锁,她砍得过于专心致志,以致于似乎没听见边上逐渐喧闹起来的声音。
丹丹死死咬住嘴唇,心里在给王小苔鼓劲,快点啊,快点啊!
灯光越来越近,丹丹透过窗户已经看见有人影了,如果被他们抓到,破坏祭祀,王小苔一定会被打死的,可······或许祭品可以换个人呢?
她真的不想死啊。
要不要提醒王小苔?丹丹的眼泪像不要钱一样流了下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水。
眼看着那些人都要看见自己了,眼看着王小苔砍铁锁的斧头越来越低,她的胳膊抖得厉害,显然是没有力气了,丹丹突然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她开口说道,“你走吧。”
王小苔恍若未闻,铆足了劲去砍铁锁,可她力气太小,饿得太久,砍了半天也只是砍断一半而已。
丹丹冲到门前,在里面奋力摇门,“走啊你这个傻子!快点走!谁和你是朋友!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笨蛋!我比你聪明多了你知不知道!我比你聪明,你就得听我的,知道么!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你,谁要你救啊傻子!给我滚!”
“滚啊,我不跑了,我阿爹死在这里,我阿娘死在这里,我也是要死在这里的!你走吧,王小苔,去找你的阿爹阿娘,我们,不要做朋友了。”
“你听到没!王小苔,你快给我滚!我们,不做朋友了!”丹丹在里面疯狂摇门,嘶声尖叫,似乎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和王小苔决裂。
一只大手一把就把王小苔扛到了肩上,抄起王小苔就往猪圈后面跑,王小苔在他肩上抻了脖子往后看,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人影离丹丹越来越近,而自己离丹丹越来越远,终于落下了眼泪。
回家后,父亲把王小苔放下来,狠狠打了她一顿,母亲也在一边抹眼泪,父亲刚打完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人叫了出去,大概是叫他一起去看看猪圈那边的情况,母亲心疼地在油灯下给自己抹药,热热的眼泪一颗颗掉在自己的身上,王小苔也哭得一抽一抽的,被阿娘紧紧抱着睡着了。这一晚上一家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流了无尽的泪。
第二天,丹丹如期被绑上了祭桌,王小苔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她总觉得即使不能把她救出来,她觉得自己至少该和丹丹道个别,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钱塘降临,再次见到丹丹,就是她那个妖异的双瞳眼珠被溅到了王小苔的嘴里,然后就在在她的手心爆开。
那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眼对视。
大概眼泪都已经流干了,现在的王小苔并没有什么眼泪,她只是有些困惑,她们到底算不算朋友呢?如果没有那条龙,她们又会有怎样的未来呢?
王小苔只知道她叫丹丹,丹丹的父母死得早,丹丹自己都忘了自己姓什么,只是丹丹,丹丹叫着。
这算什么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