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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錞若真有信来,自然也是跟孔闻韶亲自沟通。
现在孔闻韶这么问,只能说明他的心很乱。
此刻的孔闻韶还并不知道四川发生的事,只是知道三月发生在京城的那场五军营之变,知道张伟等数个在五军营坐营的勋戚以谋逆之名被拿办了。
张伟的幕僚沈文周也被抓了,这才是让孔闻韶坐立不安的原因。
出了孔府,孔闻韶坐上了轿子,脸色阴郁地吩咐:“去县衙。”
衍圣公地位超然,制同一品文官,他自有朝拜官服,但此刻倒只是穿着一袭白色单衣。
天气已经渐热了,轿夫咬着牙沉着腰,拧着脚步稳稳行走。
这一个多月来,衍圣公的脾气都不是很好。若是颠了轿子,有的是苦头吃。
一路稳稳将他抬到了县衙门口,衙役已经认出了来的是谁,慌忙走上前来帮他按住轿子掀开轿帘,语气巴结无比地说道:“圣公爷来找大老爷吗?大老爷正在后衙戒誓斋宿。”
孔闻韶点了点头:“夏丁大祭,县里都准备着?”
“都准备着呢,圣公爷是来视牺牲和蔬果谷面的?”
“先见了闻昉再说。”
孔闻韶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进了县衙,他口中和衙役口中的夏丁大祭哪里需要关心?
每年二月、五月、八月、十一月春夏秋冬四丁大祭,这已经是不用多操心的事情。
此时此刻的曲阜城里,自有各种各样的人为之操劳。
在曲阜,有许多专门的牛户、猪户、羊户。现在,就有一个羊户正苦苦哀求着来到他家里的牺牲所胥吏。
“老爷,谁能想到去年这两窝羊下的崽大多是母的呢?就那一只公羊,去年冬日丁祭已经献上去了啊。您通融一二,今年我多配几窝,明年多出一只……”
“轮到你家了就这样说?那本老爷去了谁家都这样说的话,误了丁祭,你担待得起吗?”胥吏伸出手,“老规矩,交不出羊,就要交银子。”
“老爷通融一二,实在是……”
“老子给你通融,监祭官会给老子通融吗?马上就是丁祭前十五日省牲的日子,结果伱家洗涤礼都还没做,更说没有公羊!”胥吏瞪着眼睛提高音调,“少给老子哭,你不交,我只有报上去了。让你交银子让老子赶紧去采买来,这已经是通融了!”
丁祭一次要用两只纯黑公牛、三十一只羊、二十六头猪,至于其他黍、粢、果、菜、鱼、盐、酒、烛、油、醋等更多。
不止如此,牺牲都要装在崭新的红旗木笼亭子里,粢盛也要以红纱笼之。
每年四丁祭,为此,曲阜上下每次丁祭都要花上月余时间去做准备。
现在这些准备祭品的百姓在愁苦,届时要出席祭礼的官员及读书人却都在期待。
曲阜县衙后衙里,孔闻韶见到知县也不行礼,张嘴就问:“现在就开始戒誓斋宿做什么?忧心清整水利之事?”
曲阜知县孔闻昉是他的堂弟,此时见他来了倒是对他行了一个规格不低的宗内礼:“清整水利无须我去忧心,曲阜不论如何清整都行,其余府县,巡抚及巡水御史心里都有数。宗公,我这是闭门谢客。京城里消息传来后,去府里拜访的也不少吧?”
