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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全十册 正文 从北京到商洛

作者:姚雪垠 分类:校园 更新时间:2023-01-09 15:52:41直达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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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东,洪承畴、孙传庭和别的援军陆续到达畿辅,北京城的局势缓和多了。尽管并未解严,但为着皇帝、贵族、达官、富人以及宫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灯市又开始了。

    西从东安门外起,东到现在灯市口大街的东口止,约摸二里长,几条街全是灯市。每年从正月初八日开始,到十七日结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场,晚上看灯。在灯市场上,会集着各地商人,有南北两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国的各种货物。从年代和范围上说,有三代以来的各种古董,有时兴的锦缎、绫罗、刺绣、布匹、手工艺品、家常用具,还有西洋的自鸣钟和稀奇玩艺儿。商肆按行业分类,各占一段街道。一吃过早饭,大小街道都涌着人流,到巳时后就拥挤不堪。人们有买东西的,有看热闹的,有看稀奇开眼界的,也有专为着看人的。人们有时被踩掉了靴、鞋,有时被扒走了银钱,有时被挤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唤唤,像锅滚似的。俗话说,灯市是“九市开场”,就是指附近的许多街道和胡同在灯市期间都随着热闹起来。

    晚上,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沿着以灯市口大街为中心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楼上有帘幕的多是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每座彩楼的租价,一夜就得几百串钱。从灯的质料说,有烧珠料的、夹画堆墨丝的、五色纱的、明角的、纸的、麦秸的和通草的。从形式说,有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灯……巧夺天工。至于烟火,也是花样繁多,令人惊叹不止。各种乐队,各种杂耍,通宵演奏。另外,这儿那儿,有队队童子彩衣击鼓,从晚到晓,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拥挤,人山人海。

    今年的花灯和烟火虽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相差不远,只是乡下的灯进城来的较少罢了。

    正月十四日是灯市进入高潮的第二天。这天上午,有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绺胡须,穿一件半旧的圆领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间含着几分郁悒神气,骑着一匹驴子,从西城来到东城,在东长安街向王府井的转角处下了驴子,开了脚钱,慢慢地往灯市走去。一边走一边颇有感慨地低声吟道:

    近畿才消战火红,

    太平灯市闹春风。

    感时诗就心如捣,

    踽踽游人笑语中。

    这个人就是医生尚炯对李自成所说的举人牛金星,他来到北京已经几个月了。

    越走人越挤,生意越热闹,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么好。有时他想站在一个店铺前仔细看看,但正在看着,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个较大的珠宝店前,由于好奇,进去随便观赏。这个店里的广东老板正在请一位太监看一颗很大的珍珠,几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径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问,只听那个太监说:

    “三千两不能再少?”

    商人极其恭敬地回答说:“实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亲府上的总管老爷已经来看过,叫小的把这颗珠子给他留下。只是公公喜爱,我才敢卖给公公。要是在往年,像这样的宝物至少可以卖四五千两银子。今年生意差一点,又是公公想要,作价三千两卖给公公,赔几百两银子算小的的一点孝敬,以后仰仗公公关照的时候多着哩。”商人随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着小声说:“以后里边采办珠宝,只要公公垂爱,照顾小的一下,什么都有啦。”

    太监又把珠子端详一阵,说:“好吧,我留下吧。其实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这颗珠子还不错,送给我们宗主爷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牛金星第一次看见用三千两银子买颗珠子,骇得张嘴瞪眼,不由地摇摇脑袋。看见太监向他扫一眼,他赶快一转身退出了珠宝商店。当回到人潮中继续向前拥挤时候,他禁不住喃喃地说:

    “一颗珠子的价钱在乡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刚吐出这句闲话,正担心有东厂的人听见,果然有人从背后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骇了一跳,回头一看,颇觉意外,又惊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这只手,正要往下说话,那个人赶快使个眼色,说:

    “这里人太挤,咱们出去找个地方畅叙吧。”

    他们回头向南挤去,看见金鱼胡同里的人稍稀,就从抚宁侯朱国弼的府第前穿过去,转了几个弯子,来到了东长安街。牛金星急于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龙去脉,看见身边没有人,边走边问: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话说完,抢着说:“启翁,你没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随即向左右一看,放低声音说:“我现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贯是内乡。”

    牛金星点点头,问:“下榻何处?”

    “住在前门外仁寿堂药铺里。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乡打听老兄消息,昨天才打听出尊寓在西城皮库胡同。今早去尊寓趋谒,不想大驾已经出来,不胜怅惘之至。询问贵价,知大驾来看灯市。我回到仁寿堂交代几句话,便赶快来灯市相寻。原以为此处九衢纵横,人山人海,无缘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门叩谒,没想会看见老兄在珠宝店中。数载阔别,常怀云树之思;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说到这里哈哈地大笑起来。自从离开商洛山中以后,他在同有身份的人们说话时故意文绉绉的。

    金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热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脸上端详着说:“阁下也是风采犹昔,只是鬓上已有二毛了。”

    “唉,光阴荏苒,不觉老之将至!足下近几年寄迹何处?何以知愚弟来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过老河口,遇一宝丰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纠缠,来到北京。目下贵事可已办妥?”

    “没有。目前奸贪横行,公道沦丧,谁肯仗义执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为何事?”

    “一言难尽。”

    “仁寿堂离此不远,请到敝寓畅谈。”

    “好,甚愿一倾积愫。”

    尚炯下榻的仁寿堂是一个有名的老药铺,兼营参、茸、银、燕等贵重药品的批发生意。尚炯路过西安找当铺办理汇款的时候,那个同李自成部队有秘密联系的当铺伙计拜托管账先生给尚炯写了一封书信,介绍他到京后在仁寿堂落脚。他扮做贩卖贵重药材的行商,从西安来的时候带来许多真正的藏红花、四川银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时带一些高丽参和燕窝之类。仁寿堂原来只把他当做一位有钱的客官,殷勤招待。后来一位邻家妇女上吊,大家认为已经死了,经尚炯扎了一针,灌下去一剂猛药,过了两个时辰,竟然活转。又有两次外科难症,别人认为不可救药,经他着手回春。从此仁寿堂的人们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医生,对他更加尊敬。

    当尚炯同牛金星来到仁寿堂药铺时,梁掌柜赶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着说:

    “常先生,刚才派两个伙计去灯市上找您,倒是大驾自己回来啦。”

    “何事如此火急?”

    “刚才王给事中王老爷亲自驾临,请台驾去替兵部杨老爷治病。杨老爷长了一个搭背,群医束手,十分危险。务恳台驾费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正在犹豫,牛金星忙问:“是哪位杨老爷?”

    梁掌柜说:“听说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杨老爷,两月前奉派赴卢总督军前赞画。新近不知为何事贬往外省做个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这病。也是这位杨老爷性情耿直,一时看不开,窝了闷气,所以病势日渐沉重。还听说,他的公馆里连他的后事都准备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时心中一动,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他们同杨廷麟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对于杨廷麟是怎样一个人却都清楚,特别是弹劾杨嗣昌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师哄传一时,他们都能够背得出“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的名句。

    “赶快去,常兄,义不容辞!”牛金星怂恿说。

    “可是你我好容易见了面,还没有谈几句话哩。”

    “听说杨主事住在舍饭寺,离敝寓不远。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柜慌忙说:“常先生务必费神一去,一则听说这位杨老爷在朝中颇有风骨,众所仰慕,二则是王给事中亲自来请,十分诚恳。至于这位先生,在下尚未请教,请留在敝号便饭,等候台驾回来。这样如何?”

    尚炯介绍说:“这位是河南举人牛启东牛先生,愚弟少年时同窗好友,多年不见,不期在灯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话说的‘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尚未一叙阔别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个应急题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转望着金星问:“启翁,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么?”

    梁掌柜一听说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举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礼,留得越发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愿相扰。他想趁这时往正阳门内一位朋友处谈一件事,再到西长安街一位同乡家里取点东西,坚决不肯留下,告辞先走,约好中午在他的寓处等候尚炯。尚炯到后边打开皮箱,取出两样药品和刀子、镊子、钳子,骑上仁寿堂替他雇好的脚驴往舍饭寺去。

    牛金星在同乡和朋友处没有多停留,匆匆地赶回下处,等候尚炯。午时过去很久,还不见尚炯来到。虽然他明白尚炯去给杨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们的谈心要紧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杨公馆必然要耽搁很久,被留下吃午饭也说不定,但是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饥似渴,巴不得这位不寻常的老朋友赶快来到。特别是由于他近几年抑郁无聊,对世事不满,受人欺负,来京城碰了钉子,看透了朝廷的腐败和“亡国”征象,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谈话中多知道一些关于“流贼”方面的情形。至于这些“流贼”日后会同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倒不曾想过。

    平时一回到屋里,他就手不释卷地读书。近几天,他正在读《贞观政要》和《诸葛武侯集》。现在趁着等人时候,他又摊开来《贞观政要》。但是读了几页,他的思想就从书本上离开了。他把书掩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来赞赏的微笑。

    他还不能想象尚炯在农民起义部队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动,所以只能用一个“奇”字评论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侠精神,但是他觉得尚炯比《游侠列传》中的人物更进一步,竟是跟着“流贼”造反。特别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来到北京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来,决计从此洗手,改名换姓,要做个药材商人过一辈子?……

    一大串问题在金星的心上盘绕。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尚炯是一个危险人物,同这样的人不可来往太多,最好今天见面之后,以后不要多来往。他有点害怕,万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来常光甫就是投“贼”多年的尚炯,牵连了他,会惹出滔天大祸。这样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来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该约尚炯来他这里。

    约摸在未初时候,尚炯匆匆来了。牛金星看见他满面喜色,忙问:

    “如何?幸遇你这位高手,想来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碍事啦。幸而我带有两种药,一种是内服的,一种是外用的,对这种毒疮很有奇效。不过,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说有没有十分把握。”

    “这种病,恐怕心境好坏很关重要。”

    “正是此话。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杨赞画能把心境放宽一点,药物才能够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问了问杨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动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这几年在“流贼”中医术大进,大为惊异。特别是当听到尚炯说他用了一种秘传丹药,叫病人温酒服下,过了一刻工夫,割治时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虽古之名医有所不逮,堪入《方技列传》而毫无愧色!”

    “过奖,过奖。其实三国时候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即知使用蒙汗药,名曰‘麻沸汤’,不过著《三国演义》者为要将关公写成神人,不肯写出华佗曾用麻药罢了。”

    “对!对!弟读书数十年,不求甚解。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觉茅塞顿开!”

    牛金星纵声大笑,惊得卧在房檐下晒太阳的几只鸡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唤着,扑扑噜噜地飞往院里。尚炯也跟着大笑起来,同时,牛金星青年时代的影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心里说:“虽然他的鬓发斑白了,笑声可没有改变,倜傥豪迈的风度依旧!”

    “子明兄……你看,叫惯了,一失口又叫出你从前的台甫!”金星揭开门帘向外望一眼,接着说:“我这里不方便,没有什么款待你,略备几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辈总角之交,想兄不会以简慢见怪。”

    “启翁,你这话太见外了。我方才被杨公馆坚留,已经吃得酒足饭饱。俗话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今日能够见到老兄,畅快谈心,比吃龙肝凤胆还要快意。这里谈话可清静么?”

    “院里倒还清静,有些话可以小点声谈。”金星望着外边叫:“王德,快拿酒来!”

    仆人王德用托盘端上来几样热菜和一壶白干。喝过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问医生的诡秘行踪,随便问道:

    “光甫,你到杨公馆治疗,觉得杨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说:“杨先生病势沉重,精神委顿,**病榻,不能多谈。他的学问、风骨,弟来京后颇有所闻,人人称道。只是我同他略谈数语,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读书人一样,看事半明半暗;有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金星不禁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医生笑一笑,说:“他知道我是从西安来的,不免问到陕西局面,跟着就大骂流贼祸国,说道倘若不是流贼闹了十多年,国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听任虏骑深入,蹂躏畿辅、山东。启翁,你说,这不是一隅之见么?”

    “怎么是一隅之见?”

    “你难道也不明白?”

    “愿闻高论。”

    “启翁,百姓倘能安居乐业,断然不会造反。许多人只是因为吃纣王俸禄,不肯说纣王无道,将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诛,而谁逼百姓造反倒不问了。”

    “你对杨赞画怎么说?”

    “我对他说:自天启末年以来,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致使目今朝廷焦头烂额,国步十分艰难。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么说?”

    “他一阵疼痛**,也就不再谈了。”

    牛金星又问:“后来谈到卢总督殉国的事么?”

    “后来,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说:“卢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对他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贼’,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士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做剿‘贼’总理,日子久了,‘流贼’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谈下去了。”

    金星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年逾不惑,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爽。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常言道,‘无欲志则刚’。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

    金星说:“此是辇毂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

    医生说:“我想,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

    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

    “启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

    “谈起来话长,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肉片上点着说:“请,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肉,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

    “好,好。”尚炯见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启翁,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满,说:

    “你别慌问我的事,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一不怕官府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天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

    “何谓‘以天地为心’?”

    “所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济贫?”

    “对。杀贪官,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

    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乱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激荡,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

    “说得好,再干一杯!”

    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胸中的复杂感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

    “常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

    “吃亏不小是真,但并未全军覆没。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马,加紧操练,时机一到就会重整旗鼓,石破天惊。”

    “这里曾传闻他已经阵亡,近来又传闻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现在何处?”

    “启翁,咱们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对你隐瞒。十八子的部队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领,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却是在商洛山中。”

    “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马?”

    “这话看怎么说。要说现有人马,我不怕对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单说闯王身边的还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点头微笑,说:“可是义军与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动不动还要逃跑一些。我们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说不定就变成十万、八万。弟在义军数年,深知此中奥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灾,粮食困难。十八子一则不愿加重百姓负担,二则要埋头休息整顿,不惹朝廷注意,故暂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马。现有人马,也是分驻在几个地方。这是我们常用的化整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话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谁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进来一个暖锅,放在方桌中间。金星把酒壶放在酒铛上热一热,连敬了两杯酒。他看着尚炯虽然身在“贼伙”,却扬眉吐气,不禁暗自感慨,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启翁,请谈谈老兄的近况,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说,他从老朋友的眼睛里觉察出有一股愤懑和郁悒情绪。

    牛金星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愿多谈。处此无道之世,夫复何言?惟有搔首问天而已!”

    “难道还有人欺负你举人老爷?”

    “不但受人欺负,连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惊,问:“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几死于墨吏、豪绅、衙蠹、狱卒之手!”

    医生见他气得脸色发紫,脖颈上一条血管直跳,便不再急着催他往下说,陪着他慢慢地饮了几杯热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叹口气说,“一生就吃亏在‘使酒负气’这四个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宝丰王举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他的第二个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问:“可是同尧仙结婚?”

    “正是佺儿。”

    “既是爱好作亲,又是门当户对,岂不甚佳?”

    “哼,亲戚变成了仇人!”

    “此话怎讲?”

    “近几年,王举人闲居在家,勾结官府,又与祥符进士王士俊联了宗,成为一方恶霸,鱼肉桑梓。弟对王举人深为不满,当面责备过他两次,遂成水火,不相往来。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颇有闺门之丑,秽声四闻。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请吃饭。也怨弟多喝了几杯酒,在酒宴上当着满座宾客骂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恼恨。这就种下了一个祸根。来,对饮一杯!”

    饮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说:“这就是你过于‘使酒负气’了。我们在年轻时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变。”

    “岂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奸贪胥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闾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词,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入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

    “后来如何出狱的?”

    “幸亏一位好友周拔贡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因病保释’,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着说:“弟为此事来京找兰阳梁御史帮忙……”

    “是梁云构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同年。”

    “他可帮忙?”

    “哼,俗话说得好:‘官官相卫。’弟未到京,他已接王进士一封书子,岂肯帮我这个已革举人的忙?”

    尚炯把右手攥成拳头,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叹口气说:“没想到兄台满腹经纶,抱负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

    “回去。已择定日内就动身回去!”

    “日内就走?”

    “走。决计离京!”

    “官司未了,回去岂不吃亏?”

    “不回去有何办法?一则弟不能使周拔贡为弟受累,二则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请千万不要急着动身。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以兄台正在壮年,处此乱世,倘遇机缘,不难一展所学,建功立业,使万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这班小人欺凌?难道还想重对刀笔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狱,万一衙门问周拔贡要人怎么好?决计回去,到宝丰后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几天?”

    “弟已定十七动身,实实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说:“咱弟兄多年不见,还没有深谈哩!”

