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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孚敬到山东要面对的问题看似很艰巨,实则只需要决心。
朱厚熜不缺这决心,张孚敬更是果敢勇猛之人。
山东距离京城并不远,张孚敬到了济南府,先见了山东巡抚、山东三司的高官等人。
见了高忠,他再次感觉被喂饼。
“……竟有如此多线索与铁证?”
在朱厚熜面前,他说过来山东后要先查衍圣公府不法事。
如今就像当初在广东砍了王子言一样,他人刚到山东,陛下已经把磨刀石都给他备好了。
高忠笑道:“陛下有命,谁敢耽搁?咱家奉命从锦衣卫与内厂在山东的人那里拿来的东西,都在这了。之后若有新消息,咱家也会遣人及时送到部台处。”
张孚敬有礼部尚书衔,他这个总督,就该称为部台了。
“多谢高公公。”张孚敬行了礼,“我得先细细看过一遍,再看如何行事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部台需知晓。”
张孚敬郑重问道:“何事?”
“昨日,衍圣公府已经向京城递了一道辩疏。”高忠也收起了笑容,“那是一道联名辩疏,除了衍圣公、曲阜知县、孔颜孟三氏,还有兖州知府、同知、推官,而山东巡抚、左右布政、按察使,应当都署了名。”
“……当真如此?”
张孚敬见他点了点头,想起了之前迎接他的那么多人客套又警惕的笑容。
过了一会,张孚敬只能叹了口气。
是了,他若在山东查出许多问题,之前在山东任事的这么多官员,难道没有失职之嫌?
而衍圣公府在山东盘踞这么多代,与每一任山东官员之间又是多大的一张利益网络?
现在张孚敬来势汹汹,那道辩疏不仅是衍圣公必须要做出的反应,也是山东一众官员对陛下、朝堂重臣以及张孚敬的试探。
“辩就辩吧。”张孚敬想了想就先笑了笑,“衍圣公及孔颜孟三氏且不谈,其他同僚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辩论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人是可以被“辩服”的。
如今情势已经这么明显,山东这些高官真有那么大的罪?
越是处于风口浪尖的山东,越是具有被“辩服”之后产生的榜样作用。
这背后,无非是对已经存在的问题的处置怎么来谈。
从广东出来的张孚敬已经颇有经验。
但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像在广东那样去试探。
仔细看过一遍锦衣卫山东行走和内厂山东蝉主这几年来的成果之后,第二天一早张孚敬就启程前往曲阜。
“既来山东,岂可不先到孔庙?陛下有命,今年八月祭孔,本督代天子祭一祭先师,山东上下随祭。”
祀典未定,怎么祭?
命令发出,传到兖州,传到曲阜和衍圣公府,这个问题盘旋在许多人的心头。
如今,是以每年八月二十七为孔子诞辰去祭孔的。每年二月、八月,朝廷也确实有遣官祭孔的成例。
可现在这一道圣命已经明确了:八月二十七之前,或者更早的时间,这孔子祀典是绝对会辩出结果的。
因为祭祀礼仪要提前准备。
张孚敬到山东的第一件事,只是督办今年的八月二十七祭孔。
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
“阁台,已经近两月了,一直无雨!”
在扬州府,蒋冕面前站的是到南直隶巡视水利的监察御史王杲和应天府尹夏言、扬州知府黄宗明。
大明其实没有阁台这个称呼,之前费宏以内阁大臣去四川就任总督,那更像是被贬的性质。
可如今七参策总督地方,蒋冕是以阁臣之尊来到南直隶的,这些天以来南直隶的官员们换了个称呼表示敬重。
蒋冕面色严峻,到了南直隶近月,他确实没见到雨。
夏言凝重地说道:“应天府灾情初显,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安庆十府,广德、太仓二州,夏粮皆歉收!再这样下去,秋粮也是问题。”【注:《明世宗实录》四十一卷,嘉靖三年七月壬申,以旱灾免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安庆十府广德太仓二州夏税有差。】
更严重的问题他没说,蒋冕心里也有数。
灾情规模不小,这是没人能提前预料到的。
接下来,首先是必定会有灾民,而其后赈灾、平抑粮价都需要人手,这个时候能乱吗?
而如今这一场旱灾波及的地方可是大明税赋重地。南直隶如此,湖广、浙江等地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年粮赋若受挫,那么朝廷又少了一些应对推行新法会出现的阻碍的筹码。
最难以预料的是,清整水利、徭役采买等新法会为百姓带来的好处,不会在今年就显现;可是如今不少地方翻起的旧账、如今的这场旱灾,却会让许多百姓在今年头脑发热又吃不饱。
七位参策奔赴地方,之所以能镇住局势就是因为若无百姓支持,地方不会真正大乱。
可是如果有了灾民、流民,那问题可就不一样了。
现在还有祀孔议!