在曲阜,衍圣公这个荣誉爵位的袭替,基本上都是嫡长子,特殊情况会有亲弟代替。
担任衍圣公的,自然大多不是同族之中最出色的一人。
而孔家还另有一个恩荣,那就是可以由衍圣公保举担任曲阜知县。这曲阜知县在定例中就是孔家世职,实际上仍旧是孔家世袭。
不论是从唐懿宗时期有第一个孔子后人担任曲阜县令开始算起,又或者是从宋真宗时由孔子后人担任当时改名为仙源县的曲阜县令来世算起,孔家在宋、金、元三个朝代都一直由担任文宣王或者衍圣公的孔子后人作为曲阜县令。
朱元璋不喜欢当时的衍圣公,但洪武七年也只改成了不再世袭而是由衍圣公保举。
孔家在全国范围内可能只是个精神象征,但在曲阜,却是实打实的土皇帝,而且是已经传承六百余年近七百年的土皇帝。
这种情况下,在曲阜清整水利确实根本不用去操心——甭管怎么改,基本都是孔家的地。
孔闻韶点了点头:“南面有没有消息来?闻昉,是你说的,竟是陛下决意要动天下赋役,杨介夫等人为何甘于如此,实在不能细思。”
孔闻昉笑了起来:“宗公,我能看得明白的事,他们只会看得更明白。消息传到南面更慢,还需要时间。杨介夫等人为何甘于如此,那自然也无非名位二字。宗公是在愁万寿圣节之事吗?”
“正是。三年正旦节大朝会,陛下都没有宣我进京。偏偏是五军营有变后,有了这道旨意。”
“依我看,还有数月,不必忧心。既有旨意,自然是要去的。”孔闻昉坦然说道,“无论如何,我孔家非同寻常。巡水御史于山东并未大动干戈,看来陛下与朝廷心中也知道轻重。”
孔闻韶哪里放心得下?
“你莫忘了那实践学!”孔闻韶眼中怒色不加掩饰,“那天、物、人三理之说倒还算出自先圣学问,可那实践学,尤其是什么辩证法,何等异端!今人若胜古人,则天下读书人还需要尊孔吗?”
孔闻韶的学问水平其实是半桶水都不够。
对去年末曝露在这士林的新学问,孔闻韶只抓住了其中一个最让他胆战心惊的推论。那就是:以事务变化发展的角度去看待问题,那自然是今人胜古人。既然如此,以先圣先贤为榜样,穷极一生只为了接近他们,这个说法就站不住脚了。既然如此,还尊孔作甚?
孔闻昉则断然摇头:“这件事更无须忧虑。宗公要知道,如今天下读书人,只要是已经启蒙识字、读了经典,备考之人无不会厌恶新学。新学问若断了天下读书人前途,新法还要夺天下读书人之利,心有不甘者必定远多于媚上者。孔家历经千年,这点风雨何足道哉?越是此时,衍圣公府越是要尊师重教,故而我提早戒誓斋宿。”
“那陛下与朝廷凌迫曲阜则如何?”
“退,忍。”孔闻昉胸有成竹地说道,“没有二三十年,这新旧学问与新旧之法是无法彻底分出胜负的。历来变法,哪次不是如此?我孔家,只用一心祭祀先祖与诸贤哲便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不能不让继嗣先祖吧?
已经配享在孔庙里的先贤先哲,也不能不以示尊敬吧?
孔家的根基始终就是孔子的地位,孔闻昉对孔子地位的不可动摇与儒家牵涉到的利益之强信心十足。
孔闻韶听他说完这些,却只是问了一句:“张伟身边的沈文周被抓了,哲文与他多有交往,你也不担心?”