    他的话刚落地,有两位客人进来。他们都是河南同乡,一位是不入流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会试落第的举人,在西城兵马司王老爷家中坐馆,等候下次会试。他们因金星几天内就要离京,特来话别。尚炯怕在同乡中露出马脚,同来客随便应酬几句,推说另有约会,匆匆告辞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候,尚炯低声说:

    “明天早饭后我要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我这里来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

    “敝寓也不清静。兄可知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

    “有。西长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

    “好。我做东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

    “一定不误!”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末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入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得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觉得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究义气。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却喜欢像尚炯这样的人,并喜欢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来到梁苑春,叫堂倌找一个雅静房间,坐下等候。过不多久,金星来了。一见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两银子,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医生拦住,说:

    “自古朋友有通财之义。区区微数,何足挂齿!兄肯笑纳,足见对弟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这一点银子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菜。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菜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问:

    “杨赞画的病情如何?”

    医生笑着说:“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胆说句话:用不着再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金星也大为高兴,说:“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这样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为朝廷保存一点正气!”

    “不过,朝廷如此无道,别说留得一个杨伯祥,即令有十个杨伯祥,有何作为?何况他也只是在反对与满鞑子议和这一点上较有骨头,在其他军国大事上未必是一个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国势一天比一天……”

    金星赶快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到处是东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

    “我看这个地方还清静,不大有人进来。”

    “不管如何,小心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声问:“昨天不曾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

    “已经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启东,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

    “请兄略谈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总之,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一样,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宵衣旰食,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

    “据你看,是不是气数尽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大明必亡”四个字,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但不知鹿死谁手耳。”

    尚炯笑着说:“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叹口气说:“徒见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这么说。当洪武爷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有点吃惊,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你这话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闯”字。

    金星问:“何以见得?”

    “洪武爷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

    “请详言之,”金星说,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尚炯是那样地敬爱李自成,并且自认为对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谈起自成就不禁眉飞色舞。金星起初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刚听了关于自成的几桩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脱口而出地小声说:“好!好!”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有活鲤鱼,来一个吧?”

    “别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做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金星喝了一羹匙,说:

    “咱们快回到本题吧。请快继续说下去。”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阳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崇祯九年,”尚炯又说,“十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凤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

    “难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

    “那末他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

    “哼,你简直想不到!”医生兴奋地喝干一杯酒,接着说:“他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他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你倘若贪污一两银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当众吩咐完毕,率领人马离去。你说,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几个?比之本朝太祖爷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来,干一杯!”同尚炯对饮了一杯之后,他连说:“想不到!真想不到!”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还有么?”

    “有,有。可惜一时说不完。启翁,咱们且不管知县肯不肯听他的话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赈济城中饥民。从此以后,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仅穷苦百姓爱戴他,连众多的清寒士子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十八子做事,就会从大处着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说了一阵,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介绍:“敝东十八子做的只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连连点头说:

    “我也听到人们说他有勇有谋,不贪色,不爱财,与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队也不很烧杀奸淫,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不凡人物。看起来他倒是胸怀大志,非赤眉、铜马可比。像他这样的人……”

    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倌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

    “请问,鱼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

    “启翁,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尚炯望着金星问。

    “两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金星对堂倌吩咐毕,转向医生笑着说:“这是咱们河南馆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甩,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但是他还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鲜汤,问:

    “这碗汤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换一碗吧?”

    尚炯一看,汤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说:“不是不合口味,是我们忘记喝了。端去热一热,上鱼的时候一起端来。”

    跑堂的答应一声,左手端汤,右手提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来把门帘子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着低声说:

    “像十八子这样的人,倘若得到几位有学问的人辅佐,那就如虎生翼,说不定会成大气候。自古成大事、建大业者,宁有种乎?虽有天命,亦在人事而已。”

    这句话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窝里,他赶快说:“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刘伯温这样的人物。他时常同弟谈到这一点,真是寤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谈到过你,他十分渴慕,说,‘咱如今池浅不能养大鱼,何敢妄想?倘获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临来时候,他再三嘱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够看见牛举人,务请代我致仰慕之意。’启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贤如渴!”

    “啊啊,没想到你们还谈及下走!哈哈哈哈……”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这一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现在决计要试一试,劝说牛金星参加起义,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这种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倾心谈话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启翁,我有一句很为冒昧的话,不知道敢说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张献忠那里有几位举人秀才,给他帮助很大,令人实在羡慕。如蒙足下不弃,肯屈尊到我们那里,十八子定然以师礼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说:“实在惭愧,有负厚爱,务乞见谅。”

    “你是瞧不起么?”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来株守故园,教子读书,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不惟才识短浅,不堪任使,且又疏懒成性,无心世事。”

    “是不是你觉得我的话不够至诚?”

    “亦非也。兄的话自然是出于至诚,无奈阔别数载,兄今日对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别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满腹经济,热肠激烈。目今百姓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兄安能无动于衷?”

    “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然弟一介书生,纵热肠激烈,也只能效屈子问天,贾生痛哭而已,更有何用!”

    “诸葛孔明千古人杰,如不遇刘备,不出茅庐,也不过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业,亦不能流芳万世。只要际会风云,谁说书生无用?”

    “弟非佐命之才,岂能与古人相提并论?”

    “请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屣功名,高风可钦。然今日天下离乱,万姓望救心切。兄有济世之才而不用,洁身隐居,岂非自私?甘与草木同朽,宁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语,慢慢地拈着胡须。

    “况且,”尚炯又说,“目今公道沦丧,奸贪横行,读书人想与世无争,安贫乐道,已不可得。兄年来备受欺凌,奔告无门,岂不十分显然?”

    “宝丰虽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坟墓与先人薄田百亩。弟已决计俟官司完毕即迁回伏牛山中,隐姓埋名,长与农夫樵叟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并不是一个甘心与草木同朽的人,这话也不是出于真心,只不过时机不到,还不肯走上梁山。他决定暂不勉强劝他,笑着说:

    “天下大乱,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医生劝金星在北京多留几天,以便请教。金星归心很急,但又感于故人热情,颇为踌躇,只好说让他回去考虑考虑。直到结束这顿午餐,医生没有再劝金星入伙,只同他谈一些别的闲话。

    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处,想着今天同尚炯的谈话,心中很不平静,连书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进来,看见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却不敢多问,只提醒说:

    “老爷,咱们后天动身走,当铺里的几件衣服明天该取出来啦。”

    金星望望他,说:“急什么?后天再说吧。”

    “不走了?”王德吃惊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说:“可是住在这里没有要紧事,家里都在盼着老爷回去哩。”

    他没有再做声,挥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犹豫。坐在椅里沉思一阵,仍然不能决定。尚炯劝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话虽被他婉词拒绝,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动,好像有谁在不曾平静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块石头。他想,难道真有一天我会像诸葛孔明一样走出隆中么?他忽然抬起头来,用慷慨的声调慢慢地背诵着诸葛亮的《草庐对》。

    他像那个时代的一般读书人一样,一遇到心情兴奋或郁悒时总爱朗诵熟记的古文或诗、词,算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朗读的调子很好听,就像是歌唱一样,所以也是借着唱歌来抒发感情。但是这时牛金星的心中是兴奋呢还是郁悒?是不是在朦胧的意识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顾的孔明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朗诵毕《草庐对》之后,他的心仍不能平静下来。过了很久,蜡烛熄了,木炭却着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脸色通红。他心中慷慨,加上几分酒意,拿起铁筷子铿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飞迸,随即朗诵出曹孟德的著名诗句: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朗诵毕,他从火边站起来,绕室彷徨,直到深夜。后来刚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来一个朋友,心中遗憾地说:

    “要是宋献策没有离开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给杨廷麟看病以后,又来约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谈心。他只劝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绝了。从梁苑春出来时,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门口挂着花灯,放着鞭炮,有的人家还放着烟火。尚炯和牛金星决定先到正阳门外商业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后往东城去看灯市。于是他们从西长安街转至江米巷,进武功坊到了正阳门内棋盘街。

    在正阳门那里,只见月光下成群结队的妇女,有很多穿着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从城门洞涌进涌出,几乎连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轻男人,故意在妇女群中乱挤,以便偷偷摸摸地占点儿便宜。有时,有些妇女因为身上什么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拧一下,或脚尖被人故意踏一下,发出来小声怒骂,但也有不少妇女吃了哑巴亏,一阵心跳,脸红,慌忙地躲进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妇女们,用力挤到大开着的城门边,把门上的圆木钉子摸一摸;往往还来不及摸第二个钉子,就被挤走了。有的妇女比较幸运,可以抢着摸几个钉子。摸过钉子之后,她们怀着幸福的心情,怀着甜蜜的希望,随着人潮离开了城门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热闹的棋盘街看了一阵,又走到离大明门不远的地方站住,凭着围绕棋盘街的白石栏杆偷眼向大明门里张望。大明门朱门洞开,禁卫森严。门外挂着一排很大的朱红纱灯,垂着穗子。门内是东西千步廊,挂了无数纱灯,望不到尽头。金星悄悄地对医生说:

    “千步廊北头是金水桥,过了金水桥就是承天门,再往里是端门、午门。听说承天门两旁有解学士写的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那午门内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没敢做声,但心中闪过了一句话:“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肘弯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阳门洞走去。他们随着摸钉的妇女们挤出正阳门,挤过正阳桥,才到了前门大街。牛金星笑着说:

    “北京风俗,说是元宵节走过正阳桥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这些妇道人家都要挤着过桥。咱们今晚一过,也可以一年无病了。”

    尚炯说:“幸而有很多懒人和忙人不来过正阳桥,不然,北京城的医生只好抄着手喝西北风了。”

    二人哈哈大笑,继续往南走去。正阳门大街十分热闹,有玩狮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跷的、放烟火的、耍龙灯的、猜灯谜的。看了几个地方,牛金星拉着尚炯的袖子挤进一处猜灯谜的人堆中,随便一望,立刻指着一个灯谜向尚炯咕哝说:

    “这一个谜面是‘挑灯闲看牡丹亭’,用的是钱塘妓女冯小青的诗句,谜底我已经猜到了,很巧,也很雅。”于是他指着谜纸向主人大声问:“这个谜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阁序》上的一句:‘光照临川之笔’?”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着说,赶快撕下谜纸,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纸折叠扇交给金星。

    周围的人们用欣喜和羡慕的眼光望着金星和扇子,有几个人称赞他猜得好,也称赞灯谜出得好。金星拉着医生走出人堆,笑着说:

    “这把扇子虽然眼下没有用,可是这是一个吉利。走吧,我们进崇文门逛灯市去。”

    尚炯愉快地说:“但愿你今年百事顺利。”

    他们在崇文门内吃了汤圆,歇歇脚,继续往灯市走去。愈近灯市,人愈拥挤。等到了东单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简直无法前进。他们用力挤了一阵,看看不容易挤到灯市口,便从金鱼胡同穿过来,在八面槽和东安门大街看了看,从皇城南夹道转到东长安街。尽管所谓“九衢灯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热闹的部分没有看,但尚炯已经为那些竞奇斗胜的彩灯惊叹不止。在东长安街上走着时候,他听见走在前边的两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谈话。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巾的中年人问:

    “听说因为万岁爷圣情寡欢,宫中今年的灯节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确否?”

    “我也听说如此。”戴方巾的叹口气,感慨地说:“在往年,每逢灯节,宫眷与太监都穿灯景补子蟒衣,并于乾清宫丹陛上安放牌坊灯,于寿皇殿安放方、圆鳌山灯。崇祯元年,宫中的灯节特别讲究,牌坊高至七层,鳌山高至十三层。目今国步维艰,当然不能像往年那样了。”

    老者也感慨说:“国家愈来愈穷,自然是今非昔比。听说在崇祯初年,宫中有珍珠灯,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颗珍珠有一分多重;华盖和飘带皆用众宝缀成,带下复缀以小珠流苏。一尺多高的珍珠灯,据说一共有四十九盏。宫中各殿都有极贵重之彩灯数盏。殿陛甬道,回旋数里,全有白玉石栏,石栏外边每隔数尺远有雕刻精致的龙头伸出,颌下凿有小孔,专为悬插彩灯之用。无殿陛石栏处,立有莲桩,每桩悬挂琉璃灯一盏。紫禁城中各处所悬各色花灯,共有数万盏。遇宫女成群嬉耍,碰落几盏,顷刻间就有太监拿新的换上。如此太平豪华景象,转眼间已成陈迹!”

    尚炯用肘弯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脚步,小声说:“不要说宫中的珍珠灯,就以前天我在灯市上看见铺子里卖的那些灯,有一百两一架的,有数十两一盏的。一灯之费,可活数口之家。真不愧繁华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说:“玩灯的人们只知安富尊荣,何尝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长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时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谈了一阵。他苦劝金星暂留京师,将来同他一起动身;如金星怕家中悬念,可派仆人王德先回,川资不须金星费心。金星感于老友的深情厚谊,只得同意。两人并商定二月下旬离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医生谈过宋献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从北京赶往太原去经纪一位朋友的丧事,他们路过太原时也许能同他遇见。医生正想替闯王物色天下人才,对此更加高兴。

    金星回到寓所,已经三更过了;虽然腿脚很困,却没有一星睡意。想着中原的局面不久就要大变,李自成的种种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劝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静。像一般孔门的读书人一样,他相信《易经》的卜卦,自己会文王课,也会邵康节的梅花数。每逢遇到重大问题时,他往往自己起个卦,以决疑难或预卜吉凶。现在夜静无事,他洗洗手,坐在桌边,用三个铜钱占了一课,得“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阵,仿佛预感到自己扬眉吐气的日子快要来到,随即兴致勃勃地摊开猜灯谜得到的白纸折叠扇,挥笔写道:

    大火流金,

    天地为炉;

    汝于是时,

    伊、周大儒。

    北风其凉,

    雨雪载途;

    汝于是时,

    夷、齐饿夫。

    噫!

    “用之则行,

    舍之则藏,

    惟我与尔有是夫!”

    写毕,他念了一遍,认为方孝孺的这首《扇子铭》很能够说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并且想道,他今后怕要成为伊、周,要像孟子所说的“兼济天下”了。他从抽屉里取出八宝印泥,在题款下边盖了一颗小印,又在铭文前边盖一颗闲章,刻着“淡泊以明志”五个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来,放进箱里,然后熄灯就寝。但是过了很久,直到听见鸡叫,他还在胡思乱想,不能入睡。

    二月下旬,他们从北京动身了。因为娘子关和倒马关两条入晋的道路都有游兵和土匪骚扰,他们干脆出居庸关,走阳和、大同入晋。路程虽远,倒是比较平稳。一路上虽然风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气晴朗,遇马骑马,遇驴骑驴,遇骆驼骑骆驼,倒很方便。金星因为这条路是自古以来的军事要道和边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远近,关山形势,一一记了下来。每到一个重要地方,他总是用鞭子指着苍茫的山川,雄伟的长城,古老的城堡,告诉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月,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战争,经过的情形怎样。尤其是关于对蒙古也先的战争,土木之变,他谈得特别详细,好像亲自参加了战争一样,并时时流露出不胜愤慨的情绪。这些谈话使尚炯在心中十分惊佩,简直不明白一个长期住在内地的人竟然对边塞情形如此留心,这般熟悉。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说。“我要想尽办法劝他同闯王一晤!”

    不过半月,他们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脚上尘土,洗过脸,就一起去找宋献策。在太原府城隍庙前住着一位医生名叫袁潜斋,是河南开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贡分发山西候缺,后来见天下大乱,无意在官场浮沉,遂以行医糊口,在晋省颇为有名。这位袁医生也精于六壬、遁甲,并善看相,深得柳庄三昧,但是并不以这些数术小道卖钱,更不轻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结交了不少江湖豪杰,同早期陕西农民义军领袖王嘉胤也有过关系。宋献策同他是极要好的朋友,这次来太原就是为经纪他的丧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问到府城隍庙,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门楼,果然看见门框上还钉着一块朱漆木牌,上写着“大梁袁寓”,两扇门关得很严。敲敲门,没人答应。询问邻居,回答说正月间从北京来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丧事,已于三月初送袁先生的灵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胜怅惘,叹息而回。

    他们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胜古迹,游了晋祠,继续赶路。等他们到了平阳,金星的仆人王德已经从家乡回来在那里等候两天了。他向主人报告说,自从金星往北京去后,王举人有点心虚,害怕把事情闹大,经周拔贡和朋友们从中调停,答应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仆人说,“把大相公叫回宝丰,忍气吞声,同他和了。”

    “怎个和法?”