蒋冕沉声道:“先把灾情都如实报来,本督加急奏报上去。”
祀孔议在江南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不知多少官绅在议论着。
不能小看这事对普通百姓的影响。
多少寒门竭尽全力在培养着孩子,指望他们的后人能够通过读书考科举翻身。
现在已经有些人在乡野之间议论着,朝廷要以实践学取代如今的四书五经。先识字、通读了四书五经还不够,还要花很多时间和钱财去格物,将来要这样才能做官。
这不是让那些寒门子弟将来更难吗?
这种议论,蒋冕已经呈奏上去了。
因为孔子祀典的议论,一时之间确实显得人多势众。
孔子千年以来潜移默化的影响力确实不可小觑。
蒋冕当总督衙门赶紧行文到了各府之后,也紧急赶往南京。
张锦和郭勋,他都得见一见。
往湖广、江西、浙江的信,也都发出去了。
现在的孙交是真觉得自己的年纪过大了,留在湖广固然是为了皇帝和新法的大局考虑,只是今年以来的风急雨骤只在眼睛看不见的人心之中,田土之上却没淋几滴雨。
现在,荆州府的辽王又病重。
顾仕隆又消瘦了一些,他只对孙交说道:“神机营选锋还要一个月才能到湖广!”
三千将卒的开拔,看起来规模不大。但是人吃马嚼、军器辎重,大军在没有军情压力下纵然一天能多走上些路,也远不及寻常三五人出行的速度。
孙交咬着牙:“辽王若薨了,消息传出后难以预料!加之又有天灾,难免有心人挑拨。顾侯,接下来这半年,你我都得撑着!”
“我自然无事。”顾仕隆担心地看着他,“阁台,你是国丈,你可以不等旨意拿主意的!为备灾,伱但有命,事情交给我去做!”
现在纠结的地方就在于消息来往的速度太慢。
而面对现在这种局面,说穿了主动出击的效果是最好的,起码有震慑作用。
可孙交不这么想。
旧党一直只是暗中做些事,哪怕五军营之变、四川之变,也无非只是在先做着准备,等一些火先烧起来。
陛下之前对李翔尸劾和五军营之事,已经算是主动出击了,这才以谋逆之名先拿了四川、南直隶等诸地不少人。
这火,算是先被灭了一点点。
但天灾会带来的“火”,却不是靠震慑就有用的。
得让一些人不能裹挟灾民、流民以致事有可为,又需要依赖足够多的官吏去备灾。
在官僚体系里主动出击去动刀,首先会出现的结果只会是官僚体系里的混乱,而后导致备灾、赈灾不力。
孙交纠结了一阵就说道:“不可!如今更要不动如山,备灾之命可以先传达地方,相信陛下会有旨意尽快下来!”
四川离京城更远,费宏当时不在成都,可最后的结果仍然证明了皇帝的提前布置有效。
旱情是需要时间累积的,不少地方必然早就已经呈报过今年雨水少。
在荆州,辽王府,朱致格的弟弟朱致椹哪里会管灾情不灾情?
有灾情,对他来说是大好事。
这种时候,皇帝只会需要天下稳。
如果朱致格这次就这么薨了,皇帝更需要赶紧选好新辽王、多加恩赐以安抚宗室。
“王嫂既然那样说了,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是应该好好赔罪。”
朱致椹嘴角露出一丝期待的笑容:“先送几支好山参去,再继续去寻访名医、道法高超的隐士。”
山参自然是好山参,名医也是真名医。
这事又不需要自己去做。
朱厚熜派的使者快马加鞭赶到荆州府需要十日。
这十日里,仍不见有雨水落下。
旱情越来越严重了。
荆州知府已经接到了孙交的命令开始备灾,他既把公文传到了各县,也亲自出了府衙到下面去视察灾情。
湖广的巡水御史王邦瑞清楚地看着自己之前堪踏过的湖泊、河流,水位都下降了很多。
龟裂的岸边泥土已经被晒干,上面也有死后被晒得干枯的鱼虾尸骸。
走入一些乡里时,他在一旁看着荆州知府向百姓嘘寒问暖,保证官府已经在准备赈灾,今年粮赋不需担心云云。
老百姓直呼青天大老爷,似乎很多年没看见这样的好官了一样。
荆州府上下最近为百姓做主,着实对辽王府呲了呲牙。在这一府之地,百姓对他们暂时是感恩戴德的。
王邦瑞也是因为荆州府弹劾辽藩过去侵占民田、擅改水利而来。
现在荆州知府就在那里说:“本府的诸多奏请都准了。眼下夏粮既然已经只抢收回这么一些,秋粮眼看很难,你们也都不需担心!王御史也在这,荆州府重整水利之事,眼下可以动了!除了接济灾民的粮食,这重整水利也要用工用人。本府这就再奏请以工代赈,到时候各家都可以出壮丁到工地,保准有一碗干饭吃!”
