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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前两广总督以下罪臣等十七人,立斩弃市!”
广州城内今日万人空巷,北京城里磔杀钱宁、江彬的盛况再现。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等十七个人在刑场跪成了一排,人人嘴里塞着个木核桃,双手反绑。
就连刽子手都感觉很兴奋:像这样的大官,就算犯了事,哪有在地方受刑的?哪个不是解送到京城再审?
但钦差大人就是有这样的圣眷,陛下要用这些人头来帮他在广东立威。
王佐又出现了,张镗站在他旁边,石宝却不见了踪影。
看着表情严肃又威严的张孚敬,王佐不由得感慨陛下识人之明。
是个狠角色啊。
数月之间,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新科进士,成为了这样有勇有谋的地方大员。
没中举前的二十多年,想来也没虚度。
前日在东莞,他亲自到了现场,为屯门第一战捐躯的将士、乡勇立碑,并在旁边修了一座忠烈祠。
广东守御千户袁耀和他父亲袁光,都得到了追谥、追赠官职,而且张孚敬代皇帝亲自赐祭,可谓尊荣至极。
而袁家世袭的正千户更是提升了一品,成为了指挥佥事,跨过了一个大台阶。
又是一个千金买马骨。
袁家另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这次将随王佐一起返京。
那个晚上由锦衣卫旗校守御王子言所派的“匪贼”洗劫东莞的功劳,自然也先安在了张孚敬头上。
此刻在广东,张孚敬的威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杨慎也在监刑,他不无感慨。
爬到正二品的两广总督这种位置,何其难?如果在京中,已是一部尚书。
往日里在这两广,他们又都是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
出行则前后清道,往来尽低头哈腰,一怒则破家灭族。
但现在都跪着,一刀落下后,万事皆休。
听着广州百姓齐声欢呼拍手称快,杨慎又有新的领悟。
离了杨廷和的庇护来到广东,离了翰林院的清贵赴此浊流,广州府衙罪官们的忐忑奸猾,吏卒们的精明狡诈,杨慎刚刚有所接触。
他看了看张孚敬:这还是天子赐剑、钦差大人威势无双,两广大员齐齐落网的非常时刻。
平日里呢?
监斩之后,张孚敬来送王佐返京。
“抚宁侯处已无忧?”他担心这一点。
王佐笑了笑:“麦公公既然来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张抚台手执天子赐剑,何惧之有?放心吧,陛下早有稳妥布置。”
张孚敬弯腰行礼:“连日来多得镇抚之力,孚敬铭记在心。”
“领命办差,分内之事。”王佐并不拿捏架势,“抚台提审诸罪臣所得,也让我省力不少,这才得以提前返京复命。”
张孚敬眼神锐利:“恐怕两广生变后,京中之人已自不安。”
王佐不以为意地笑着:“按图索骥,此番只为取证而来。犯了事的,自然一个都跑不了。”
张孚敬露出忧色:“这点罪状,恐不足平民间物议,反令陛下难以自处。”
“那是自然。”王佐感叹不已地看着这个聪明人,“多攒一个是一个。抚台且安心经略广东,某在京城等着听抚台的好消息。”
说罢拱手行礼,率着张镗纵马北去。
五百锦衣卫南下,北返者就只三百人了。
到了大部队跟前,看着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袁红瑁!”
王佐点了点头:“你爹袁大郎是好样的,敢于应募成为乡勇。你袁家族老也都不错,推让你过继到袁耀名下得这荫职。既然有这际遇,到了北京先去好好学!”
“小子必定好好学。”
王佐心里只想着陆炳和严世蕃那两小子又多一个伴,回京的锦衣卫们看着这个袁红瑁,只感觉又是一个因为陛下恩典而改变了命运的人。
初入锦衣卫,就是北镇抚使亲自带着培养的。
而谁都不知道,原本生于东莞的袁红瑁并不会有这个被改变的命运。等他长大他会成为木匠谋生,多年后他有了一个孙子,名叫袁崇焕。
但现在,历史已经在拐弯。
……
“黄编修,伱那《论海策》还是写的吏治?”