    “少不得治席请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举人面前低低头,赔个不是。另外卖了一处庄子,拿出八十两银子打扫衙门。”

    金星把桌子一拍,骂道:“混账!没想到小畜生这样骨头软,没有出息!”

    “这全是奶奶的主张,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宁折不弯,同王举人一拼到底。”

    金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事情既然是出于娘子的主张,他不能再骂儿子牛佺。过了半天,他又问:

    “另外呢?关于那个死的?”

    “叫咱家重新请了一百个和尚、道士,做了七天道场,替死的人念经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叹两声,低下头去。他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是当他重新抬起头时,看见王德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出口,就问:

    “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

    “奶奶不叫我告诉你老人家,怕你生气。”

    “快说出来。”

    仆人吞吞吐吐地说:“王举人一心要讹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炉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着既然他存心讹咱,如今人家有钱有势,刀把儿攥在手里,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个祸根,不如给他,从此心净。奶奶气得流着泪,心一狠,牙一咬,说:‘把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他!咱以后永远离开宝丰,少受欺负!’”

    金星气得脸色发紫,两手打颤,抓起来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骂,但是他叫不出来,呼哧呼哧喘气,在屋里来回走着,脚踏得铺砖地嗵嗵响。尚炯听见他摔茶杯子,从院里走进来,看见他如此气恼,连忙问:

    “启翁,莫生气。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讹我的这两样东西!”

    尚炯摸不着头脑,又问:“到底为着何事?”

    “我现在气得说不出来,随后谈吧。唉,光甫,我,受尽欺负,简直要把肚皮气炸!”

    “天色还早,咱们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没有回答,又来回走了几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后站在仆人面前,怒气冲冲地问:

    “家里还有别的事情么?”

    仆人说,他来的时候,全家已经搬回卢氏了,宝丰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房子,照管庄子。金星点着头小声说:

    “搬得对,搬得对。”

    “奶奶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早就该搬回伏牛山里。”

    金星不再问家里事情,转向尚炯说:“走,光甫,咱们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去。”

    他们走出平阳西门,信步来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难民,扶老携幼,瘦得皮包骨头。岸上的庄稼长得很不好。麦苗已经打苞,可是又黄,又低,秆儿又细,并且很稀。豌豆还没结荚,可是官路两旁有不少豌豆苗儿已经给灾民吃光了。在渡口旁边的河岸上坐下以后,尚炯见牛金星的脸色仍很难看,劝解说: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经过去,不必放在心上。我听说有个宣德炉给王举人讹去了,虽说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为这点事气坏身体实在不值。将来有报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声补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须你牛启东动动小指头,叫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脚下求饶。到那时,你愿意怎样报仇就怎样报仇。这样的日子,我看不远。”

    金星不觉小声问:“不远?”

    “等麦后我们来到河南,我包管你能报仇。眼下让他们横行去,‘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何况只用等几个月?气坏了身体可不值!”

    “光甫,你不知道,这口气实在难忍。起初先严作宝丰教谕,为着伏牛山中过于闭塞,决定在宝丰落户。可是寒舍在宝丰住了几十年,到底是漂来户,强龙不压地头蛇。王举人倚势欺人,言之令人发指。如今弟才明白,原来他处心积虑想讹走舍下所藏的两件东西!其实,弟平日对古董并不看重,只是这两件东西是先父遗物,弟虽不肖,何能将先父遗物拱手送人!王举人趁弟不在家,贱内怕事,讹诈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报,弟将无面目见先严于地下!”

    “一件是宣德炉,还有一把什么扇子?”

    “扇子是万历初年先严在北京候选时在古董铺中买的,为马勋所制,上有文待诏的书画,先严甚是宝爱,目前文待诏的书画不难见到,马勋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心的是,扇子上有几行跋语是先严手泽!”

    “请放心,不要多久,这两件东西定会完璧归赵。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报,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迁回故乡,兄心情如此郁悒,何不同弟入陕一游?”

    牛金星没有回答。这时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又担心万一将来大事不成,身败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顾茅庐”,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礼聘,而仅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终觉心上有个疙瘩。但是他又想着自己已经快四十五岁了,难道就这样白白地郁闷以终?他望着奔流的河水,忽然不胜感慨地叹口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时他想着不惟半生抱负落空,反而丢掉了举人,断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贻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发出恨声。

    尚炯问:“老兄为何不语?”

    “我还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决定。”金星慢吞吞地说,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并没有多大道理。

    “贵价刚回,府上情形,兄已尽知。如怕令嫂夫人悬念,可差贵价明日回府,就说足下安抵平阳,顺便往西安访友,不日返家。这样,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语,心中盘算:“怎么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对去商洛山中仍有犹豫,弟不敢勉强。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时机,前往一游,岂不比闷居深山为佳?”

    看一看关中名胜,长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愿。但是他明白尚炯劝他去西安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胜古迹,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着说:

    “光甫,我们少年时同窗数载,你跟我一样都是读孔孟之书,受师长之教,真没料到,你今日变成了这样人物!”

    “你说我变在何处?”

    “自从咱俩在北京见面,你的心时时刻刻都在为十八子经营的买卖着想,你完全忠心耿耿帮他做生意,同他那个商号的人们变成了一家人,已经是水**融。光甫,你入他们的伙只有几年工夫,变化如此,令我为之欣羡,更为之吃惊。”

    医生笑着说:“启东,你说欣羡是假,吃惊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风吹动着他的三绺长须,有一绺散乱地飘飞肩上。医生捋一捋长须,然后接着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吃惊的。你我虽系少年同窗好友,同读孔孟之书,同受师长之教,可是从根子上说,你我毕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医生说:“府上在卢氏与宝丰两地都有田产,虽非富有,也有三百多亩土地,两三处宅子。令尊大人为卢氏名拔贡,受地方大吏保荐,由吏部选授宝丰教谕,也算是朝廷命官。弟家三代在乡下行医,既非富裕,也无功名。这就是足下与我在根子上大不相同之处。”

    牛金星轻轻点头,没有做声,等医生再往下说。

    “自幼读书,老兄受师长父母之教,一心想从科举仕途上飞黄腾达。只是后来会试不第,老兄才淡于功名富贵,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弟在少年时候,虽不如足下那样富有才华,但在乡里儿童中也有颖悟之称。只是,我从没有想到读书做官,功名富贵。先王父与先严都盼望我继承家风,长大后做一个好的医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读书,指望在塾中读书时打个好根基,日后读古人医书不难。咱们那里的乡下内科大夫往往只会背熟《汤头歌》,连《本草纲目》也只能看懂一半。至于所谓城里名医,真正能看懂《黄帝素问》、《灵枢经》、《金匮要略》与《伤寒论》等书的,十不有一。弟矢志读书,就是为此。在许多醉心举业的同学眼中,我是素无大志,卑卑无足道也。启东,我幼年学做八股文的笑话你忘了没有?”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他故意说他已经记不清了。尚炯回忆幼年生活,越发兴致勃勃,趣味风生地接着说:

    “我十二岁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书’题是‘三十而立’,叫咱们学做破题。你跟大同学们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对你做的破题特别夸奖,说你日后必有大成。先生看了我做的破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厉声问我:‘尚炯!你写的这两句是什么意思?说!’启东,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写的?”

    金星笑着点头:“记得,记得。你写的是‘两过十五之年,虽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说毕,纵声大笑,笑声压倒了头顶飞过的一阵雁声。

    医生接着说:“我原是故意闹别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经地对先生说:‘我这个破题做得很恰切,没有做错。’我随即解释说:‘两过十五之年’就是三十岁,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只好‘而立’了。先生又将醒木一拍,大喝一声:‘跪下!’我是一个秉性倔强的孩子,硬不肯跪。无奈先生叫大学长将我按倒在板凳上,扒开我的裤子,由先生狠打一顿板子,打得我屁股红肿。打过之后,先生问我:‘尚炯,你以后还敢不用心学做八股么?’我哭着说:‘先生,常言道读书人如不能为良相,当为良医。这话你也对我们说过。我不像牛金星他们有大志气,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只想长大了做个良医,替人治病。做八股对我没有用,请你以后莫逼我做破题吧!’后来先生看出我确不是那种‘学而优则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励我在举业上争取上进,把我学做八股的一课免了。”

    牛金星感慨地说:“少年时想从举业上飞黄腾达的同学们都饱尝了世路坎坷,落得灰心丧气,更莫望能为良相,你倒果然成为良医了。”

    尚炯说:“且不说我是不是成了良医,再接着谈我走的道路如何与别人不同。我十八岁跟着先严在乡下行医,一年四季同穷百姓打交道。咱那儿行医,照例没人给钱。每年麦收和秋收之后,到各村去向病家收点粮食。多的给三升五升,少的给一升半升,实在日子艰难的就一粒粮食不给。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比你做举人老爷的清楚得多,和穷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为着替穷百姓打抱不平,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与富豪为仇,只得逃到山西,做一个有家难归的走方郎中。后来遇到了高闯王率大军自秦入晋,路过平阳一带,我一狠心投入义军,成为十八子帐下医生。义军中优待识字的人,尤其优待会点儿医道的人。在家乡为着糊口,也为着百姓的病很杂,我原是内科、妇科、儿科的病都治。只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较拿手,有些祖传的外科手艺和秘方,只传长子。我这手外科本领,在义军中颇有用处,大家对我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发财,就有点喜欢侠义,所以投入义军以后,同大家一混熟,如鱼得水。所好的是先严、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荆也在弟去山西后不久病故了,故乡中别无牵挂。”

    牛金星说:“你遇到像十八子这样英雄,待为知己,肝胆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医生说:“其实自古为良相的并不是都从举业出身,一靠自己确实有经济之才,二靠风云际遇耳。启翁,同我去西安一游如何?”

    “到西安一游?”

    “到西安以后,我陪你玩几天,看一看名胜古迹,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后,足下暂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听说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驾临山中。你们见过之后,弟亲自送兄回卢氏,决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游吧。”金星说,心上的疙瘩解开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于商洛之行,到西安后看吧。”

    第二十七章

    年年春天,李自成都是在马鞍上和战争中度过,从没有像今年春天这么安静和闲暇。每天早晨,他天不明就起床,迅速地梳洗毕,在院里打一套拳,活活筋骨,再舞一回剑,然后东边的天上才现出来一抹淡青色的亮光,树枝上的乌鸦和山鹊开始啼叫。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村子,看中军和老营的将士早操,一直到太阳升到东山头上很高时,他才同将士们一起回村。早饭以后,如果没有特别要事,他总是坐在书房里,用白麻纸写一张仿,然后看一个时辰的书。有时他整个上午不出去,在屋里读书和思考问题。

    这天上午,他因为心中有事,没有办完功课就骑马出村。头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情是,昨天夜里,有四个人去一个叫做张家湾的三家村强奸民女,刚进屋里,恰好巡逻队从村边经过,那四个人赶快退出,从一条小路逃走了。今早他得到报告后非常生气,派人去告诉总哨刘宗敏,要他务必赶快把这四个人查出来,斩首示众。为着不使犯法的人们畏罪逃跑,这件事对全营都不声张,在大将中除告诉刘宗敏外,也只有田见秀知道。他叫田见秀在早晨亲自去抚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证破案,依照军法处理,决不宽恕,也嘱咐老百姓暂不要对外人言讲。

    李自成总在思索:他已经宣布过几条军律,凡奸**女者定斩不赦,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昨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是老八队的将士们干的呢,还是新入伙的人们干的?近来有几百个本地的老百姓和杆子入伙,纪律不好,偷鸡宰羊的事情常常发生。几次他都要按军律严办,可是田见秀总是说:“不要操之过急,对这些才上笼头的野马要有一点耐性才行。”难道这又是他们干的么?但他也想,老八队的人们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过去几年,老八队的纪律虽说比官军和别的义军好一些,但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事情还是不少。近来他虽然下决心整顿军纪,不许再有奸淫掳掠的事,可是人们还不习惯严守军纪,也不信他的军律都能够不打折扣。军中的大敌是破坏军纪的各种歪风邪气,整顿军纪就是同歪风邪气作战,你稍一松懈,敌人就有机可乘。要将形形色色的人们建成一支纪律森严、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时刻要用心用力,好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愈想他愈觉得这一次非杀一儆百不可,即令是新入伙的某一个杆子头领犯了军纪,他也决不姑息。如果杀了一个杆子头领会引起一部分人哗变,那就宁肯多杀几个人也要把义军的纪律树立起来。不然,如何能救民水火?如何能叫做起义?

    第二件使他不愉快的是一件挥霍公款的事。有一个叫做王吉元的,原是张献忠手下的人。去年冬天自成去谷城那一次,献忠送给他一百名弟兄,王吉元就是带队来的小头目。自成因他作战勇敢,武艺不错,就对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军营做一名小校。高一功总负责筹措粮饷,所以他就带一部分弟兄活动在蓝田境内,随时从西安方面偷购粮食和布匹运回,有时也向一些山寨富户打粮。王吉元因为常同当地的杆子来往,结交朋友,有一次就在赌博中输去了公款五百多两银子。他非常害怕,急得又想自尽,又想逃跑。正在这时,高一功听到风声,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一个非常正直、律己很严、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儿灰星的人,怎么能容忍手下人拿公款随便输掉?何况目前军中十分困难,一个钱都不能随便乱用?更何况闯王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全军中雷厉风行地整顿军纪?他把王吉元抓到之后,本想立即斩首,但又想不如将王吉元送回老营,由闯王把他正法,以便在商洛山中号令全军。于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绑,派几个弟兄押送前来。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情较好的小头目和弟兄们,知道王吉元送到闯王处定死无疑,在他出发前弄一些酒肴给他送行。高一功对这事也不阻止。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落得这个下场,同朋友们洒泪相别,哽咽说:

    “我做了错事,犯了军纪,死而无怨。你们在闯王的旗下好生干,千万莫学俺的样。咱弟兄们二十年以后再见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禀报,知道了王吉元所犯的严重罪行,并知道犯人在今天上午就可解到。这件事虽然不像奸淫和抢劫那么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决难宽容。昨晚他问过了刘宗敏和李过等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主张将犯人斩首示众。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变了。杀与不杀,在他的心上矛盾起来。早饭后不久,他骑马出村去看将士垦荒,还没有拿定主意,走不多远,恰遇着几个弟兄把王吉元迎面押来。

    王吉元一见闯王就跪在路边,低着头不说话,等着斩首。因为明白自己很对不起闯王,他也无意向闯王恳求饶命;只是临死前想起来家中有一位老母亲没人照顾,不免心中有点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乌龙驹,狠狠地踢他一脚,问道:“我听说你输掉银子以后,又想逃跑,又想自尽,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妈的,没有出息的东西!”自成骂了一句,回头对亲兵们说:“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亲兵们一向受他的熏陶,不赌博,不酗酒,纪律严明,今见王吉元在军中十分困难时候输掉了五百多两银子,个个气愤,一听闯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剥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绽。他们想着,按照往例,打过之后,跟着当然是斩首示众,所以随手把王吉元从地上拉起来,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侧着头向身旁的亲兵们说:“请弟兄们帮个忙,把活做干净点儿。”

    一个平日担任斩人的亲兵拔出鬼头大刀,回答说:“兄弟你放心,决不会叫你多受罪。”他随即转向闯王问:“现在就斩吧。”

    自成挥一下手,说:“把他的绳子解开。”

    所有的士兵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闯王是什么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着吃惊的、惶惑的大眼睛,并不叩头谢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绑的,刚才因为要在他的脊背上抽皮鞭,必须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里和两臂上的绳套解开。只剩下手腕上的绳子未解。这时亲兵们把他的手解开了,却用疑问的眼睛望闯王:难道就这样饶了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对押解犯人的几个弟兄说:

    “把他搀到寨里去,给他点儿东西吃,等他的伤好了以后再来见我。”

    王吉元仍然瞠目结舌,心神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替他解绳子的亲兵突然明白了闯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还不快磕头谢恩!”

    王吉元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得到赦免,伏身叩头,几乎把脑门磕出血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李自成叹了口气,恨恨地责骂说:

    “该死的畜生!弟兄们没有粮食吃,老百姓也在等着咱们的赈济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买粮食的银子输掉!你有几颗脑袋?你看我不能够剥你的皮?……去!伤好后快来见我!”

    闯王骂毕,纵身上马,扬鞭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走没多远,老营总管从背后飞马追来,向自成问道:

    “闯王,王吉元不杀了么?”

    他回答说:“王吉元虽说该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没有把这样的事儿订在军律里。将士们酗酒、赌博,挪用公款,在敬轩那里原是可以马虎的。王吉元才来三四个月,不晓得咱们这里和张帅那里不同。你去替我传令全军,以后严禁赌博,违令者重责二百鞭子。倘有盗用公款一两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两以上者斩首!”