听他提起自己的儿子,孔闻昉终究是沉默了一下,随后又说道:“若以谋逆同党之名治我孔家之罪,那朝廷便是真的疯了。孔家若是谋逆之臣,天下读书人还有谁不是谋逆之臣?先祖教诲,忠字第一啊。”
……
从诏令天下藩王及勋戚于万圣节前要入京进贺的旨意开始,当时就有缇骑南下。
这一队缇骑,是先奉命去抓捕第一批名单之中人物的。
浦江郑氏,吴兴沈氏。
在如今的浙江,已经没了吴兴县,而是湖州府府治所在的乌程县。
从东晋时便赫赫有名的吴兴沈氏,如今也不全然居于湖州府。
至于浦江郑氏,更是从永乐年间之后就不再遵守祖训聚居一处,而是散居各县,并不多提及祖上出身。
于是如今摆在浙江巡抚面前的难题是:突然要把这两个传承多年的家族连根拔起,对严嵩在浙江布置影响不小。
“刘千户既然寻到了本抚台面前,可是有了难处?”严嵩语气凝重地看着面前这个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狱千户。
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诏狱管狱千户亲自到了浙江,可见圣意之决。严嵩并不会抗拒,只是十分慎重。
曾在皇帝身边呆了不短时间的严嵩更加知道,自从骆安去了锦衣卫、王佐就任北镇抚使之后,北镇抚司之下就在选拔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的人物,有个所谓“太保”的名头。
这本是三公称呼,锦衣卫内部的所谓“太保”,毫无疑问都是必须绝对忠于皇命、果决勇武之辈。
严嵩从这刘镇元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令他不适的压力。
刘镇元点头回答:“抚台是陛下忠臣,自然知道锦衣卫在各省有行走。我手上已有一份名单,到了浙江之后也安排了人先在查访,名单上倒是多了几人。只是不动则已,一动则不能再走漏什么人。李翔身死、其岳家郑氏父子入狱后,浙江郑氏潜匿了不少人。如今我到了浙江,这十余日来也有一些人闻风而动。耽搁不得了,抚台到浙江已半年有余,可另有名单交给我?”
严嵩凝重不已地问:“当真就不问涉事与否,直接拿办?”
刘镇元淡淡回答:“有罪无罪,去了京里自有三法司审问。谋逆何等大事,哪能细细查证?”
严嵩蹙眉细思了一小会,然后就下定了决心:“不动则矣,要动,就别只是抓郑、沈二家。我在浙江这半余年来,已经略有所获。刘千户给我五日时间,我自会另有一份名单交予刘千户。”
送走了刘镇元,严嵩随后就吩咐了下去:“行文藩司衙门,请孙藩台过来一趟,再去一趟梁公公那里,就说本抚台今夜设宴,议一下皇明记分号之事。”
去年四五月之交的争贡之役已经过去近一年,浙江市舶司是已经裁撤了。
严嵩从去年慢悠悠地绕江西一圈抵达浙江之后,反倒并没有像杨廷和在当时朝会上咄咄逼人一般大动干戈。
如今,浙江上下最注意的就是严嵩的态度。
京营哗变、张伟谋逆,锦衣卫缇骑到了浙江,巡抚设宴请了浙江镇守太监梁瑶及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孙脩,杭州城内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巡抚衙门是孙脩当时帮严嵩赶建出来的,严嵩笑纳了——反正是公衙,又不是他的私宅。
但巡抚衙门的后院,却是精致无比,奇石曲水,一步一景。
这个小宴设在了园中的亭子里。已是四月,花香沁鼻,更有妙龄女仆连连端来佳肴。
梁瑶与孙脩已经和严嵩客套了许久,但一直没有进入正题。
皇明记分号的事?那可不需劳动严嵩亲自请梁瑶与孙脩两人一起来商议什么。
市舶司裁撤后,严嵩请奏在浙江设立了皇明记分号,杭州织造局的柳仲等人已经与严嵩走得颇近。
如今,市舶司虽然不存在了,但皇明记浙江分号的船是时常在按察使汪鋐安排的海防道战船护送下前往广东的。
“抚台,不知皇明记分号又有什么新的事,需要我和梁公公一起商议?”孙脩在喝了两杯酒之后终于开口。
严嵩只说道:“皇明记无事。今日邀二位小聚,实有他因。”
孙脩搁下酒杯行了一礼:“请教抚台。”
说罢就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岁的巡抚。
去年,孙脩从严嵩不急着赶到浙江,判断出他并不是真正要做杨廷和手底下的新法先锋,把浙江先清理一遍。严嵩在秋收时间抵达浙江,那就是求稳的信号。
对于浙江赶建的巡抚衙门,他笑纳了。
其后,也只是对争贡之役当中确实不算得力的按察使胡锭之、按察副使张芹弹劾了一二,调任去了南京,而后是汪鋐到浙江担任按察使。
除此之外,浙江并无变故。反而是请奏设了皇明记分号,浙江一些士绅富户多了一个合法交易的渠道。
孙脩看着有些反常的严嵩,心里想着难道现在才开始翻旧账,要做一些事?这半年多来,严嵩对许多东西也是来者不拒啊。
严嵩抿嘴笑了笑:“我先讲讲广东屯门海战时,汪臬台第一次战败后御书房内的旧事。”
梁瑶和孙脩顿时心里一咯噔。
而后,是魏彬当时如何在乾清宫门口跪了数个时辰,后来陈金与郭勋的自行请罪,皇帝的金杯共汝饮。
孙脩和梁瑶听得暗冒冷汗。
都不是傻人,知道浙江要有大风雨了。
严嵩暗示的意思,他们自然听得懂:得站队了。
突然郑重地说起这些秘事,无非向孙脩证明了他早已从五军营之变中猜测的事实:新法根本就是皇帝决意无比要去做的事,因此和费宏的书信来往也不足信,费宏只怕早就站好队了,不然能总督四川?
