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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京城也已经颇有些炎热,紫禁城里的养心殿院子里,挨着南墙的罩房如今成了文武朝臣听到宣召来此等候觐见的地方。
就像是去达官贵人家中拜访时的门房,但这是天子的门房。
院门口那里又一阵交谈声之后,又一人走进了这门房。
屋内只有两排椅子,椅子和椅子中间会有一个方凳,可以放茶杯,也可以容他们放一些书册、材料。
现在新来的人进入房间之后,略一打量,就先过去对其中一人行了一礼:“聂师是来辞陛的?”
被行礼的是聂豹,他先站了起来回了一礼:“子升不必多礼,我正是来向陛下辞行,前去河套的。”
他做华亭知县时,徐阶还没高中探花郎。
而在这一次新的职务变动之前,两人都已经是正四品的总司。
刚刚年满三十岁的徐阶先和有过师生之谊的聂豹见了礼,又一一和这里等候着的其他人见礼。
其中既有御驾亲征时伴驾一路、去河套查明“平乱”实情之后回来的郑晓,也有《明报》的总编林希元,还有制肥有功被封县爵的金坷垃,再便是送父亲归葬完、又服满了新孝期夺情回京的孙元。
都不算是朝廷重臣,所以要在此候着。
一般来说,若是参策级别的人要和皇帝见面,一般都会提前把时间安排好。
而现在,他们要等着皇帝结束中圆殿那边给皇子、宗室勋戚之后们的授课。
“恭贺徐首席……”
面对徐阶的见礼,其他人都不敢怠慢。
从徐阶这里开始,御书房首席又换了一种路数。
以前,都是先入御书房、再外放。而现在,徐阶是做过地方官、有了知县经历又历任南京户部郎中、北京吏部总司的徐阶。
大家都把这个看作了皇帝对他的重视和培养——年龄很小,履历扎实,再于御前多聆教诲,等他再外放时就该是三品了。
有了御书房首席参预国策的经历,徐阶未来已是国务可期。
门房这边闲聊着,后面又陆续有人来。
这样的景象,大家已经不陌生了。
御驾回京后,没有什么大动作,皇帝开始花时间,多召见一些在京的四品以下官员,有时候仅仅只是闲聊一番、了解一二。
这就是中下层京官们这三个月来每每期待的事。
对此,杨慎长舒一口气:不用劝,陛下这是沉下心来,发掘和熟悉后面二十年的朝廷重臣了。
中圆殿那边,朱厚熜的课接近了尾声。
今天这堂课,能来听的都是大孩子。
皇子之中,只有太子和越王。宗室勋戚之后,也只有三个好学一些、有天资又勤勉的一些。
他们是:睿王朱载堚,肃王的庶幼孙朱弼楝,灵璧侯的孙子汤世隆。
“今日所讲,便是华夏千百年来与北虏你来我往的根本原因所在。”朱厚熜看着这五人,对他们讲的东西更深一些,“今日课业,便是再将朕讲的内容理清。农耕与游牧这两种保证百姓生存繁衍的方式,怎么使南北两边变成这样的,理清了这些,你们就更明白物理人理是怎么一回事了。”
给他们上课的是功业非凡的皇帝,他已经用越来越多的成就证明了他学问的非凡、有用。
朱载堚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远不是夏氏能够触及的高度。
他只是仍旧不太明白,皇帝似乎当真在着力培养他。
许多内容,涉及到治理百姓的根本了。不仅他在这里听,越王也在听。
疑惑存在于虚岁将十四的朱载堚脑中,但他知道这些课还不会停止,终有揭晓谜底的那一天。
也许更深奥的内容,现在还不适合对他们讲而已。
“太子随朕去御书房。”
朱厚熜站了起来,太子仍旧是不一样的。
皇帝对他,是更加言传身教的培养。
即便不再监国,但是陛下回京后,太子仍能时常得到皇帝单独的教诲。