    “是!”

    自成怀着不愉快的情绪来到野外,看将士们开荒种地。跑了几个地方,看着看着,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绪就无形中消失了。在一个山脚下他遇见田见秀正在督率将士们播种杂粮。为着解决驻在商洛山中的粮食困难,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户借粮和派人扮做商贩往汉中一带购粮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垦计划,全营都在雷厉风行地开荒。田见秀总负其责,称做督垦。田见秀对开荒种地是个行家,也非常有兴趣,常常打着光脊梁,同弟兄们一起用镢头挖地,刨石,挑土垒堰。如今他正在犁地。这是新买到的一头牛犊,才上套,需要耐心调教。孩儿兵王四在前边牵着牛绳。见秀用左手掌着犁把,右手拿着鞭子,不断地用平静的声调对牛犊重复说:

    “沟里走!沟里走!”

    牛犊像一个顽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听话,有时不听话,急躁而任性地向旁边跑,离开犁沟。遇到这种情形多的时候,王四就发起急来,转过身来用牛绳子狠狠地打它几下。田见秀和蔼地说:

    “小四儿,别打,别打。它才学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顺犁沟走。你越打它越急。”

    闯王在地边笑了,心里说:“玉峰这人,对牲口也这么慈善!”他跳下马,叫见秀同他坐在田边草地上,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们谁会掌犁,去犁几趟吧。”

    田见秀说:“不用。牛犊力气小,也该让它歇一阵。”

    王四听说叫牛犊歇歇,就从地里走出来,跑到一群孩儿兵中间,帮他们用镢头挖山坡。牛犊静静地立在田里,啃着蹄子边的几棵小草。一只红下颏的小燕子,落在它的脊背上,翘着长尾巴,快活地闪了几下翅膀,呢喃几声,随后和同伴们贴着草地飞去。

    自成问:“天旱,种包谷能出么?”

    见秀说:“先种下去再讲。天不下雨,挑水浇吧,能出多少是多少。节令到啦,不能耽误。”

    “这里要到山坡下边去挑水,太远。”

    “浇水是困难,可是咱们不能坐等天公下雨。咱们北方天旱,庄稼人对浇水反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饭。南方就不是这样。几年前咱们在和州、滁州一带,那儿水多,可是庄稼人还常常用水车浇水。南方不是没有大旱,可是成灾的时候较少,就因为老百姓有浇水习惯。”

    “玉峰,你对庄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只知道你很看重做庄稼,常说‘农桑为立国之本’,却没有想到你在金戈铁马中还常常揣摩做庄稼的道理。这次大家举你做督垦,可真是举对啦。”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够解甲归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愿,那就好了。”

    “又想到解甲归田!好,等打下江山,咱们一道儿种地去吧。”

    李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向一个士兵要过来一把镢头,同大家一起在荒坡上点种包谷。等挖得浑身出汗,他把外边的几件衣服脱掉,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补着许多补丁的单褂子,继续挖地。尽管他在这里暂时用的李鸿基这个名字,也不让部下在老百姓面前叫他闯王,但是老百姓近来都很明白他是何人。他们一点儿也不怕他,站在附近望着他嘻嘻笑着,小声地赞叹不止。

    快近中午时候,闯王派一名亲兵回老营告诉总管,他不回去吃午饭,要到李过那里看看,下午还要到总哨刘爷那里;倘有什么要事,可到李过或宗敏那里找他。

    李过负责全营的练兵工作,称做督练。这个名称到五年后改为督肄,属于兵政府。闯王在侄儿那里谈了些有关操练的事,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过午饭,亲自到校场看将士们练习射箭和操演阵法。将士们在操演阵法时虽然部伍整齐,纪律严肃,但变化较少。他不由地想起来他缺乏一位深明阵法的军师,心中有一点空虚之感。

    另外有一队步兵在操练长枪,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阵。最近几年,他为着行动迅速,几乎完全变成了骑兵。骑兵作战一般喜欢使用刀剑,用长武器的较少。如今马匹一时不易补充,不得不训练一些步兵。根据闯王意见,每个步兵要练熟两种武器,一种是枪,一种是单刀或剑。俗话说枪为诸兵之王,这是因为枪是长武器,而枪法又变化多端。士兵会用长武器,一跃而前,敌人在二丈以内,即令用较短的木杆枪,也可将其杀伤。枪法变化多端,对于各种武器如棍、剑、叉、铲、鞭、锏、戟、双刀、单刀、大刀、牌镋,都有破法。但长枪也有弱点。如遇劫营、巷战、争夺城门、攀登城寨,长武器就不如短武器。在这些场合,刀、剑、鞭、棒最为得手。这一队步兵在长枪与短刀两种兵器的操练上,以操练枪法为主。他们有些是本地农民新入伙的,有些是本地的小杆子入伙的,大多数没有练过武艺。根据自成多年的临阵经验,弟兄们如果手执长枪,纵然练得不熟,也很有用;如果手执短武器,用得不熟,和徒手相搏差不多。

    在自成的大将里边,只有刘芳亮枪法最精。枪法在明代分为十七八家,但崇祯年间在全国最著名和影响最大的不过六七家。一切武艺的传播都靠师傅亲授,不靠文字,所以就是这六七家最著名的枪法,能够得其真传的人也很少。在社会上流传的往往是些皮毛,或是些不管实用的花枪。刘芳亮的枪法得自家传,本来就根基很深,后来随着李自成驰驱各省,每遇到各派高手就虚心请教。他起小跟随父兄练的是当时流行于关中的沙家枪法,后来融会了杨家枪法,石家枪法,马家枪法,少林枪法,汉口枪法等,广集众长,自成一派。去年冬天进军川北、川西时,遇到峨眉山的老和尚普恩,又请教了真正的峨眉枪法,从此技艺更进,达于神化。

    可是刘芳亮现在随同高夫人在崤函山中,只好在闯王身边的将士中挑选教师。挑来挑去,最后决定让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鸿恩担任枪法总教练。他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将领,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们都称他李十二,或十二帅,李过叫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就负了重伤,当人马路过杜家寨时,他和别的重伤人员被留下来,隐藏在山洞中,一个月前才完全治愈。他作战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爱他。可是他有时依仗是自成的弟弟,李过的叔叔,做出些违反军纪的事,使自成对他不敢重用。虽然经过多次教训,他还是不能像别的将领一样处处严守军纪。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总教练,率领二百多名新弟兄驻扎在一个村庄里,本来有点不放心,害怕会闹出什么事故。但又想着,李过是督练,做事十分认真,而每天操练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这二百多人分作两队:第一队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枪身,俗称竹竿镖;第二队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枪身,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身硬如铁。李十二挑选身体轻捷、善于纵跳的弟兄们参加第一队,用沙家枪法教他们;挑选身大力强的参加第二队,教他们石家枪法,但是他凭着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枪法中多少杂有少林枪法。他把二百多弟兄这样分开,是根据兵器的性质和人们身体条件决定的。竹竿镖身长而软,重要在善用双足,必须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进退迅速,是竹竿镖临敌制胜的关键。第二队用的木杆枪,枪身较短,而又粗硬,重在十斤出头,没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时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少林寺本来擅长棍法,后来从棍法中变出一派枪法,主要特点是连戳带打,但也刚柔相济,颇为实用。李十二为着教练这一队弟兄,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枪法的一部分特点用在石家枪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场里看了一阵,对于鸿恩的教练工作大为满意。不过十几天工夫,鸿恩已经把这两队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从队伍中叫出两个弟兄,命他们做出苍龙摆尾势和灵猫捕鼠势让他瞧瞧。他点头称赞几句,又指点出他们身法、步法的毛病。随后他自己耍了一套杨家枪法,又向大家讲解使枪的基本道理,并说枪是长武器,必须学会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万一一刺不中,或没有中在吃紧处,被对手短兵一入,收退不及,便为长所误。要会短用,就得着重练身法、步法。他说这是戚家军练习枪法的一个妙诀,要大家务必注意。讲过之后,他望着叔伯兄弟问道:

    “恩子,三个月管上战场么?”

    “二哥,只用练上两个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觉得鸿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面相对。这感觉使他突然想起:自从他来到校场以后,鸿恩就似乎在假借卖力教练,回避着他。“难道是他么?”自成想到强奸民女的案子,心中疑问,但马上他就回答自己说:“不会吧,他不敢!”他想,鸿恩在他的面前态度不自然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兄长,一向对弟弟有些过严。于是他望着鸿恩的眼睛笑着说:

    “两个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谁说不是要练成精兵?当然是精兵。若是操练两月不使他们成为精兵,二哥,你砍我的脑袋!”

    自成哈哈大笑,说:“好,我记着你吹的大话!”

    他还想在校场里停留一阵,可是刘宗敏派一个亲兵飞马而来,请他同李过速去议事。闯王的心中一动,明白是为着那件事访查出一些眉目。在这刹那间,他又觉察到鸿恩的眼神有些畏惧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着自己的疑心没有根据。在要离开时,他对鸿恩鼓励说:

    “恩子,好生练吧。别看这两百多弟兄少,日后他们就是咱们成立步兵的根基。用心操练个模样出来!”

    李过因为正在指挥操演阵法,离不开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议什么事,对闯王说:“二爹,你去吧,用不着我也去啦。”自成想着他不去也可以,并不勉强,自己上马去了。

    李自成离开校场大约走了十里山路,来到了一个湾子里。离村子二里多远,没有看见房舍,只看见山那边一片树梢,传过来热热闹闹的打铁声音。根据新的计划,把原有的铁匠营大大扩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统称兵器营。交给刘宗敏兼管督造。闯王眼下来到的正是弓箭棚、铁匠棚与火炮棚所在的村庄,四面都有岗哨,戒备严密。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边的一座草棚子里,有十来个人在那里工作。自成知道田见秀一时到不了,所以不急于见宗敏,下马后先走进弓箭棚瞧一瞧。几天不来,这里又做出来许多新弓,有柘木的、檍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种挂成三排。他取下来一张大弓拉一拉,感到满意。地上堆了许多牛角,成色不齐。有纹理很顺、十分润泽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纹理不顺、缺乏润泽的,是老牛的角;还有一种纹理虽顺,却无光泽,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中,牛角来源困难,摇摇头,嘱咐不好的牛角尽量不用。他正要离开,那位从蓝田县请来的弓箭师傅赶快从身边一口破木箱中取出来一对牛角,每只有二尺多长,纹理极顺,青多于白,润泽如玉,笑嘻嘻地捧给他看,说:

    “闯王,你看这一对牛角怎样?”

    自成接在手里说:“好,好,很是难得!哪儿来的?”

    “这是从近来买到的几百对牛角中挑出的。遇着识家,这一对牛角的价钱就能够买一头黄牛。我打算拿这对牛角替你做一张弓,木料也选定了。”

    “什么木料?”

    老师傅把靠在墙上的一根木料递给闯王,说:“就是这根料子,请你敲两下听听声音。”

    闯王接住木料,一看是柘木的;用牛角敲了两下,声音很灵。他笑着说:

    “好料子,离根远,也干透了。”

    “闯王,还有难得的东西呢!”老师傅高兴得胡子翘着,又从破箱子里取出来一个绵纸包,打开来是一小盘筋条,捧给闯王说:“你瞧,这才是一点宝物!”

    闯王虽然平日事事留心,特别对制造兵器的知识很丰富,可说是经多见广,却一时认不出这是什么筋条,问道:

    “是什么兽筋?”

    “不是兽,是天上飞的。”

    “鹳筋么?”

    “对,就是鹳筋!”

    “哪儿来的?”

    “不瞒闯王,这一点鹳筋我藏了上十年,多少人想要它做弓弦我都不给。宁肯饿饭,我也不卖给人。我来到这里以后,亲眼看见你闯王行事仁义,又对俺们手艺人极其有恩。我再也没法子报答你闯王,只有替你老做一张好弓表表心意。前几天有人回蓝田,我给俺老伴儿带个口信,找出这点鹳筋,托顺便人捎来啦。”

    闯王连声说好,爽朗地大笑起来。在古代,有许多人,特别是弓箭老匠人,都认为做弓弦牛筋不如野兽筋,野兽奔跳迅疾,用兽筋做弓弦射出的箭也特别迅疾。到了明末,就有人用鹳鸟腿上的筋做弓弦,认为鹳是鸟,飞的比走的更疾。李自成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是老弓箭师傅的这番情谊却使他深受感动。他拍拍老师傅的肩膀问:

    “老曹,你到咱这儿快有一个月,过得惯么?”

    “大帅,看你说的!别说过得惯,我心里可畅快死啦。只要闯王你不嫌我年纪大,我还想入伙哩。你看,我这块料,入伙行么?我才四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哩。”

    “行,行。只要你愿意入伙,赶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儿接来好啦。”

    “接老伴儿干吗?嗨,又不是年轻人。目下跟着大帅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她不迟!”

    “老曹,你……”

    “闯王,你还不明白?上次我对你谈过咱的苦根子。俺家三辈儿当弓箭匠,到我这一代已经干了大半辈子。论手艺,有手艺;论勤快,够勤快;论人,咱说一不二,自来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艺好,勤快,顶屁用!咱自小儿受穷罪,受欺负,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来越没路。儿子前年给抓去当兵,不知已经肥了谁家的地。三门头守一个小孙子,孤苗儿,去年害了病,没钱吃药,小辫子翘啦。媳妇儿没指望,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也不放心,穷人家守的什么节,走啦。俺老夫妻俩时常对着哭,往前看,四十八里不点灯,望不尽黑洞洞的。去年到今年又是灾荒年,过了破五就断顿儿,又没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讨饭。心里想,这次出去,反正是死在外乡,回不来啦,等着喂狗吧。没想到咱这里招弓匠,咱就来啦。一来就享福啦。”说到这里,他用袖头揩一下湿润的眼角,深深地叹口气,然后接着说:“如今,不要说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谁欺负啦。从前,大小有点势力的人跺跺脚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脚踩在咱头上,咱就赶快把头低下去。咱一辈子都是逆来顺受,在人家的脚板底下过日子。如今什么样?不管是头目和弟兄,都把咱当个人看待,不称曹师傅不说话。就拿你老跟督造刘爷说,也没有把咱曹老大当外人看待。人不能不要心口窝里四两肉。想想从前,看看现在,头打烂也要入伙!闯王,你老要我我也入,不要我我也入,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着闯王闯江山,死也不离开老八队!”

    闯王高兴地说:“你愿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极啦。咱们这里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弓匠师傅。眼下吃点苦,日后打下江山是咱们大家的,有福同享。你给老伴儿捎钱没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地说。“前几天有顺便人,已经把钱捎去啦。老婆子不知烧了哪炷香,这个荒春不担心饿死啦。”

    闯王跟他开玩笑说:“大概这炷香烧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来那一对珍贵的牛角,啧啧称赞,问道:“老曹,你打算给我做几个力的弓?”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个力的弓,你看怎样?”

    “你是要我平时练习用还是临阵作战用?”

    “自然是临阵作战用。平时练习,八九个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战的时候喜欢用强弓。老曹,你尽量替我多做几个力吧。”

    “做二十五个力,行吧?”

    自成笑着摇摇头。

    “再加两个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摇头。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们望望,又望着闯王说:“好,替你做三十个力吧,这可是特号强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师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说:“老曹,还差一点,你替我做成三十五个力的吧,免得亏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张大嘴啊了一声,惊叹说:“这样强弓,不妨碍马上左右开弓,你老真是神力!”

    闯王回答说:“自幼喜欢拉强弓,已经习惯啦。比这再多几个力的弓也可以在马上拉满,不至于弓欺手。”

    他离开弓箭棚,走不多远就到了热闹喧天的铁匠棚。铁匠棚现在有五十多个铁匠,大部分是从士兵中挑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各地招雇的铁匠老师。这五十多个人分在四个草棚里,每一个草棚有一个小头目,称做棚头。全铁匠棚由一个哨总统带,称做铁匠总管。自成先走进第一座铁匠棚里,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阵,向棚头询问了两三天来的工作情况,随后走到一个炉子旁边。掌钳子的师傅是从杜家寨来的包仁。当包仁从炉子内把烧得通红发软的铁料夹出来放在砧子上时,闯王从地上掂起来一把大铁锤。包仁笑着说:

    “闯王,你又要抡大锤么?”

    “我要跟你学手艺哩。”自成说,“怎么,你还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说,好说。”包仁左手掌钳,右手拿着小铁锤在烧红的铁料上连敲几下,说:“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锤子指点着,闯王和一个翘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抡大锤。打了一阵,一个枪头的模样打成了。包仁把这个半成品送进炉里,笑着说:

    “闯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谁也不敢收你当徒弟。别看我有了一把年纪,我也怕折寿!”