孙脩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胸襟……臣佩服之至。今日抚台设宴,与锦衣卫缇骑南下有关?”
来抓谁的?孙脩不知道,他还没跟锦衣卫的人打照面。
听着严嵩的暗示,还以为与他孙脩自己有关。
当然也有关,严嵩叹道:“孙藩台所料不差。本抚到浙江,原意是先行宣抚,静观广东新法成效。只是如今却有人急不可耐,竟已胆大妄为以至于祸乱京营、意图谋逆。是哪些人,二位心里也清楚。天下观望之心,陛下是清楚的。二位如今知道陛下变法图强之心甚坚,不如早做决断。浙江大族心存万一,二位可不能侥幸了。本抚讲述禁中之事,实是不忍见二位泥足深陷的。”
孙脩和梁瑶汗流浃背,连忙分辩:“抚台大人此言差矣,我岂敢有观望之心,存谋逆之意?”
“若真如此,本抚岂能邀二位来?”严嵩端起了酒杯笑道,“我巡抚浙江不久,不少人还是信不过本抚的。二位就不同了,此立功之时。浙江串联之谋逆大族,北镇抚司管狱千户亲来,是不能只抓些无关紧要之人的。”
两人这才知道来的人竟是诏狱管狱千户,心头冰寒无比:“那抚台之意?”
严嵩这才收了笑脸,盯着孙脩说道:“在浙江,都是孙藩台与费督台书信往来。浙江有哪些大族抗拒新法之心最坚,孙藩台最清楚吧?郑家、沈家,不过仗着分枝众多,冲在前头奔走而已。”
孙脩端着酒杯的手顿时一抖,洒出了不少酒。
费宏与他书信往来,孙脩每次看完都会烧了信。可严嵩对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还能说什么?
这两年多来,皇帝都布置了一些什么?竟是正德十六年就曾有那般气魄。他当时“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杨廷和隐隐再不能阻拦新法,再造大明之志岂是因为君权相权之争?
可随后,杨廷和又是如何变得越来越激进、如此不顾杨家将来地成为新党党魁的呢?
无他,只怕是更清楚皇帝的心志、手腕。
皇帝太年轻了,就算新法需要二三十年彻底分出胜负,他只怕也等得起、也足够坚决。
前提是……陛下不比他的堂兄,能够真的在位那么长时间。
孙脩知道这些将来的事,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多去考虑了。
“……下官自当解君忧!”
赶紧表态站队!
严嵩笑着举杯:“陛下说过,不回避私心,但要心有家国。孙兄不必多虑,魏公公、陈督台、武定侯在先,孙兄只要悬崖勒马,便是陛下忠臣。”
“……在下一直是忠臣!”
孙脩心里狂骂:费宏这个老阴……老子差点已经咬钩了!
严嵩笑眯眯地看着他。
陛下都能使过,他严嵩又有何不可?
如今,心里跟明镜似的孙脩知道了他自己早就在名单之上,戴罪立功之心又会如何?
他严嵩是来浙江拉拢一些聪明士绅富户的,脏事,还是让孙脩去做吧。
汪鋐这个提刑按察使,接下来要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