虚岁十一的越王朱载垺倒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那是应该的。而他的母妃,更是一个知道怎么提醒他的沉稳女人。
中圆殿到御书房并不远,第一个到御书房的就是徐阶。
朱厚熜看着他,从最初对徐阶的一些成见,到这么多年徐阶为官处事的官声成绩,朱厚熜并不能一直保持着成见。
也许是他带来了不一样的风气,也许是徐阶的志向远大、现在官位还不高,总之他此刻并没有为家族之私利及后人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江汝璧将外放,去宣府做知府。
久在御书房的他,十分清楚宣府对于整个宣宁边区甚至河套的支撑作用。
而王慎中将去接任明报总编辑,御书房要换一批人了。高拱重回御书房,好奇地看着徐阶。
朱厚熜也觉得有趣,先让这两人在御书房内交锋一二吧。
“子升不必拘礼,这便开始履职吧。眼下朕召见朝臣,起居注等杂事自有肃卿来做。”
“臣遵旨。”
徐阶很谨慎,很恭顺。
而后,是孙元先被喊了过来。
“家事都办妥了?”朱厚熜很和蔼,语气中有些遗憾,“北征数月,竟没能见国丈最后一面。”
对这个妹婿,孙元只能先跪谢皇恩,表达了感激。
“此去陕西,你所负任重。”朱厚熜认真说道,“朕已下旨,黄河以南套虏旧地不允养马。非是朕要派苦差于伱,你这重任,关系到黄淮水患千年大计,关系到大明基业。有你去,朕才好放心陕西上下都能听命。”
河套回来了,陕西、山西的沙漠化治理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这其中,既要有治沙植树,又有继续推广旱地高产作物、让陕西山西也成为西北粮仓的长期工作。
明明收回了许多土地,可以安心耕种了,但偏偏要在一些关键区域种树治沙保持水土,这是一个可能会引发诸多不理解的难事。
孙元是皇后的亲哥,他担负着这个专门职责过去,更好解决一些问题。
只要他愿意。
朱厚熜把话说到这份上,孙元自然是连连保证,又说自己本没有大才干,并不贪图官位升迁,只盼不辱君命。
“你让弟弟袭封爵位,朕知道国丈教导过你。”朱厚熜唏嘘道,“都是一家人,朕也说得简单点。把这件事做好了,将来史书上对孙家的记载,就绝不会只落墨于国戚身份。若能控制住黄淮水患,是功德无量之事。”
“臣明白,臣自当鞠躬尽瘁。自古有言,黄河清,圣人出。如今圣君在位,臣穷尽此生,也要为这黄河水清稍尽绵薄之力。”
徐阶在一旁近距离聆听皇帝的教诲。
皇后的亲哥哥,就这么被皇帝派到艰苦的地方,甚至有点终生都要奔波于沙地黄土之间做完这件事的意思,这在前朝是很难想象的。
这是他亲耳接触到的第一件大事——在朝野间也许是小事,但皇帝重视的神情不假。
而后聂豹也来了,他做过华亭知县,做过广东市舶司提举,做过户部广东清吏司总司,如今要去做的事情又是着眼长久的。
“河套既复,青甘边区既设,青甘边市是一件大事。”朱厚熜看着他,“朵甘、乌斯藏、吐鲁番,乃至于瓦剌残部,西边先从边市做起。廷推你去青甘边区专管边区民政,这边市也与军务、礼交大事有关。朕许你与西宁侯、毛督台同样的专奏和机变之权,盼你们三人先把青甘边事理清。”
在唐顺之敏锐察觉衮必里克是从青海收缩回来之后,青海的局势如今并不是很乐观。
衮必里克派在那边的部族,是从吐鲁番绕回去的。这么大的动静,吐鲁番、西藏那边其实知道得更早。
如今,青海一带大明也很难以绝对的实力稳守。只不过河套和宣宁大捷的消息传过去之后,吐鲁番、西藏那边并不敢轻举妄动。