    自成同包仁说笑了一阵,直到把枪头使了钢,完全打成,才离开包仁。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头看见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边写着一首诗。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个别字,但诗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辈杀不平,

    世间曾有几人平!

    宝刀打就请君用,

    杀尽不平享太平。

    他把诗看了两遍,连着点了几下头,望着大家问:“这是谁写的?”

    棚头停住铁锤说:“禀闯王,写是我写的,诗是大家编的。”

    “大家编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来了。接着,张三凑一句,李四凑一句,凑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诗写得不坏,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个棚子门口,看见刘宗敏光着上身,脊梁上淌着汗,正在抡大锤。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士兵,又害怕,又羞惭,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发了脾气,可能这个工作不卖力气的弟兄会挨一顿臭骂或甚至一顿鞭子。他正要进去同宗敏说话,宗敏已经看见了他,把大锤交还旁边站着的那个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来。

    “你把王吉元杀了没有?”走出棚子以后,宗敏站住问。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饶他一条性命。”

    “这太轻了。为什么不斩首示众?”

    自成挥退左右,放低声音说:“王吉元原是敬轩的人,为着五百多两银子杀了他,日后见敬轩怎么说呢?咱们同敬轩之间本来就犯了生涩,不必为这件事儿使敬轩骂咱们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可是以后别人也犯了这样的罪呢?”

    “我已经传令全军,下不为例,今后凡赌博者受重责,凡盗用公款银子十两以上者斩不赦。”

    “看着敬轩的情面,只好饶他的狗命吧。补之怎么没有来?”

    “咱们谈谈吧。他正在指挥操练,用不着叫他也来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里,顶好是交他处理。”

    “你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事?”

    “鸿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时气得脸色发青,说:“该死!谁同他一起去的?”

    “他带着自己的三个亲兵。”

    “真是该死,会是他做出这事!”

    “怎么办,饶了他这一回吧?”宗敏问,不转睛地望着闯王。

    闯王明白宗敏是拿话试他的口气,他没有马上回答,在心中愤愤地说:“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坏了我的军纪!”宗敏见自成有点犹豫,随即说:

    “闯王,怎么办?你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捷轩。你办吧,执法如山,不要推辞。正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轻饶了他!”

    尽管闯王的口气很坚决,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脸色和十分干涩的声调,怎么能瞒得住宗敏呢?事实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难过。自从他参加自成的老八队以来,他亲眼看见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义的有几十个人,大部分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的人在从汉中府一带向潼关的长途进军中被官军打散,尚未归队。如今留在自成身边的只有李过和李十二,还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是他的族侄。单凭这一点说,他刘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鸿恩问斩。何况,鸿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个顶小的,有时人们也叫他李老幺,自成一向对这位小弟弟表面很严,骨子里很亲。两年前路过泾阳时,李十二也曾怂恿士兵淫掠,当时自成也很震怒,说要杀他。他听说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长二嫂短地缠磨着高夫人替他讲情。自成终于只是痛骂他一顿,打他几耳光,踢几脚,并没杀他。一个“李”字分不开,兄弟毕竟是兄弟!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样,说杀不杀呢?所以听了闯王的话以后,刘宗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不做声了。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鞴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鞴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候,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关于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摆手让亲兵们和闲杂人员们都走开了。紧接着他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尚炯把朝廷上民穷财尽、政治腐败和上下离心的种种实情,一五一十地谈了出来。李自成听了以后,满怀兴奋地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

    “你们看,怎么样?大明的气数真的要完了,咱们还不加劲儿干?”

    田见秀说:“确实,朝廷已经弄得焦头烂额啦。好比四处起火,八下冒烟,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日后收拾这个局面的说不定就是我们。捷轩,你说是么?”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有干头,有咱弟兄们的天下!自成,咱们早点树起大旗怎么样?”

    自成笑一笑,摇了摇头。袁宗第拍了一下膝盖说:

    “对!我看也不如早点树起大旗。闯王,别等敬轩啦。他靠不住!请你快派人去崤山里叫大嫂子同明远把人马撤回来,一会师就动手!”

    闯王向田见秀望望,见他笑而不言,随即说道:“咱们目前顶要紧的事情是练兵,准备马匹、兵器和粮食。”他又向田见秀的脸上扫一眼,近来因为粮食缺乏,田见秀和许多将士们的脸上都有菜色,并且浮肿。“粮食顶要紧,顶要紧。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干起来,咱们的垦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闹得没法收成。这儿的灾情已经够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让百姓喘口气,多少收点庄稼,捷轩,别说老百姓要饿死,咱们也要饿死。总得首先叫老百姓有吃的,不饿死,咱们也才能够不缺粮食。”

    尚炯说:“闯王,你说的很对。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目下离麦季只有一个多月。让老百姓收季麦子,喘口气儿,确实要紧。虽说到处天旱,麦苗很坏,可是收一点总比不收好。”

    刘宗敏点头说:“也好,等收了麦,不管敬轩动手不动,咱们从这里先动手,杀到河南。”他望着尚炯,用十分赞佩的口吻说:“老尚,你真是一个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长,会把朝廷的事儿打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说只有你去北京顶合适,我可没想到你办事这样出色!”

    尚炯笑着说:“这不是我办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帮了大忙。要不是遇到这位朋友,光凭我这块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别想对朝廷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自成赶紧问:“是一位什么样的朋友?”

    “闯王,我对你谈过一位牛举人,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还把他请来了。”

    “啊?!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现在西安。”

    “在西安?为什么不请到这里?”

    刘宗敏也抱怨说:“你真是!为什么不带他一道来?”

    医生含笑说:“我怕你们两位不愿意同他见面。”

    刘宗敏大瞪眼盯着医生,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不愿意同他见面?老尚,亏你还是闯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无话不谈,你也自认为深知他的心思,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不把他带来?怕路上不平稳?”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来他的笑里边含有文章,又想着这个老医生也不是那号着三不着两的人,从来不在重大的事情上开玩笑,说出不冒烟的话,如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闯王和他的面前冒凉腔?他想要尚炯快说出来笑里边藏的文章,就对自成说:

    “子明是胡扯的。什么牛举人,马举人,别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他就会把他带来见咱们。别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来,心里说:“瞧,他们在打仗上有经验,在跟举人、进士打交道上还是第一遭,对这些人的脉理乍然还摸不清呢。”不过,就在他大笑当儿,李自成已经猜出来一点谱儿,同田见秀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过向尚炯笑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越说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快说吧,到底这位牛举人来了没有?”

    尚炯说:“确确实实地来到西安。我特意回来向你们禀报,听候你们吩咐。”

    刘宗敏大为高兴,爽快地说:“赶快派人去请他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其实,你应该带他一道来,用不着向闯王禀报。你这是六指儿搔痒,额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来,说:“我自己带他来?牛举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愿同我到西安,看起来是他对啦。”

    田见秀笑着说:“子明,你放心。咱们的闯王平日思贤如渴,虽不能亲自去西安相迎,可是也决不会有失礼节。”

    闯王接着说:“玉峰说得对。咱们一定要专诚相迎,隆重接待。捷轩,在这样的事情上咱们都是外行,得听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刘宗敏恍然记起,赶快说:“对,对。我忘记三请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来。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顿时解开,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说:“这样,牛启东就不会拿捏着不肯来了!”在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声中不由地想着:“一个举人就拿这么大架子?几年来十三家义军攻城破寨,不知杀过多少举人、进士,还有比这班人更大的官儿。今日咱们用着了读书人,一个举人就这样拿捏身份!”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想法只在心上一闪就过去了。

    闯王请尚炯谈谈他是怎样把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的。等医生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自成跳起来走到医生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

    “尚大哥,你这件事办得太好啦!太好啦!这比你探听朝廷的消息还重要,实在难得!既然牛先生已经到了西安,我们务必请他来一趟。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西安接他,怎么办呢?”他寻思着,一时想不起一个适当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刘宗敏的眼睛一转,说:“我看,这样吧,还是请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们派一位大将在半路相迎,等客人来到时,咱们几位重要头领都随闯王下山,迎出数里之外,不好么?”

    田见秀点头说:“照,照!这个办法很好,就请补之到中途相迎。只是子明刚到家,还没休息,又得几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闯王望着医生微笑,却不做声。医生把大腿一拍,站起来说:

    “咱们一年三百六十天骑马打仗,东奔西跑,去西安接个朋友,这算得什么辛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着说:“这一次,我是名正言顺,奉着你闯王的命去迎接他,说话就有了分量啦。”

    闯王问:“要不要派双喜儿随你同去,格外显得我的诚意?”

    另外派个人随他同去,以示隆重,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担心双喜没有去过大地方,怕万一会出纰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没有合适的人,摇摇头说:

    “算啦,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老头子不至于惹人注意,多一个年轻人反而不好。”

    刘宗敏说:“二虎已经回来,叫二虎同去好了。”

    二虎是刘体纯的小名。他的哥哥刘体仁小名叫做大虎,早已经牺牲了。虽然自从他在农民军中有了点名声以后也取了“德洁”二字作为表字,但自成夫妇和几位年长的大将都喜欢仍叫他二虎。他是在他们的眼皮下长大的小兄弟,叫他的小名不仅是叫惯了,也含着亲密的感情。为着他特别机警,二十天前派他去谷城和房县同张献忠和罗汝才联系,察看动静,昨天才回。大家都很同意派他同医生前去西安。

    刘宗敏听说献忠那里有个徐以显,便问牛金星比徐如何。医生用鼻孔哼了一声,说:

    “启东是王佐之才,徐以显正是俗话所说的狗头军师,如何能跟他相比!”

    刘宗敏笑着说:“好家伙!你把这位牛举人捧到天上了!”

    “我不是故意替他吹嘘。他确实是宋濂一流人物,可惜蹉跎半生,未得一展所学。刘爷,你只要同他见面一谈,就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闯王说:“咱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怎样打仗,怎样练兵,咱们还有些经验,可是光凭这也成不了大气候。自古成大事的都不是光靠打仗。如何经邦安民,那里边有许多学问,咱们还有些外行。”

    刘宗敏说:“干脆,咱们把这位牛举人留下,请他做军师吧。”

    田见秀也说:“对的,想办法把他留下。咱们以先生之礼相待。”

    宗敏望着尚炯说:“老神仙,你看怎样?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只要他是个人才,咱们决不会亏待他。有朝一日咱们的闯王坐了天下,他就是当朝宰相。怎么,能把他留下做军师么?”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医生的脸上,等待他回答。李过看见他拈着胡须,笑而不言,忍不住说:

    “尚神仙,留住牛举人这出戏,全靠你唱了。”

    尚炯说:“这出戏我只能唱前段,后半段就得靠闯王跟诸位将军唱。”

    闯王满怀高兴,但没做声。过了片刻,他慢慢地说:“就怕水浅养不住大鱼。咱如今刚打了败仗,人家牛举人未必会留在这里。”他笑了笑,又请医生谈清兵在畿辅的种种情形。

    关于卢象升在蒿水桥阵亡的消息,他们早已听说,但不像尚炯所谈的那样仔细。尽管他们同卢象升打过几年仗,在战场上是死敌,但是都对他坚主对清兵作战,反对议和,得到那样遭遇,还有点同情。闯王摇头说:“卢象升虽是被朝廷弄到兵败阵亡,也算死到一个正经题目上。”刘宗敏用拳头向桌上一捶,骂了声:“崇祯这一伙儿,他妈的!”随即问道:

    “那个杨廷麟贬出京了么?”

    尚炯回答说:“我离开北京时他还没有出京。背上长了个疽,几乎死了。”

    他接着把如何救活了杨廷麟并坚决没要杨宅的酬谢,对大家说了。大家都称赞他这事办得好。

    当大家同尚炯坐在一起谈话时候,李鸿恩和随同他去做坏事的三个亲兵被逮捕到了,拘禁在老营的偏院中。当尚炯去厕所时,鸿恩在屋中叫道:“尚先生救我!”医生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走去问道:

    “十二,为的什么事呀?”

    鸿恩并不隐瞒,把实情对医生说了。医生摇摇头,叹口气说:“唉,年轻人,真是荒唐!好吧,我替你讲情试试,请闯王和刘爷看我的老面子饶你不死。以后,可不能再坏军纪。”

    医生和闯王等人谈到定更以后,又吃点酒,才回他自己的住处休息。临走时,他向闯王替鸿恩讲情,但闯王并不做声。他转向刘宗敏说:

    “捷轩,十二虽然犯法当斩,但请姑念他年轻无知,留下他的性命。他跟随闯王六七年,从十四五岁的毛孩子长成大人,挂过多次彩,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保闯王。他作战勇猛,武艺也好,这几年立过不少功。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次留下他一颗脑袋,以后他就不敢啦。”

    宗敏把眼睛一瞪,说:“老尚,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不用说他是自成的叔伯兄弟,他也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同我自己的兄弟一样。可是军法如山,该斩不斩,以后叫哪个遵守军纪?他是闯王的兄弟,就应该以身作则,不要犯法才是;既然犯了法,就得与别人一律同罪!”

    “捷轩,你说的道理很是,不过,不过,法是死的,用是活的。十二几次受重伤,都是我亲手救活了他的命。这次请你看个面子,还让我救他一命行不行?”

    “你快回去休息吧。能不能饶他一死,等我同闯王、玉峰审问了他再说。”

    医生不好再讲什么话,十分放心不下,向自成、宗敏和见秀望望,含着泪苦笑一下,转身走了。宗敏立刻向自成问:

    “现在就审问吧?”

    “审问!”自成说。“玉峰,你同捷轩一同去审问,一切由你们二位做主。”

    在审问时候,李鸿恩照实承招,只求不杀他,让他在下次打仗时战死沙场。他的三个亲兵中有一个叫做陈魁,一口承招李十二去强奸民女的事是他怂恿的,他愿意受千刀万剐,只求饶十二不死。审过以后,刘宗敏和田见秀到院里商议。田见秀主张只将陈魁杀掉,留下鸿恩的一条性命,重责一顿,让他戴罪立功。刘宗敏从感情上也不愿杀他,但认为他既是闯王的兄弟,倘若不杀,将士们必有许多闲话,以后如何叫别人遵守军纪?再说,那些新入伙的兄弟既有本地农民,也有平日惯于扰害平民的杆子,如果放过了鸿恩,对这些人就没法厉行军纪了。所以他主张狠狠心斩了鸿恩。他们商量一阵,便同去见闯王,请他自己决定。宗敏说:

    “闯王,这件事,如今全营上下无人不知。或重责一顿皮鞭,或斩首示众,全由你决定,不过要快。夜长梦多,耽搁一天,闲话就起来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轻饶。杀吧,杀吧!”自成低声回答说,心中酸痛,声音有些打颤,同时在心中骂道:“为什么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上?该死!”