左顺门旁的史馆中,黄佐刚一进门就又受到同僚的调侃。
“我才疏学浅,也就是在吏治上有些浅见……”黄佐低调地客套一下,就来到自己桌前继续翻阅本朝已经修好的实录。
这是按照时间顺序,以一月为一卷,记录当时大事的史料。
修撰《大明忠佞鉴》的工作正式开始了,黄佐有了自己忙碌的事。
他现在开心多了,同时非常感激张孚敬。
在“连克”两个朝廷重臣之后,头铁跟他黄佐继续来往的张孚敬不仅没遇到厄运,反而一飞冲天已成封疆大员。
所以史馆中的同僚现在对他也不像之前避而远之了,反而时常借最近满京热议的《论海策》一事调侃他。
但黄佐可没那种锐气,听说张孚敬亲手杀了广东按察使时,他的嘴巴张大了很久。
那是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张孚敬?
写《论海策》也是交差的性质。这回陛下虽然没有下任务说人人都得献策,但新任掌院还是要求翰林院人人都写:如果有谁因此得到了拔擢,那多少也得承他这个新的翰林院掌院一份恩情啊。
那种好运黄佐是不想的,他现在只愿把这编修的差事办好。
一飞冲天羡慕不来,黄佐也知道自己没那种能力去胜任。
等石阁老开完国策会议回来顺路巡视一下编修进度时,黄佐不想先出纰漏。
专心翻着实录,从中查询着自己被分派的蓝玉这一卷中官修实录里的记载,不知不觉就等到了石珤过来。
站过去一起问好之后,石珤看了看他,神情复杂地说道:“黄才伯,你把已经翻阅摘录的部分交给费修撰吧。”
费懋中愕然看着黄佐,只见他有些不知所措:“阁老,可是下官之前呈报内容有何纰漏?”
“不是,你跟费修撰交接好了就去吏部吧,领了告身去广东赴任。”石珤微笑了一下,“献策有功,迁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分守岭南道。恭喜了,黄参议。”
这一下,史馆中其他的翰林院清流们眼里的羡慕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新君的第一科天子门生,就是这么离谱吗?
正七品的翰林院修撰到从四品的布政使司右参议,要不要这么夸张?
石珤环视一一圈:“广东非常之时,黄参议熟知广东乡情,殿试策论又以吏治深得帝心荣登榜眼,此次献策再于广东吏治鞭辟入里,有此任乃时运使然。尔等静心用事,届时编修有功,皆有大任。”
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在心中狂呼:广东出身的、在广东任官过的多了去了,非要他一个新科榜眼?
吏治方面有心得见解的还少?纵然两广贪腐窝案、吏治败坏令人触目惊心,也不用提拔得这么快吧!
都是因为梁储和张孚敬举荐对吧?
都是因为他天子门生的身份对吧?
这是扫把星吗?
太耀眼了!
众人不禁在心里流下了羡慕的泪水:人在史馆中坐,好官从天上来。这升任速度,不比张孚敬慢啊!
他何德何能?
黄佐就这么懵懵地接受着同僚羡慕嫉妒恨的贺喜,答应了晚上请宴。
费懋中陷入了深深的憋屈:我是状元,我伯父是阁老,可另一个阁老的亲儿子也外放去做知府了,而我在修史!
……
张孚敬一刀,砍出了两广大片好缺。
朱厚熜一道旨意,让无数人知道了两广会是立功热土。
陈金的南下不再单纯被解读为是为了稳定局势,而是图谋甚大。
但将来可能的大动静,哪里能离得开钱?
正在广东试行着的新法触动了太多人的神经,既有恐惧抗拒的,也有兴奋着想先打擦边球立功的。
南直隶赋税全国之冠,崇文重教。全国官员,几近三四成出自江南贡院。
苏州府昆山县,知县宋传林目光灼灼地看着师爷:“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县尊这就要传唤毛家过堂吗?”
“去传!”
宋传林正了正官帽,满眼都是兴奋。
不忠不敬之人,办了又有何惧?而且证据确凿,毛家侵吞民田,苦主既已从江淮寻到,那还不趁机把毛家田地都清丈出来?
携威再办两家大户,届时一道奏疏呈递御前,他宋传林是个懂新法的,也能去两广乘风直上!
被“礼送回乡”的毛澄果然等到了这样的势利小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子被传唤去了县衙。
他满眼悲愤地给杨廷和写信,就此陷入以前不屑一顾的小官司中。
要写的信很多,要请的当地宿老也很多,但有几人会再卖他面子呢?
又或者给王世芳写信?拜托一下亲家帮忙?