对那个方向,大明君臣定下的方略就是大举兴办边市,先让西域诸族接受一种新的交往关系,同时也依靠商路让西北那边打下更好的基础。
聂豹之后是林希元,这个做了数年《明报》总编的人物,他去的是河套。
从企业之中再转任文官重臣,林希元是第一人。
“茂贞,朕的诸多想法,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应德也十分清楚。”朱厚熜笑着对他说,“河套能不能成为塞上江南,边区汉民和归附蒙民能不能活得和睦,阴山北面的部族能不能慕王化来投,朕相信你和应德能办好。”
林希元这一去,也跟聂豹一样是正三品,自然期待异常地再做表态。
而郑晓过来的事,也与河套有关。
“总军备部与群牧监已经在河套勘察。”郑晓过来就是汇报了,“设多少苑监是小事,但养马雇多少汉民,雇多少蒙民,如今有些争议不决……”
这个见面的时间就更久一些,徐阶知道是与将来彻底绝虏患的马政有关。
如今马政实则已经主要通过群牧监这个企业在做,但是河套、宣宁有了大批投降归附的蒙民,朵颜三部与大明之间的关系也进入新阶段之后,就有了诸多变化。
同样,青甘边市那边,还有一个重要目标是西域好马。
外边的门房那里,金坷垃还在继续等。
他倒是很有耐心。他只有个县爵的封赏,这里人人都是官。
其他人都很有耐心地闲聊着,他虽然插不上嘴、也没人找他搭话,但无非就是今天一直呆在这等候传召而已。
等到了快中午时,却只听得外面的声音,军务总参谋夏言及兵部尚书一同来了。
门房内的人一时噤声,不知道是不是北征大军的军情。
但不闻报捷声,而夏言两人直趋御书房,显然是另有大事,于是众人一时各有心思。
御书房内,朱厚熜听他们过来,没有避着郑晓,让他们直接进来了。
“何事?”
“陛下,急递刚刚入京的奏报。通政使司送到了臣那边,臣未得传召,问了问才知陛下正召见诸臣,只怕还不曾御览这刚到的奏报。臣心里着急,便来请见了。”
朱厚熜有点意外:“什么事能让你这么着急?”
夏言把那奏疏递给了黄锦,嘴里已经在解释:“是翁总司从马六甲呈回来的奏报。一路顺风,这回只用了二十日便到了广州,随后一路入京。南澳伯提了个想法,臣觉得似有可为,按捺不住。”
朱厚熜疑惑地翻开了奏疏,看着翁万达递回来的消息。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翁万达在奏疏里先详细介绍了他到马六甲之后的情形。
看着看着,以朱厚熜如今的定力,他都不由得呆了呆,微张着嘴。
阿方索这家伙,是放飞自我了吗?
夏言跃跃欲试:“陛下,臣以为,可行啊!”
朱厚熜哭笑不得:“可行吗?朕怎么不觉得?”
夏言奇怪地回答:“按那胡安所说,葡萄牙国主不甘败绩,竟调遣了大小近百战船远航而来,国内极为空虚。而那什么旧印度总督已被押送回西洋,新印度总督又已被擒。若能施巧计,制服了舰队将官们,那大有招降整个舰队的可能啊。若再还征葡萄牙,大明在那西洋不就有了个桥头堡?”
“阿方索这家伙敢于出海,骨子里当真是大胆。”朱厚熜连连摇头,“哪那么简单?就算能把舰队将领们都制服,招降了舰队兵卒,你以为杀回葡萄牙,就能轻易夺了国主之位?阿方索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血脉、人缘在那里坐稳位置。”
这家伙仗着有大明撑腰,现在竟冒出这么大胆的想法。
在欧洲,国与国的王室之间多复杂的姻亲关系?还有宗教方面教皇的承认问题。虽说教会力量已经在衰退阶段,但号召之下,像西班牙这样的国家看准海贸利益,难保不会群起而攻。
而海上、陆上的争战,难道阿方索还指望大明万里迢迢为他输血、站稳脚跟?