    田见秀在一旁说:“你多想一想,打他几百皮鞭也是一个办法,可不杀就不杀。老尚说的很是:千兵易得,一将难求。”

    这一夜,李自成为这事十分难过,不能成眠。有时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拖着鼻涕、在灰堆中同群儿嬉戏的小恩子,忽而一变,出现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烂、面黄肌瘦的一个少年,又顽皮又害羞地缠磨着高桂英,恳求说:“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带我出去吧,我要随二哥一起打江山!”这后一个印象是崇祯五六年间的事情,那一次自成率人马回一趟米脂故乡,把鸿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们带了出来。从那时起,鸿恩在自成的培养下成长起来,变成了一员青年猛将。他在童年时代就跟着村中大人们练习枪法,后来又得到刘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艺大进,立了许多功,流过许多血,死过几回!……

    许许多多往日的印象,在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灵活现地浮现眼前。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忽然记起来了。那时五婶,即鸿恩的母亲,刚刚守寡,带着吃奶的鸿恩给艾举人家中帮工,而自成给艾家放羊。一个秋天的黄昏,自成把羊群赶回羊圈,发现一只羊走失了,不敢吃饭,回头跑往山中寻找。他在荒凉的山谷中找了很久,毫无踪影。他急得哭着,跑着,叫着,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见路,仍然不敢回去,只好藏在一个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后再找。虽然他明知山中有很多狼,但他宁肯躲在山洞中受冷,受饿,给狼吃掉,也不愿回去再受主人的辱骂和鞭打。因不愿惹父母生气,他也不肯回自己家去。

    当吃晚饭的时候,五婶没有看见自成,还以为他大概有什么事回自己家里去了。等到了二更天气,不见他回羊圈睡觉,感觉诧异,仔细一问,听人说他好像往山中找羊未回,不禁大惊,丢下鸿恩就往自成的家里跑。过了一顿饭工夫,一大群人打着灯笼火把奔往荒山中寻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里,噘着嘴,含着泪,紧握一把防身护体的短刀,看着散乱在山头上和山谷中的灯笼火把,听着不断的大声呼唤,只不做声。后来灯笼火把和喊声愈来愈近,他听见母亲和五婶用半嘶哑的哭声呼唤着他的乳名:“黄来儿!黄来儿!……”到这时,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应一声:“哎!”五婶走在母亲前边,先扑到他面前,把他揽到怀里,边责备边哭了起来……

    从那时起大约过了十三四年,李自成成了一位有名的起义军首领,在高迎祥手下号称闯将,回到故乡,鸿恩也长成了一个少年。当他率领人马离开家乡时,两鬓斑白的五婶颤巍巍地拉着他的袖子,仍然唤着他的乳名,含着眼泪,哽咽着叮咛说:

    “黄来儿,你五婶二十八岁守寡,吃尽了苦,总算把小恩子抚养成人了。如今让他跟你去……只要他跟着你,五婶就放心了。”

    ……

    李自成从床上忽地坐起,匆匆穿好衣服。天色已经黎明了。他没像往日一样到院中打拳、击剑,也没骑马去村外看将士早操,而是背着手走往村边的小树林中,踏着落叶和严霜走来走去。几个亲兵知道他心情不好,只站在树林外边警卫。

    李过在夜间见到了田见秀,知道闯王下狠心斩鸿恩的成分很大,急得坐卧不安,通宵未眠。鸿恩也托人给他带信,要他讲情。他刚才骑马来到闯王住的寨内,先去看了鸿恩,随即来这里寻找闯王。当他轻脚轻手走近自成时,自成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用责备的口气问:

    “你早晨不到校场去,来见我有什么事?”

    李过胆怯地说:“二爹,我十二爹的事……”

    “你是来替他讲情的么?”自成截住说,严厉地望着侄儿。

    “我,我……我不敢替他求情。不过自从起义以来,咱们李家已经死了几十口人……”

    “补之!”自成挥一下手,不让李过说下去。“你不懂!倘若是别人犯了同样的罪,我还可以不斩。我的兄弟和子侄们不管谁犯了这样罪,非斩不可。这道理你不明白?”

    李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鼻孔发酸,眼睛潮湿。

    “你看见你十二爹了么?”

    “刚才看见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要我替他讲情,还说,要是你决定杀他,他也决不怨恨你,只求你在他死之前同他见一面。”

    闯王的心中刺痛,低下头去,沉默片刻,然后说:“你去对他说,我用不着见他了。家里的事情让他放心。这件事我要瞒着五婶,永不让她老人家知道。她生前养老,死后送终,我自有妥善安排,请你十二爹放心好啦。”

    他说完以后,转身走了。李过看出来他非常难过,并且再讲情也没用处,只好往小树林外走去。但李过才走十几步远,被自成叫住了。

    “最近有没有人回家乡去?”自成问。

    “下个月有人回去。”

    “有人回家乡时,你记着用你十二爹名义给五奶带点钱去。不要忘了!”

    李过嗯了一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快大踏步走出林外。

    尚炯扮做走方郎中,刘体纯扮做他的伙计,天色黎明就吃过早饭,这时赶来向闯王辞行。自成步行送他们走了两三里路,嘱咐尚炯无论如何要把牛举人请来一晤。尚炯又求他留下鸿恩性命。他不愿使医生路上难过,点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拱手相别以后,他站在高处,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荒山脚下。

    他走回老营时,已经收早操了。看见双喜俯在桌上哭泣,小张鼐坐在一边揩泪,他没有问,只装作没看见。他明白这两个孩子起小同恩子一起,感情极好,都把恩子当亲叔父一样看待,如今眼巴巴地看着他要被斩,自然会要伤心。他把中军吴汝义叫来,吩咐他把李鸿恩和陈魁推出斩首,把另外的两个亲兵各重责两百皮鞭,贯耳游营。吴汝义正在难过,扑通跪下,说:

    “闯王!尚神仙临走时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救活鸿恩。全营上下,都知道鸿恩是一员将才,几年来经常出生入死,立过许多战功。再说,这是初犯,又未奸成,而且是受陈魁教唆。将他斩首,未免过重。他是你的兄弟,要想想他的老娘年轻守寡,只此独子,交付给你……闯王,我恳求你看在他老母的情分上,留下他的性命,叫他立功赎罪!”

    闯王脸色严峻地说:“子宜,治军如治国,宁可大义灭亲,不可因私废法。快杀,休要再说!”说毕,他将脚一跺,不再看吴汝义,走进睡觉的房间,在床边坐了下去。亲兵头目李强进来请他吃早饭,眼睛哭得红茫茫的。他挥手使他退出,心中说:“恩子!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啊!”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着五婶和鸿恩幼年时代的影子,耳边仿佛缭绕着五婶的带着哭声的呼喊:“黄来儿!黄来儿!回来吧!你在哪儿?……”忽然他喉口壅塞,热泪泉涌,伏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看见尚炯和刘体纯奉闯王之命专诚来迎,并且知道了将有一位大将在中途相迎,而闯王本人也将在老营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开一个疙瘩,决定潜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虽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决计回家去再等候一个时候,但目前天下大乱,多这一层关系,只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尝不好。

    隔了一天,刘体纯先动身离开西安。又过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个五更,悄悄地骑驴出发。日头树顶高的时候,他们在灞桥打尖,当天晚上赶到了蓝田附近。为着避免官兵盘查,他们在一个离蓝田五里的村庄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们穿过县城,在蓝田东门外打尖,换了脚驴,向蓝关进发。山势愈来愈高,终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耸立云外,积雪尚未融化。牛金星正在观看山景,默诵着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念完这一联,他忽然想道:韩愈虽然因谏迎佛骨事被贬往潮州,但毕竟还是朝廷命官,后来又被皇帝召回,与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韩昌黎继道统,著文章,“文起八代之衰,道继天下之溺”,生前名满天下,死后名垂千古,与他自己半生默默无闻,将与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笼罩着空虚与伤感情绪,很难排解。在北京过除夕的时候,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写了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觉地轻轻喟叹一声,念出来其中一联:

    一事无成惊逝水,

    半生有梦化飞烟!

    他正在烦恼,突然有一个青年农民带着一个少年,牵着两头毛驴儿,背着猎弓,腰里别着砍柴的利斧,从路边笑着迎上来,向尚炯拱手说:

    “先生,我们在这里等候好久啦。我侄儿给狼咬坏了一只胳膊,请你务必费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问:“不远吧?我们急着往商州去,远了可不成。”

    “不远,不远。你看,那个山坳里就是,不到四里。”

    尚炯露出想拒绝又不好拒绝的神气,望着金星问:“怎么办?咱们只好去一趟?”

    金星心里想,这个庄稼人怎么会知道医生要打这里经过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跷!他又望望他们的脸上神情,心中有些明白,回答说: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们开了脚钱,换上农民们牵来的毛驴儿,转上一条小路,望着一个雾沉沉的山村走去。刚离开大路不远,尚炯一看前后没有别人,向青年农民笑着问:

    “王天喜,这里的路径你可很熟?”

    “我就是这儿长大的孩子,天天在这些山谷里砍柴,打猎,怎么会不熟?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步!”

    “他是刘捷轩将军的亲兵,”尚炯对客人说。“这一位小将名叫罗虎,是孩儿兵的一个头目。别看他年纪小,打仗时简直是一员猛将!”

    金星忙同天喜和罗虎打招呼,不住地打量他们,感到有趣。天喜和罗虎天真地嘻嘻笑着,在客人面前都有点拘束和腼腆。他们不知道这位贵客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明白他一定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然不会这么样隆重相迎。由于他们现在奉命保护贵客绕过蓝关城外,这件事使他们感到无限的光荣和兴奋。罗虎说:

    “尚先生,双喜哥就在前边等着。你看,就在那几棵松树下边。”

    尚炯和金星顺着罗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有几个打猎的农民站在不远的松树下边,正在向这边张望。等他们过了一道山沟,那一群猎人就向他们迎着走来。尚炯对金星说:

    “瞧,那位走在前边的就是我同你谈过的小将双喜。”

    “啊,果然英俊,不愧是闯王义子!我还不曾问你,他的台甫怎称?”

    “一年前大家还都把他当孩子看待,近来虽然他已经成了出色的青年将校,可是天天打仗,也顾不得多讲究,所以尚无表德,大家仍然直呼其名。兄如有暇,请赠他一个表德。”

    “好,好,一定替他想一个。”

    牛金星打快毛驴,相离还有十来丈远,赶快跳下驴背,趋前同双喜相见,拱手说:

    “劳驾远迎,实不敢当。不胜惶愧之至!”

    双喜不习惯同生人应酬,更不习惯说客套话,有点腼腆地说:“先生远来,太辛苦啦。俺父帅同几位将军都在前边村里恭候,转过这个山脚就到。”

    “啊?闯王来了?”金星大为吃惊地问,没想到闯王会迎接这么远,竟然来到了官府驻有重兵的蓝关附近。

    尚炯也觉意外,心中大喜,笑着说:“我不是对老兄说过,闯王极其思贤如渴么?”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牛金星怀着说不出的感激心情,同尚炯重新骑上驴子,在双喜等一群人的保护下继续前进。尚炯见他确实被自成的远迎诚意所感动,向他笑着说:

    “启东,闯王如此礼贤下士,比之刘邦如何?”

    “天渊之别。”

    “既然如此,兄还是不肯留下来共建不朽大业么?”

    金星笑着说:“你又来了!弟不愿做严光高蹈,于世事无所补益,倘蒙不弃,愿为唐之李泌,以山人之身佐李公定天下,事成之后仍当归隐伏牛山中。”

    “李泌后来不还是受了官职,并受邺侯之封?”

    “那是后来迫于时势,非其初志。”

    尚炯看他的口气似很认真,不好往下再说了。牛金星过去读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对李泌的为人十分仰慕,所以他的话也确实代表了他最近几天的想法。虽然他更崇拜诸葛亮,很羡慕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知遇,但是当他亲眼看见李自成的热诚相待并不下于刘备时,他又想自成毕竟是草莽英雄,与身为豫州牧的刘皇叔不同,所以说出来愿为李泌的话。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一行人顺利地绕过了蓝关。他们所走的尽是荒僻的蚰蜒小路,只有当地的猎户才能找到。有时他们同那条由西安通向武关的大道距离很近,隔着一道不深的山谷,透过树木和丛莽可以清楚地看见大路上的一切情形。当距离大路最近时,牛金星看见一队骑马的官兵大约有五十个人,号衣整齐,旗帜鲜明,由一名千总打扮的小将率领,朝向蓝关方面走去,似乎是在巡逻。这一队巡逻的骑兵忽然望见他们,停顿一下,拨转马头向商州方面走去,看样子是要迂回到前面,截断他们的去路。牛金星暗暗吃惊,向双喜和尚炯望望。看见他们和弟兄们都是满不在乎的神气,他心中好生奇怪和不安,忍不住用鞭子指一指那队官兵,小声说:

    “那不是官兵么?似乎已经看见咱们了。”

    双喜笑着说:“那是张鼐带的人马,扮做官兵在路上巡逻,以防万一。”

    牛金星突然放心,不觉惊奇地叫着说:“啊呀,你们布置得如此周密!”

    双喜又说:“那些在路上走的老百姓也有些是咱们自己的人扮的。如今蓝田城里和关上的官兵虽多,他们要是今天敢出来,准会叫他们吃点亏缩回头去。咱们的事情他们全不知道,可是他们只要有一点动静,咱们就马上知道。牛先生,你放心好啦。”

    牛金星赞叹说:“好,好。此官兵之所以常败也!”

    又走了五六里路,转过一个山脚,他们看见一里外的松林中有很多战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着休息。一员青年将领骑着马奔了过来,直到相离很近,金星才认出他就是刘体纯,已经丝毫不像个商人了。刘体纯告诉客人说,闯王和几位大将就在前边恭候。牛金星虽然平日自诩为“王佐之才”,这时却不由地有点心慌。又走不远,看见地上的人们都忽然站了起来,他的情绪越发紧张。几年来他就熟知李自成和刘宗敏的威名,如今就要同他们相见,怎能不有点紧张呢?李自成穿着蓝色山丝绸旧箭衣,戴着旧毡帽,走在前边,背后紧随着几员大将和少数亲兵,其余的将士们留在原地。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驴子,向前迎去。

    “那位走在前边的就是闯王。”尚炯介绍说。

    相距十来丈远,闯王和几位大将就满脸堆笑,连连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踉跄前趋。双方走到一起之后,自成非常热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说:

    “蒙先生不弃,远道光临。可惜弟等不便远迎,务乞鉴谅!”

    金星连忙说:“哪里!哪里!诸位将军如此远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内感愧!”

    李自成把刘宗敏、田见秀和李过向客人介绍,互道仰慕,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自成又说:

    “野地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还是上马走吧。”

    李双喜向松林边一招手,立刻有人牵过来一匹战马。闯王为着牛金星是个文人,给他预备的是一匹北口骟马。他让骟马走在他的乌龙驹前边,几位大将的战马紧紧跟随。他们的前后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将校和亲兵。牛金星很爱骑马,但是像这样的威风却是平生第一次。雄伟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松涛和马蹄声,样样激动着他的心。他在心中说:

    “大丈夫岂可老死蓬蒿!”

    为着谨慎起见,他们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只在打尖的时候略事休息。到了三更时候,这一支人马已走了两百多里,来到了闯王的老营。留守的袁宗第都在寨外迎接。用过夜饭,闯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书房兼客房,比较干净。几位大将各自回营,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来以后,听到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他又闭着眼矇眬一阵,才伸个懒腰,重新睁开眼睛,但是仍没有马上起来。他想,大概闯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准有声音打扰。

    他在床上回想着昨天一天的经历,在他的半生中实在是一个极不平凡的日子。李自成给他的印象极深。尽管他还没有机会同自成深谈,但是仅凭他的表面观察,凭他们在路上的随便谈话,他已经对自成深为敬佩,觉得尚炯的称颂并无一句过分。其次,他从刘宗敏的身上看见了一种慓悍豪迈的英雄气概,从李过的身上看见了一种刚毅、谦逊和深沉的风度,从田见秀的身上看见的是浑厚、纯朴和善良。青年将领中给他印象较深的是刘体纯、双喜和张鼐。总的说来,他认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谓“风云人物”,集合在闯王左右。

    另外给他印象极深的是闯王的部队。他所看见的虽然只是去迎接他的少数部队,但是他看出来他们纪律严明,精神饱满,上下融洽得像家人一样。他看见过的官兵很多,哪有像这样的部队呢?没有!

    牛金星把一天来的印象重新回想一遍,觉得时间大概不早了,便穿好衣服下床。听见屋里有响动,一个态度腼腆的青年亲兵踮着脚走了进来,恭敬地笑着问:

    “先生,怎么不再睡了?闯王吩咐过,不让院里有声音惊动你,好让你多睡一阵,解解乏。”

    “我已经睡好啦。昨天闯王也很累,他一时还不会起床吧?”