结果信还没写几封,管家失魂落魄地跑了过来:“老爷!老爷!粮铺布铺的掌柜,还有剩余许多大佃户都来了,请老爷商议买店买田之事。”
“都卖!都卖!”毛澄都懒得管这样的小事了。
既然没了官身,以前那些投献过来的商人、田主,现在全都来谈赎回。
毛家是没办法帮他们逃避税赋、徭役了,可人走茶凉现实至此。
之前还说念点恩情把约定好的佃租时限做完,现在立时闻风而动避之唯恐不及。
等到夜间,他儿子才屈辱至极地回来了:“宋传林这是要把我们毛家往死里逼!传告乡里,若另有被我毛家侵买民田、店铺的,俱可告发!父亲,必须想想办法!”
此时此刻,宋传林刚刚坐上轿子,美滋滋地准备去饮酒听曲。
今天是第一步,先有确凿苦主坐实了毛家曾侵吞民田,再把案子做大,把投献到毛家的店主、田主全清出来!
下一步,就轮到一直仗着朝中几个六七品小官的那几家。不说竟全功,总要吐出来一些吧?
这些就够了。今年的秋粮,这昆山县一枝独秀,再有奏疏呈上去,接下来就该是恩师奏请将他调任广东了。
恩师已是阁老,只需自己有些成绩便可成事!
宋传林哼着小曲下了轿,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青云楼的招牌,嘴角露着笑容。
今夜风很好!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抹光一闪,然后喉间就是一阵呼吸受阻和剧痛,眼角余光只看到一个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的人飞快地跑开。
“有刺客!杀人呐!县尊老爷被害啦!”
知县大人是来赴宴逍遥的,岂会带太多人?
轿夫惊骇地看着捂着喉咙倒在地上的宋传林,又看着已经跑入夜色中的黑衣背影,一时不知所措。
几日后,杨廷和看着一脸怒容的皇帝默默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数日之间,南直隶、福建,五个知县、三地知府、一位巡按前后被当街刺杀。陛下,此臣之前力劝不可急就之因。两广之事传遍诸省,论海策挑动人心。此九人,或正欲用事清丈田地为国增赋,或刚上疏论市易开海剿匪之策。沿海错综复杂,张孚敬出其不意一招奏效,南直隶与福建则乱象初显。”
石珤脸色铁青,他知道杨廷和的意思,其他人也都知道。
国策会议上,现在说话的风格越来越直白了,不再那么避讳一些事。
“过去,朝廷也是这样任由地方某些人挑衅吗?”朱厚熜声音冰寒。
“盗匪,仇杀,死士,查下去就是这样的结果。”王琼言简意赅地说道,“其后黑手,或官,或商,或大族。交相勾结,各地吏卒尽为其用。不知明哲保身者,有几人安然完任再履新职?陛下,臣等俱沐天恩,如今虽同心任事,欲佐陛下开万古盛世,然此事确不容轻忽。陛下经略两广之用意,如今有心人已尽知。北虏,海寇,两广盗乱,陛下,江南赋税重地,此时不可乱。”
和一场屯门海战由地方大员“照常设计”搞出的惨败相比,南直隶与福建这一波赤裸裸的杀官才是狠意十足的主动警告。
张孚敬在广东的手段太狠,皇帝给出的权限显得决心太足,他登基的时间还太短,《论海策》的旨意也传递了太明显的风向。
现在这一轮警告,掐着心有大志的皇帝最不容忽视的命门:钱粮。
江南一乱,赋税立减。福建再乱,海寇不绝直奔广东。
另外最阴险的则是:如此明目张胆,皇帝不怀疑这御书房里也有人撑腰、主导、谋划吗?
他们只是不知道这中圆殿里那次“金杯共汝饮”,不知道目前这十八国策大臣是不愿主动撩拨天子逆鳞的。
可王琼口中的“同心任事”,也只局限于这暂时的御书房内重臣们。
皇帝的气度和光芒,毕竟还未朗照天下。
而这件事情演变下去,哪个官员、哪个举子不会被可能的清丈土地、清理投献牵连进去?
哪怕梁储在广东主动清理投献的消息传来,十八国策大臣也已经默默开始先从自家内部去做点表率,但没用。
牵涉到的,是许多人切身的利益。
他们十八人,也无非只因为算是位极人臣了,此后在乎的是身后名,所以才舍得——此时舍得,可以有限度,可堪褒奖。
金秋九月,陛下万寿前夕,东南杀官为天子贺。
十八个国策大臣看着一脸阴郁的少年皇帝。
这回呢?怎么办?再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