他都离开欧洲多少年了。
异想天开。
“陛下,退而求其次,若招降了舰队,占了他们在那印度的果阿一带,这回那葡萄牙国主总该屈服了吧?”
夏言任上有了宣威外滇、南洋之功,又有了青海、河套、宣宁的复土大功,现在对于开疆拓土极为热衷。
于他而言,若是还能把飞地拓展到史书中天竺那里的海边,那将是何等可以夸耀之事?
所以他现在当真很着急地希望得到皇帝的首肯,让他可以支持阿方索去做这件事。
朱厚熜没说话,默默地思索着。
马六甲是肯定会掌握在手里的,但印度那边有个支点,对如今的大明来说有没有必要?
毫无疑问,阿方索重归大海之后,野心已经冒了出来。
不是说他已经不再臣服于大明了,但飞地这种事,尤其是东西方海上贸易极为重要的中途据点这种事,代表的就是庞大的利益。
数十年后,利益自然自成一体。
现在要支持阿方索做这件事,那就需要赵俊他们帮着出力。
能成功的话,短期内对大明自然是好处多多,但也会引发连锁反应。
比如葡萄牙割舍不掉马六甲的利益赌了这一把国运,他们若输了,元气大伤。一旁虎视眈眈的西班牙等国,自然会接过这一份利益。等他们再到东方时,难道大明为了果阿这个据点,要将支撑力量往外延伸这么远?
除非给阿方索充分的自主权,甚至册封他个王爵自建王朝,让他们作为大明的代理人,仅凭自己的武力与西方来的欧洲人势力争斗。大明在背后,顶多通过贸易让他们有足够的财力扩充势力、增强武力。
况且,大明的海师与欧洲舰队之间,如今并没有武力上质的代差,朱厚熜如何能把赵俊他们赌在这件事上?
想到这里,朱厚熜坚决地摇了摇头:“此事不允。”
夏言有些失望,欲言又止。
朱厚熜又道:“南洋都还没经略清楚,不能就此盲目往西。不过,此事并非不能一试。那胡安既知我大明军威,又贪图东西海贸垄断之利,让他自己去做好了。”
夏言呆了呆:“他……如何能独力做成此事?”
朱厚熜笑了笑:“他自己独力自然是做不成,不过他既然反心一定,就让他再反一次。放他回去,让他带着葡萄牙人的舰队仍往马六甲而来,伏击败之。若他能立下这功劳,朕可以让他带着残存舰队在果阿立足。他自立王朝也好,仍挟洋自重做个印度总督也好,只需他还需仰仗大明通商许可、为大明做个与西洋贸易的中间人便好。”
夏言还想说话,朱厚熜制止了他:“西洋人多得很,北虏还没绝,公瑾惦记着西洋做什么?真想踏足欧罗巴,绝非海上一路可以成事,太远了。”
如果大明的科技水平已经真正进入到了钢铁自由的时代,那还谈得上尝试一下。
但现如今,真的远没到那种时候。
就算阿方索的计划能实现,这个新的葡萄牙在欧洲也绝对只是昙花一现。
至少一两百年内,只要东方与西方通过贸易各取所需、各有所获,矛盾就不明显。
如果在这一二十年里,大明的科技水平有了一个提升,那倒是能通过开枝散叶的方式尝试一二。
朱厚熜万没想到阿方索会在这个时候给他画一个进军欧洲的大饼。
这家伙忘记南澳两个字了,是不是觉得他外孙与其做个还不知道在哪的南澳国王,不如去做个欧洲国王?
步子迈得也太大了。
夏言遗憾地离开了,朱厚熜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俞大猷、郭勋他们深入草原之后,如今的情形怎样了。
大家建功立业的心都这么野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