    亲兵笑着说:“他?他天不明就骑着马出寨去啦。”

    “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练。”亲兵向门外的太阳影子望一眼,又说:“如今该收操回来啦。”

    牛金星听说闯王照样天不明就出寨观操,又是惊异,又是敬佩,同时对自己的饱睡迟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脸,站在书桌边翻一翻自成所写的大字和他所读的书。这些书整齐地摆成一堆,有《四书集注》、《孙子十家注》,还有一部《通鉴纲目》。另外有一部残破的《三国演义》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来一本《孙子十家注》,看见里边有不少圈点,还有夹批和眉批。这些批注都很别致,全是从他亲身经历而得的悟解,有的较长,有的却只有几个字,甚至只有两个字:“要紧!”牛金星随便翻到一页,看见眉批道:“十年来义军驰驱半中国,使官军防不胜防,追又不可追,就是这个道理。”旁边又批道:“骑兵十分重要。倘日后每一精兵有三匹马,则更可风来电往。”后边又批道:“崇祯八年春长驱东进,所向无阻,即是‘冲其虚’。”金星再看所批的孙子原句,原来是这样两句:“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金星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随便翻阅,闯王回来了。

    早饭后,李自成很想同牛金星谈一谈重大问题,听听他的高见,但想到金星昨天过于辛苦,大概还不曾休息好,便忍一忍不提了。他陪着客人到寨外走走,让客人看一看周围的山景和将士们的垦荒情形。牛金星看见农民军同百姓在一起种地,关系融洽,深为感动,不由地想起来《三国志》等史书上所写的诸葛亮在渭南屯垦的情形。许多年来他所看见的官兵只会奸掳烧杀,破坏生产,从来没有过这种景象。当闯王走去向几个头目吩咐什么事情的时候,金星趁机会同一个农民说了几句话,知道这一带农民多亏闯王赈济粮食,少饿死许多人,也很少出外逃荒,如今农民们所种的秋庄稼,也都是闯王发的种子。等李自成转回来时,金星同他继续顺着小路散步。那个农民对他说到闯王赈济粮食和种子时的感激神情,特别是那几乎滚出来的满眶眼泪,久久地没有从他的眼前消逝。他偷偷地打量着闯王的同小兵一样的粗布服装,带着谦逊微笑的英明面孔,在心中问道:

    “目今四海分崩,万姓涂炭,能拨乱反正,拯斯民于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们继续一边散步,一边闲谈。牛金星总想着闯王会向他询问朝廷大事或请教今后大计,但自成却不急着谈这些问题。自成同他谈的大都是关于本地农民的疾苦,而且谈起来就像谈家常一样,十分清楚。当走过一个完全成了废墟的小村庄时,自成对他说明这个村庄原来有多少户人家,姓什么的,某年某月他和高迎祥的队伍从这里经过,有人放火烧了几间房子,随后某人的官兵打这里过,把全村烧光了。他提起官兵的残害百姓很生气,但也不掩饰有些农民军的破坏行为。他感慨地说:

    “在十三家弟兄中,虽说咱们高闯王的队伍比较守纪律些,可是说实在的,在前几年也有许多人不知道爱护百姓。直到如今,咱们的队伍也还常有扰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随便杀人的事情并非没有,只是比前几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心中很称赞自成的坦率,真诚。但他不相信现在闯王的部队还会有扰害百姓的事。他说:

    “我看贵军如今与百姓同耕,赈济饥困,实在是仁义之师。将军的话太过谦了。”

    闯王笑一笑,说:“牛先生乍到这里,实际情形还不清楚。住久了,五脏六腑里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见牛金星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弯下腰去,从刚犁好的地里把两块碗大的料姜石捡起来扔到路旁,然后说:

    “如今咱们的队伍都打散了,你看见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人,大都是老八队剩下来的一点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着我,比较听话,也比较规矩些。也有些弟兄不是老八队的老底子,纪律就差些。有不少人劝我睁只眼,合只眼,说是水清不养鱼。他们虽说不敢公然扰害老百姓,可是背地里也常常做些坏事。就说老八队的老底子吧,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像咱们这样的部队,要做到秋毫无犯真不易。须要下狠心治军,有时还得狠心杀人。”自成一面说一面想着鸿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装做看将士开荒,赶快避开了客人的眼睛。

    转过了一个土丘,他们看见了田见秀正在打着赤膊同将士们一起开荒。同田见秀谈了一阵,自成带着客人往回走。因为牛金星在路上很称赞田见秀,自成笑着问:

    “崇祯初年,你可听说点灯子这个名字?”

    “是的,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时在延安府一带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点灯子、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一班人。”

    “点灯子原是个教书先生,本名陈长庚。白天在破庙里教学生读书,晚上坐在小油灯下边抄书,批书。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绅。这个劣绅说他夜间编写兵书,准备造反,不惟不准他教书,还要衙门里派人来抓他。逼得陈长庚走投无路,当真造起反来。他因为自己是从点灯抄书上惹的祸,所以起事后就替自己起这个绰号叫点灯子。这个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学问,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来点灯子的绰号有这么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学生。论亲戚,他还是玉峰的拐弯姑父。点灯子起事后很懂得惜老怜贫,与士卒同甘苦,这一套都给玉峰学来啦。”说到这里,自成笑了起来。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这么一员大将,一个好帮手。停一停,他又说:“玉峰不大处罚弟兄们,连疾言厉色也少有,可是在咱们老八队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什么事交给他办,他总是以身作则,比弟兄们还要吃苦。”

    牛金星好奇地问:“田将军是怎么起义的?”

    “说起来话长,简短捷说吧。玉峰是绥德人,家里原有几亩地,父兄都是老实农民,一年到头苦扒苦做,小日子还对付过得下去。后来村里的恶霸讹去了他家的地,还叫他们打输了官司,把父亲活活气死。玉峰原是个走树下怕树叶儿打头的人,到了这时,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他的老师点灯子,入了伙。点灯子一死,他就到了我这里。”

    “这也是逼上梁山。”

    “可以说差不多的人都是逼上梁山的。人们要是能够活下去,谁肯跟着别人造反?既落个贼名,又得提着头过日子,肚里没有一缸苦水的人就下不了这个狠心。”

    自成又随便谈了几个将领被逼起义的小故事,使牛金星很感兴趣,不知不觉就回到老营。在书房坐下以后,亲兵头目李强走到自成身边,小声对他说王吉元前来求见。自成问:

    “他的伤已经好了么?”

    “伤还没有全好,不过他说他心里难过,非见你一面不可。”

    自成走出二门,看见王吉元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眶里含着泪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见他这个情形,闯王的心中一动,不等他开口,就用温和的口气说:

    “王吉元,我本来想等你伤好以后,给你拿点路费,叫你回谷城张帅那里去,可是后来又想着路上官军盘查很严,你一个人走路很不安全,还是让你留下。你既然伤还没有完全好,好生养伤吧。没有零钱用,我叫李强下午给你拿一点。”

    王吉元扑通跪下去,抽咽说:“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边!我以后倘若再做出对不起闯王的事,叫我天诛地灭!”

    “不要赌咒。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就不会再上别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儿了。起来,快回去休息吧。”

    “闯王,你既然还要我,我的伤不要紧,你让我还回蓝田高将爷那里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说:“不用回蓝田。王长顺他们一群人贩运粮食少一个管账的。你识字,去替他们经管银钱账项去。他们如今有十来队粮食贩子,还做贩卖骡马生意,经常有几千银子活动,在账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闯王!你千万莫叫我经手银钱。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经手银钱了!”王吉元流着眼泪说。

    闯王笑一笑,说:“你在银钱上犯过大错,只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经管银钱的事。我相信你会管好账,不会再有差错。”

    不让王吉元再说话,李自成转身就走,匆匆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会儿,医生尚炯和几位大将陆续来到。随即在上房摆上筵席,为金星洗尘。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还没有休息过来,酒席散后就睡了一觉,直到日头快要落山时才醒。他跳下床,洗了脸,听说闯王去开荒快回来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想着闯王确实对他十分尊敬,并且丝毫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他的心中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闯王说出来诚恳相留的话,怎么好推脱呢?到底跟着闯王大干一番呢,还是再等待一个时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进来了。医生是遵从自成的邀请来陪金星吃晚饭的,一进来就笑着说:

    “启翁,这一觉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么多酒,竟没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来,说:“众位盛情难却,我只得舍命陪君子。虽不醉,亦不远矣。岁月不饶人,到底不能同年轻时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长地说:“说起岁月不饶人,可真是。像足下这样,也可谓‘壮志虚悬两鬓苍’。”

    金星点点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尚炯的亲兵王成拿来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纸对联,放在桌上。金星问:

    “这是做什么的?”

    尚炯说:“请老兄大笔一挥。”

    “给谁写的?”

    “今天我对闯王谈到老兄不仅学问极好,书法也甚佳。闯王说可惜没有纸,不能请你写一副对联为茅舍增光。我说我去想办法,果然把纸找到了。趁此刻天没黑,请大笔一挥吧。你看,这纸如何?”

    “子明,你这是故意叫我献丑!”金星说毕,拿起纸来,不觉诧异和喜出望外,赶快问:“这纸是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很满意吧?”

    “此纸出在高丽,为绵茧所造,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墨光可爱,实为纸中珍品。兄自何处得此?”

    “离此十几里远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纸,就派人骑马去问,果然拿回来了。”

    “你真是神通广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兴,马上在桌上摊好纸,蘸饱笔,略一思索,写成一副对联:

    大泽龙方蛰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见金星不仅字写得好,而且在对联中把闯王比做潜龙,暂时蛰居大泽,希望闯王“逐鹿中原”,内容非常恰切,不禁连声叫好。同时他看出来,请金星帮助闯王打天下的事有八分可以成了。

    不久,李自成从野外回来,看见金星写的对联,十分高兴。等他品味了一下对联的内容,却有点不好意思,谦逊地说:

    “先生,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恰切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泽龙方蛰’却不敢当。当今起义的人很多,弟无德无能,怎敢以潜龙自居!”

    牛金星大声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将军爱民如子,思贤若渴,远非他人可比,万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说:“启翁说的很是。不过闯王这里只有冲锋陷阵的武将,还缺少萧何、张良。”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这话挑他,不说什么,哈哈地大笑起来。医生和闯王交换了一个眼色,跟着大笑。

    晚饭端上以后,他们一边吃一边畅谈。饭后继续畅谈。在自成说来,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谈话。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对于当今国家大事,历代的兴亡治乱,都有丰富知识,恨相见之太晚。谈到二更时候,忽然有人来找医生,说是李过那里有一个弟兄在巡逻时从崖上跌下去,伤很重,请他快去救治。医生走后,闯王把凳子往前拉拉,听牛金星继续往下谈。他因为晚上又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酒,感到喉咙有些干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着,听得入神,忘记喝了,忽然手一动,竟将一杯冷茶泼到裤子上,湿了一大片。但闯王没做声,若无其事地将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说:“将军经此一番挫折,人马大减,诚然是将军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紧时机将此少数将士严加训练,使每个人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则不败之基础从此奠定。将来时机一至,十万百万之众不难号召。有此一批训练有素之将士,放在十万百万人中,犹人身之有骨骼,树木之有根干。没有这一批人,纵有百万之师,不过是乌合之众耳。”

    闯王快活地点头说:“先生说得是!说得是!正说在我的心上!我也有这个想法,经先生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继续说:“从天启末年以来,十余年间豪杰并起,不可胜数。若张献忠、罗汝才、老回回、革里眼与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来,这班人虽能成为一时风云人物,却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见得?”自成问,其实他对这班起义首领也有清楚认识。

    “他们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无大志,其次在军纪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自成说:“先生说的是。他们虽然起义了十一二年,却都没有与朱家朝廷势不两立的心,所以一遇境况不顺,便都踌躇观望,打算投降,或向朝廷虚受招抚,惟求苟安一时。张敬轩在这班人中还算是一个比较出色的人物,可是直到如今还只想着诛杀贪官污吏,倒把朱家朝廷这一个祸国殃民的总根子放过了。正因他看得不高,所以在一年前也向朝廷投降了。虽说他不是真降,那也是不应该的。他近几年的声望高,玩的这一手对大局影响很坏。近来,他有些明白了,后悔了。虽然我跟敬轩之间平日有些芥蒂,但是我想着应该以大局为重,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需要去劝劝他,推他一把。还好,他决定勒马回头。我们起义,就是古人所说的汤、武革命,必须宗旨很正。你想,要是起义之后,随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

    金星说:“将军所论,足见宏图卓识,迥非他人可及。目今天下扰攘,群雄纷起,能够救民水火,终成大业者,惟将军一人耳。”

    自成谦逊地说:“我自知德才不足,原不敢怀抱奢望。高闯王在日,也只是想竭忠尽力保高闯王覆灭明朝,重建清平世界。高闯王死后,我虽然被众人推为闯王,实因德威不足以率众,智谋不足以应敌,才落得接连受挫,不得已来到商洛山中潜伏一时,再图重振旗鼓。说好的是我自己不泄气,余下的将士们虽少,却不离心,都肯跟着我奋发图强。如今就靠这点儿本钱了。依先生卓见,我军今后的路子应该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概括地说:“今后道路,不过两句话:高举堂堂正正之旗,专做吊民伐罪之事。”

    “请足下讲说清楚。”

    金星说:“将来大举之后,必须驰檄远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闯王是奉天倡义,矢志覆灭明朝,重整乾坤。这就是高举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悬的事多做,凡欺压残害小民的王、侯、官绅,严厉惩处。这就是吊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业不成?”

    闯王不觉将膝头一拍,连说:“好,好。请再讲下去,讲下去。”又将凳子向前移一下。

    在我国历史上,每逢天下大乱,将要改朝换代时候,总有许多封建士大夫和不曾做官的读书人,同当时的旧政权有矛盾,感到绝望,怀着新的政治憧憬和个人野心,或迟或早,通过不同的途径和方式投入起义阵营。两汉以后,由于儒家思想已经变成了统治思想,这类人物大多数都饱受了儒家教育,多读了儒家编纂的经、史之书,与一般俗儒和腐儒不同的是他们较明白民间疾苦,较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其中一部分或多或少地接受了法家影响,一部分揣摩过兵家著作,留心治军打仗的事,其下者接受了纵横家的影响,也接受了阴阳五行学说,会一些风角、六壬等迷信玩艺儿。有的人以儒家思想为主,兼受了其他多方的轻重不同影响。这一类人物,投入起义阵营之后,往往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在某些方面对革命斗争起一定的积极作用,而在另一些方面也会起消极作用。不管这类人物的身份和作用如何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他们都没有背叛自己的地主阶级,努力用传统的封建政治思想影响起义领袖和革命道路,希望按照他们的思想创建新的帝国,希望他们自己能够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富贵荣达,名垂青史。牛金星就是这一类人物中较为突出的一个。他现在深佩李闯王确是创业英雄,也深感于闯王对他的隆重接待与虚怀问计,所以他就将明朝将近三百年的重大积弊以及今日病入膏肓的情况分析得十分透辟,然后接着说:

    “十余年来天下黎民苦于兵革,苦于杀戮,苦于妻子离散;众人所梦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烧,妇女不遭奸淫,丁壮不遭杀戮,父母妻子相守,从事耕作于田间。谁能解民倒悬,则天下民心咸归之。孟子说:‘仁者无敌’,就是这个道理。”见闯王用心在听,脸带微笑,频频点头,牛金星接着说:“孟子还说:‘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时读过私塾,近来又在温读《论语》、《孟子》,所以在言谈中特意引用孟子的话,为他的议论增加力量。见自成频频点头,他接着说道:

    “目前天下之民极贫,极苦,正如《孟子》上所说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热。’‘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孟子又说:‘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今后大军每到一处,开仓放赈,蠲免征赋,农民无耕牛者给以耕牛,小商小贩无资谋生者贷以资本,杀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网罗人才。诚如是,则百姓望将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岂有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闯王说:“倘若到了小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的时候,咱们的局面就打开了。先生说的很好,令我受益不浅。要是百姓们盼望咱们义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咱们就成为‘及时雨’了。”

    “对,这是真正的‘及时雨’。近数十年来,坊间流行一部小说,名叫《水浒》,相传是元末国初人施耐庵编的,几年前我看见了李卓吾先生的评本。宋江不过是小吏为盗,并无大志,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只因他在江湖上惯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们称为山东及时雨。其实,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谓之‘及时雨’?《孟子》上说:‘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作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这‘孰能御之’也就是百姓归心,无敌于天下的意思。”

    自成笑着说:“起小读《孟子》,只会读口歌。如今听先生这样讲《孟子》才算讲出来新意思,讲出了精髓。不过有两件事先生因从来不在义军,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来说,咱们义军,向来对清贫正派的读书人都是尊重的,爱护的。玉峰的老师点灯子就是个教蒙学的穷读书人,后来起义。拿子明说,虽说没有功名,可是他读了许多书,比有些秀才们的学问好得多。他在咱义军中很受尊敬,这你是亲眼看见的。无奈大多数读书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恶霸,欺压小民,或者同恶霸拧成一股劲儿与义军为敌。像这样读书人,也算做圣人门徒?实际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非杀不行。至于说不要杀人,孟子也说得太偏了。既要反叛朝廷,攻城破寨,剿兵救民,就得杀人。造反就是互相杀戮,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儿。咱们倘若不懂杀人的道理,不敢杀人,就只好等着官兵来杀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杀人的需要。其实他也明白,武王伐纣,杀人很多,战场上流的血像河水一样,连棒槌都漂起来啦。不这样血战一场,能够把纣王打败么?不把纣王打败,他自己也完了。孟子好辩,有时为着辩论,说些半边理,顾前不顾后。要紧的是,咱义军决不要杀害无辜良民,应该杀人时也要杀。”

    牛金星赶快说:“将军所言,实为千古不磨之论。不但孟夫子偏在一边,即并世起义英雄能懂得这个道理的亦鲜有其人。我刚才劝将军不要杀人,真意思也只是不滥杀耳。自古以来,不用征诛,即不能吊民伐罪。我刚才的话尚没说完,请毕其辞。虽然百姓苦于战争,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无从创造太平。成汤之时,‘东面而征而西夷怨,南面而征而北狄怨’。人皆曰:‘徯我后,后其来苏!’愿将军效法成汤,率仁义之师以定天下,然后与民休息,劝农桑,兴学校,通商惠工,移风易俗,建万世太平之业。”

    自成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说:“倘若有了这一天,我决不忘先生教诲之功!”