齐声称善、感激不尽中,王邦瑞只留意到他很少提到陛下和朝廷,而是不断强调他这个府尊的奏请。
王邦瑞只是巡水御史,其他无关的事,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眼望着湖广夏日酷热天下的大片干涸田地,王邦瑞脸色严峻无比。
事情真的越来越不好搞了。
就在这里,他和荆州知府分别了——他还要去武昌府看看。
重整水利之事是不能误农时的,夏粮种下去之前,只有一些没有藩王所在的府州动工了一些。
下一批,是要等秋粮收上来之后再说的。
现在,还有没有其他府县根本不期待还可能下雨、现在就说什么秋粮很难?
现在就拿以工代赈宣扬着?
武昌府内,孙交也收到了荆州知府这样对备灾之命“用力过猛”的禀报,消息来源于受到谷大用协调之后的锦衣卫与内厂。
他眼里有怒容:接下来,受灾百姓岂不是会把全部指望都放在官府上?
哪怕天干,该育秧、该准备种秋粮的,才更需要督促!
哪怕天干,湖广又能缺水缺到什么程度?要组织人工重整水利,还不如先组织人工赶造水车甚至想办法担水浇地!
陛下的第一道旨意来了:慰问辽王之余,让他也帮忙操心一下延请名医去给辽王诊治。
孙交安排下去之后,武昌府的几个名医被请上了前去荆州府的马车。
其中就有当初给楚王治病的两人。
等他们到了荆州府之后,自然受到了荆州知府和辽王府属官的热烈接待。
先看病,开了药再招待。
“卞右史,纪承奉,等几位神医为王爷开好方子,还请二位代本府禀告王妃。此前上疏弹劾,实因百姓状告者众。本府也只愿一切如旧,平平安安便好。”
辽王府的右长史和左承奉都会意地点了点头,左承奉纪甫更是说道:“咱家定会禀告王妃,多谢府尊了。”
荆州知府笑着看他们先离开,回到府衙大堂之后看到孙交又送到这里的公文冷笑了一下。
这难道不是备灾?
随后,他的眼神幽深起来。
天下多少人都希望一切如旧?楚藩的准嗣王如是,辽藩这些朝廷换不尽的旧人如是。
但那广元郡王朱致椹却盼着有些新变化。
如今陛下和朝堂气势汹汹,新法似乎已经大势已成,希望一切如旧的人也盼着在这种局势里有些新变化。
现在旱灾之下,有了天时。
大明疆域辽阔,地方有地利。
而今岁以来陛下和朝廷咄咄逼人,祀孔之议一出,又予了多少人人和?
顾仕隆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看着面前的人寒声问:“向发龙是这么说的?”
来传信的人战战兢兢:“卑职奉指挥之命而来,不敢谎报。”
“急什么?哪里来的谣言?”
“……确实有不少兵卒在传了。”
顾仕隆黑着脸。
这才多久?就已经有人在远在岳州的岳州卫里传什么今年大旱,各仓都要放粮赈灾,各卫所的饷粮恐怕要削减,先应付灾民。
“你回去告诉向发龙,没有的事!本侯坐镇湖广,何曾短过各卫粮饷?”
等岳州卫指挥使向发龙派来的人离开了,顾仕隆才咬牙喊来了一个人。
“司聪!你是生面孔,你速速赶去岳州。我随后会遣人去找你,等找到你了,你就直接奉本侯之命把向发龙给我拿了!”
在半路上跟孙交一起汇合留在湖广的司聪吓了一跳:“侯爷,那可是一整个岳州卫!卑职只有百人。”
顾仕隆眯了眯眼:“怎么?你们特勤队以后都是靠人多办事的?”
司聪再吓一跳:“卑职明白了!卑职领命!”
他不太明白顾仕隆为什么就因为这一个请告就要拿下正三品的卫指挥使。
当然了,都司是军队体系,顾仕隆这个总兵权力很大,他可以命令司聪这么做。
可现在确实有大旱啊。
顾仕隆马不停蹄地从武昌府西南方都司衙门赶往总督衙门。
这帮人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之前一直避而不扰的地方卫所居然也有人敢趁着天灾说什么担心粮饷。
他在急着赶路,湖广、江西、南直隶、浙江的急奏也终于赶到了京城。
王佐急急忙忙地请见,到了朱厚熜面前之后就神色凝重地开口:
“南方旱情加重,异动频频!”
“陛下,尤其南直隶徽州府,之前就在闹的人丁丝绢税还没有定论,徽州府不顾灾情,趁朝廷旨意未下就从速催交夏粮,已有民变之象。”
“山东兖州府借下月张孚敬要代陛下祭孔之事,也加派催促各牛羊菜户备牺牲粢盛。”
“南方自三十日前一场小雨后再未有雨,消息入京,已有士子在议论此乃天象示警,乃对至圣先师弗敬。”
朱厚熜看着奏报,脸色阴沉。
弗,不的意思。
故意玩这个谐音意思,那就是暗讽呗?
说的是张孚敬上那道疏,说的也是皇帝没有驳回那道疏。
“召众参策入御书房议事。”朱厚熜听完了王佐的汇报之后就继续下令,“拟诏,重定孔子祀典!”
要杀人,当然要从京城开始。
好气氛,会有士子官员伏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