    已经打三更了。吃过消夜的酒饭,他们继续谈心,越谈越起劲,完全不觉疲倦。李自成从人事方面看清楚明朝处处呈现出亡国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说,现在趁机会向金星提出来这个问题。金星说:

    “两年来种种天象示警,不必细举,愚弟单谈日变。盖日者,君也。单看两年多来的日变非常,明朝的国运可知。前年辛丑朔,日蚀。虽说日蚀不为灾,惟正月朔为三朝之会,非一般日蚀可比。自春秋迄今,两千余年来正月朔日蚀共二十八次,应验者约二十次。正月辛丑朔日蚀共有三次,全皆应验。西汉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惠帝失政,诸吕乱朝。哀帝元寿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国。至崇祯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丑,且又日蚀,是为一千八百年间第三次正月辛丑朔日蚀了。小民于大年初一毁坏一件器物尚且畏惧,认为不祥之兆,况日蚀之祸应在一国之主!”

    李自成轻轻点头,感到无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说道:

    “天变非常,崇祯自己何尝不怕?去年六月间今上在中极殿亲自策试廷臣七十余人,策题就写着‘年来天灾频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昼见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话。金星又名太白,为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主兵象,昼见则有刀兵之危。何况是昼见五旬之久!”

    “这太白昼见的凶兆,自然是已经应验了。”李自成说,为避客人的名讳,不提金星二字。

    “岂但太白昼见?”牛金星又接着说,“去年春天,白虹与赤气贯日。去年二月朔,日色无光,众星昼见。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阴惨,连日风霾。还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亲见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气与日摩荡,俨然如同两日。夫白虹为兵象,赤气为血,日者君也。白虹与赤气贯日,则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两日并出,皆亡国之兆。”

    李自成说:“既然天象如此,我们闹腾着就更有劲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请问,下一步兵往何处为好?”

    牛金星拈着胡须想了一下,说:“以陕西形势而论,关中最好,汉中次之。但目前夺取西安不易,无法据守关中,纵令袭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围攻。汉中偏在一隅。倘若据守汉中,则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汉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势。盖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对地利须要活看。楚、汉相争时,汉高祖先据汉中,还定三秦,将汉中与关中连成一片,故能东出成皋,与项羽争夺天下。今日情势,根本不同,这着棋是不能走的。东汉末年,张鲁利用关中与中原战乱不息,刘璋暗弱,故能据守汉中三十年,然也是局促无所作为,终降曹操。纵览目今天下大势,俟我军元气恢复之后,应以东出宛、洛,驰骋中原为上策。”

    闯王击掌称好,说:“没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天夜间,闯王同牛金星一直谈到鸡叫以后才各自就寝。但他们都睡不着。自成的睡不着是因为过于兴奋,恨与牛金星相见太晚。当两三天前改变原议,由他亲自率领诸将远去蓝关附近迎接时,袁宗第和李过都认为他未免有些谦恭过火,劝他留在山寨。他当时责备他们说:“难道怕失我闯王身份?你们以为单靠盘马弯弓、拿刀弄杖就能够打下江山么?刘邦倘若没有用张良、陈平、萧何这班人尽心辅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汉基业。咱们目今正是惨败之余,人家牛先生肯屈驾前来,不用咱们三顾茅庐,难道我还不中途相迎,以表诚意!”如今看来,这位牛先生实在值得他隆重远迎。但是他又怕牛金星不肯留下。至于金星的睡不着不仅是因为太兴奋,也因为考虑着是否留下的问题。在后半夜,闯王虽未直说,却已经几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来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总担心李自成不能把他当“国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怀疑自成会真像尚炯所称颂的那样。来到商洛山中以后,这一些顾虑都一扫而光了。原来他打算同闯王暂时做布衣之交,等待将来再看。经过这一夜畅谈,特别是自成已经流露出挽留之意以后,他知道他要么就入伙,要么就断然拒绝,不容许他想下水又怕湿脚。想着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着半生落拓,受人欺负,几乎死于贪官、土豪与狱吏之手,又想着自己的远大抱负,李自成对他的重视,以及明朝的种种亡国之象,他觉得还是下狠心入伙的好。忽然想起来在北京时他占的“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给他平添了许多勇气。他想,别说是“飞龙在天”,即令是“见龙在田”,也是飞黄腾达之象。他对《易经》是背得烂熟的。这时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不知不觉地背出来孔夫子对这一卦的解释: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背过以后,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业,可不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么?可不是古人所说的“风云际会”么?想到这里,他在被窝里握紧拳头,对自己说:

    “好,入伙吧!大丈夫当通权达变,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伙,一些实际问题就来了。祖宗坟墓,田园庐舍,他不能不有留恋。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家人是否愿意跟着他造反?今后这个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带来,打仗的时候怎么办?……

    直到天色麻麻亮、乌鸦叫唤的时候他才入睡。到了半晌子,一乍醒来,听见院子里的人们正在忙着,分明在准备盛大酒宴。他又想着入伙后的家庭问题,对自己说:

    “欲做大事,何能瞻前顾后,如市井庸人!”

    这天中午,闯王特意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里和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大小将领前来坐席的有一百多人。高一功在一百多里外打粮,接到闯王通知,也特意连夜赶回,参加盛宴。酒过三巡,李自成提着酒壶站起来,一百多个大小将领都跟着站起来。他为客人满斟一杯酒,然后说:

    “牛先生光临荒山已经三天,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无道,民不聊生。我们起义,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贫。可是十年来百姓愈来愈苦,我们的心愿没有达到。为着救民水火,使万民早享太平,万恳牛先生留在这里,或做我们的军师,或做我们的先生,都好。今后祸福与共,我们决不会辜负先生。请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赶快还礼,连称不敢。这时,屋里,院里,大小将领,肃然无声,都用充满热情和激动的眼睛望着客人,等候着他的回答。牛金星看见闯王和大小将领对他如此诚恳和看重,十分感动,原来的种种犹豫想法都给驱散到爪哇国了。他用颤动的声音回答说:

    “金星才疏学浅,谬蒙将军厚爱,实在惶愧无地。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当携眷前来,长留麾下,效犬马之劳,辅将军创建大业。”

    听了他的话,自成又赶快躬身下拜,说了些感激的话。大小将领都非常高兴,纷纷向金星敬酒。刘宗敏唤人取来两只大杯,斟满,一杯捧给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里,大声说:

    “牛先生是举人造反,十分稀少。当我们正在倒霉时候,肯来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难得,令人实在敬佩。就这一点,我们也会永不忘记。来,敬你一大杯!”

    闯王等金星饮过这杯酒以后,又替他斟满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来说:

    “现在就一言为定。牛先生从河南搬取宝眷回来之后,望屈就军师之位,以后诸事都要仰仗费心。”

    牛金星说:“行军作战,非弟所长。弟愿佐闯王延揽天下英才,建立开国规模。至于军师一席,弟有一好友当之无愧,敢为冒昧推荐。”

    自成赶快问:“什么样人?”

    “此人姓宋字献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饱读兵书,深通韬略,三教九流,无不熟悉,且善奇门遁甲,星象谶纬。多年来隐于卜筮,游踪半天下,对各地山川形势,用兵要害,了若指掌。倘能得他前来,常在将军左右,运筹帷幄,必能展其长才,使将军早成大业。”

    闯王大喜,说:“子明回来以后也对弟谈过宋先生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可是宋先生游踪无定,如何礼聘前来?”

    “他如在开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苏、杭一游,然后返回开封。俟弟携眷回来,修书一封,派人寻找,定可找到。宋兄见弟在此,想不会拒绝邀请。”

    “如此,自成就更为感激不尽了!”

    闯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体将校重新敬酒。

    有几个唱洛阳曲子的江湖卖艺人被老营总管派人从附近的镇上叫了来,等候在大门外,这时进到院里,围着一张方桌坐下,为大家弹唱助兴。高一功指定的头一个节目是《三请诸葛》,听得宾主都同声叫好。随后,牛金星点的是《龙虎风云会》,闯王点的是《反徐州》,刘宗敏点的是《火烧战船》,田见秀点的是《田家乐》。李过和高一功也都拣自己爱听的点了一折。金星点一折《龙虎风云会》并不是偶然的。他心中暗想:如今唱这一出歌颂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业的戏,不是恰好不过么?

    这些卖艺的有几个是卢氏人。当牛金星拿着红纸折子点唱的时候,领班的老头子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堂屋门外,拿眼睛偷偷瞟着。突然,他的心中一惊:“这位坐首席的老爷好生面熟……可不是牛举人么?”下去以后,他悄悄向伺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听,果然是卢氏牛举人。可是牛金星并不认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因为这位卖艺人回到卢氏县城里说了几句闲话,给他带来了一场大祸。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个多月,四月下旬动身回伏牛山去。他下定决心说服妻子,把家眷偷偷地带到商洛山中。闯王送了他二百两银子作“程仪”,同几位大将骑马送了他十几里,再三嘱咐他务必在五月上旬转回,因为已经同他谈过,张献忠要在五月上旬起义,这里也要在那时树起大旗。为着保护他路上安全起见,闯王还派遣刘体纯和李双喜率领一百名挑选的精锐骑兵秘密护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马潜驻在卢氏县和洛南县交界的大山里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后,牛金星对人们只说他是从西安看朋友回来的,并没有一个人怀疑。等到邻人陆续散去,更深人静,他把妻、妾和儿子牛佺叫到面前,关起房门,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诉他们,并说明这次回家来是要接他们去闯王那里。牛佺是一个不满现状的青年人,又因受王举人欺负,苦于无路报仇,听了父亲的话非常高兴。小老婆如玉害怕打仗,害怕以后在枪刀林中奔波,不得安宁,但是她是丫头收房,贫苦家庭出身,肚子里装着不少苦水,也希望改朝换帝。她拿不定主意,又因为上有主妇,不敢随便说话,所以皱着眉头,咬紧嘴唇,心头怦怦跳着,死不做声。牛奶奶起初看见丈夫从西安带回来二百两雪花纹银,心中十分欢喜,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打颤,脸色灰白,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她两腿发软,扶着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门后,用耳朵贴着门缝向院里听听,转回来扑通坐在床沿上,小声说:

    “我的天爷!没料到你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要满门犯抄,诛灭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劝她说:“明朝的气数已尽,怕什么?跟着闯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不比当一个被革斥的举人娘子强得多么?”

    “你是发疯了,要带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乱世年头,小心谨慎还怕有闪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带着全家去从贼!万一给官兵捉住,剐三千六百六十刀,凌迟处死,死后也不能入老坟。我的天,你疯了!”喘了几口气,牛奶奶又说:“做梦也没想到,原来你带回的银子是贼钱!给官兵抄出来,可不是现成的赃证?亏你自幼读圣贤书,讲忠孝节义,活到四十多岁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看见大娘子这般情形,急得连甩双手。他望望儿子,希望儿子劝劝母亲,可是牛佺胸有成竹地低着头,只不做声。金星顿顿脚,对娘子说:

    “你真是糊涂!自古无不亡之国,懂么?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换帝的时候,有本事的人就应该辅佐新主定天下。你难道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书香门第,父亲是拔贡,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监生,我不能做贼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你除非先拿刀杀了我,我不会答应你失身投贼!”说毕,她用手捂着脸,倒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金星无可奈何地长嘘一口气,在床前走了几转,然后开了房门,走到书房,颓然坐进椅子里,低着头发闷。“怎么好呢?怎么好呢?”他在心中自问,但是他的心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听见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觉得娘子的意见不无几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软了下来,闷闷地仍回上房,倒头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静一想,还是觉得非随着李自成起义不可。他越想越下定决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牛奶奶从枕上抬起头来问:

    “你想明白了么?”

    金星顿脚回答:“嗨,妇人之见!”

    连着几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劝说,赔了不少苦脸和笑脸,但都是枉费唇舌。为着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减,晚上常做凶梦,梦醒了,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哭泣。倒是牛佺的态度很积极,他一面帮父亲劝说母亲,一面做一些远行的准备工作。为着准备实用,他每晚不再读艾南英的制义文,不再读科场墨卷和试帖诗,而从父亲的藏书中取出来《陆宣公奏议》、《张太岳集》和一些经世致用的书堆在案头。爱妾的态度也使金星很满意。她想,既然人们都说明朝的气数完了,真龙天子已经出世,说不定这真龙天子就是李闯王。既然在家中常受大婆的气,也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随金星去投闯王。她认为死生都是前世注定的,不该死的人天天在刀枪林中也不会掉根汗毛,该死的人坐在家中也躲不过去。她在大娘子面前装一副愁闷面孔,在金星的面前却笑着说:

    “我是你的人,你带我到哪我到哪。只要叫我跟着你一道,吃苦,担风险,我都不怕。”

    为着牛奶奶的思想一时破不开,牛金星心急如焚,却迟迟不能动身。刘体纯和李双喜在卢氏县边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大举起事的日期愈来愈近,十分焦急。闯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挂念。他已经派人飞速去崤山中通知高夫人和刘芳亮星夜赶来会师,对分散在附近各地的部队也都送去鸡毛信,限在端阳节以前集合。他知道官军方面已经觉察出他要大举起事,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亲到武关布置军事,蓝田和潼关也集结了许多官军,如果他不赶快把人马集中,去到南阳一带,就有被优势官军分别包围的危险。而且稍迟一步,潼关的官军一动,高夫人要回来会师就困难了。他派人告诉刘体纯,务要立刻请牛先生带着家眷前来,不可耽误。刘体纯派了一个人去催金星,传达了闯王的话。牛金星见刘体纯派人秘密来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这个狠心。

    表面上不敢对亲、族、朋友和乡邻们露出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也不敢公然争吵,但是一到没外人在屋中时候,尤其是在夜间,老夫老妻就展开激烈斗争。这里有苦劝,有抽咽,有互相抱怨甚至互相诅骂。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着。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延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圆的时候吧,像石破天惊一般,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消息传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动起来,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变了。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气,却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谈起国事来直是摇头叹气,也说大明的气数快要完了,并且告她说新近有人扶乩,吕纯阳降坛,写了七律一首,很是费解,不过也露出来要改朝换帝的意思。听了秀才哥哥的话,她又想了想,才下了决心,回家来同意随丈夫去投闯王。但是她虽然同意了,却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马上动身,想暗中分散给亲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恼火,夜间对她威胁说: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还不肯同我走,我就只好不管你了。”

    “唉!难道咱们的家就永远不要了?”她噙着眼泪问,总想着叶落归根,还有回来的时候。

    “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么?真是女人见识!”

    她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既然去投闯王造反,这个家就是“一舍之物”了。如若造反成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造反不成,也别想再回家乡。可是尽管她这么想着,仍然舍不得这些房屋、田地、各种家具和衣物,其中还有一套漆得照见人影的细木家具,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妆,她常常以这套嫁妆在亲戚中感到骄傲。看着这些家具,她心中疼痛,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

    牛金星不耐烦地叹口气,走到爱妾的房间里,一时感情冲动,提起笔写出来十二韵五古一首。写毕,他低声吟哦:

    自从天启来,

    四海如鼎糜;

    千里鞫茂草,

    白骨满路隈。

    抚剑惊四顾,

    肝胆为之摧。

    既有匡济志,

    胡为守蓬荜?

    丈夫贵决断,

    ……

    突然,一阵猛烈的打门声使牛金星大吃一惊。他跳了起来,抓着一口剑跑到院里,只见宅子周围,火把把树梢照得通红。满村狗叫、人喊、马嘶、孩子啼哭。乌鸦从树梢惊起,成群地啼叫着飞过头顶。全家人都来到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用石头砸大门,有人在叫嚷着翻墙头。牛佺和几个仆人拿着武器准备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敌众,也逃不脱,把儿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对仆人们说: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门打开!这是来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长汉顶着!”

    仆人们听说是官府派人来抓他的,谁也不肯去开门。他把剑一扔,昂然地往大门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颤声说:“我的天呀!你别去!你别去!”他甩脱她的手,继续朝大门走,同时在心中后悔说: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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