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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他,那倒也并不出奇了。
项伯均,卫瑜前世是两年后在建章书院中认识此人的。
他少年成名却经历惨淡,在京中蹉跎多年,最后不得已只能在书院中谋了个教书先生的职位。
不得重用有许多原因。
卫瑜抬头瞧了一眼正微笑着与其他嫔妃谈论诗作的皇祖母。
这便是其中之一。
“唉……”她叹了一口气,拿起他那张被皇祖母弃之不用的诗作,忽地心念一动。
她又瞧了席间端坐的项斯远一眼。
合适的。
脚踏实地,能干成事,秉性正直、身份又是外戚,晓得厉害关系,能够保守秘密。
实在是不能更合适了。
至于能不能为她所用……卫瑜的脑子开始活泛了起来。
一旁才刚与众嫔妃敲定魁首的太后扭头一瞧,看她还拿着那张诗作神思不属,暗暗皱眉。
最后还是冯小公爷的《咏御苑早春》拔得了头筹,虽说也未脱离俗套,但他文采出众,倒也当得。
他走上前来向太后谢恩领赏,一身宝蓝平锦滚银云边直裰,镶珠鎏金冠,腰间束一条青色祥云边锦带,桃花眼潋滟生光,神采飞扬。
太后笑吟吟地夸赞道:“诗作得倒不错,将来必是我朝中肱股,你有什么要求?”
冯小公爷低头行了个礼,谦虚道:“多谢太后娘娘夸赞,微臣不过侥幸而已。”
“至于要求……微臣在朝受陛下恩眷,已是天恩浩荡,哪里还有什么要求,若有,便希望皇上万岁、太后千岁,保我大殷永世昌盛。”他人生得不错,话也说得十分上道。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了他的如今当的什么官。
他开年才补了正五品光禄寺少卿,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太后越看越满意,又叫人赏了黄金五十两外带一些珍宝绸缎方罢。
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明显了。
座下冯国公夫人迎着周围艳羡的目光,矜持地轻摆着团扇。
宴席高潮既已经过去,后头自然就更加无趣了。
不过看戏听曲,听各家夫人讲些闲话。
卫瑜人还在座上,心却早已飞远。
好容易熬到尾声,卫瑜拉住拂晓,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拂晓虽然十分惊讶,却还是点点头。
转眼到午时了,眼瞧着再不散席诸位夫人少爷小姐就要在宫中用午膳了,这场宴会才堪堪结束。
众人起身齐声向太后请辞,方才各自散去。
卫瑜抿完杯子里的金波酒,便悄悄跟着人群往外走。
太后本欲留她到慈宁宫用午膳,顺道探探她的口风,哪料得她跑得飞快。才刚一转头人就没了,不由得好气又好笑,笑骂了一声。
“公主,奴婢已让人请项四公子宴后在沧浪亭中等待,人已经到了,正等着见公主呢。”
卫瑜疾步走在御花园的宫道上,拂晓跟在她身侧,正低声向她汇报。
卫瑜点点头,同样低声问:“没旁人知晓吧?”
此事最好还是暗中进行,眼下情势不明,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敌是友,敌我皆在暗处,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拂晓摇摇头,拍着胸脯保证:“是奴婢亲自去知会的,绝无旁人看见。”
卫瑜点点头。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沧浪亭。
沧浪亭处在御花园后一个偏僻的角落,荒废已久,罕有人至,因为许久没人打理,整个角落荒草丛生,地上满是枯枝败叶,连亭上的匾漆都已经掉得七七八八。
在这一片破败中,项斯远长身玉立,凭生一股遗世独立之感,满身的没落寂冷,仿佛那满园春色的热闹皆与他无关。
见卫瑜缓步走来,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他微垂着头,站在卫瑜两步之外的地方,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不卑不亢,进退有据。
卫瑜暗自点头,在亭中收拾好的石凳上坐下,含笑说道:“四表哥无需多礼。”
“四表哥”三字一出,项斯远明显怔了一怔,“不知殿下诏晚生前来,所为何事?”
他已有功名在身,又得侯府荫蔽,虽然身无官职,但还只自称“晚生”,可以说是相当谦虚了。
如此谨慎也不是没有缘由的,项斯远低着头,头脑里打着转,却实在捉摸不透今日这一遭的用意。
多年来皇室一向疏远定远侯府,他既无官职,又无圣眷,与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更是毫无交集,连面都没有见过,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致。
他对这位扬名京都的昭阳公主并无多余的看法,也无意攀什么高枝,只是觉得十分麻烦。
时逢公主选婿的特殊时期,他被叫到这荒僻无人之处,若被人发现,只怕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
卫瑜瞧出了他的忌惮,却并未在意,轻摇着团扇,笑道:“四表哥的诗我瞧过了,意蕴深沉、很有风骨,我很喜欢,只可惜不合皇祖母口味。”
项斯远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道:“晚生才疏学浅,不讨太后娘娘欢心也在情理之中。”
卫瑜看他滴水不漏模样,轻笑了一声。
清凌凌的杏眼衬着满身的华贵的金玉珠翠,显得璨璨生辉,“四表哥有礼了,其实何必做这些假模假样的姿态呢?”
项斯远依旧垂着头,淡淡地道:“晚生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卫瑜笑道:“应付宫庭所作的御诗不外乎歌功颂德,好不好都是那一个样子,越是写得花团锦簇越泯然众人,四表哥若是有意藏拙,跟着写陈词滥调便罢了,可你那诗……”
“你故意写些忧心边患的话,是知道皇祖母出身将门,想另辟蹊径吸引皇祖母注意吧?如此用心,最后却被几个花架子压了一头,心中是不是很是不平?”
她拉长了语调,侬软的嗓音里带了几丝的调侃,配上公主的身份和这一身贵气逼人的装扮,显出两分高高在上的嘲讽感。
不是卫瑜刻薄,虽然她本性里是有那么一点点,但这回却是有意如此。
项斯远嘉元十三年乡试解元,当年会试榜上十三名的正经进士出身,后被授庶吉士,进翰林院,取得如此成就时才不过十七。
如今沦落至此,连官位也没有,其中原因很是复杂,归结成一句话,便是受定远侯府牵累。
他虽是侯府子弟,却不在京中长大,年近弱冠才回京城里来,在京中并无根基,也无亲友相护。
一方面是内宅阴私,一方面则是皇室疏远,总之所有倒霉事都落在他的头上。
少年成名,有才能,但也有些傲气。
使些小手段想要搏个前程也属寻常,姿态虽然狼狈,但卫瑜倒也不觉得有错,她并不是多看重气节的人,况且气节这东西用在自己身上便罢了,没有人有立场用来要求旁人。
只是毕竟读书人最要脸面,被人当面如此讥讽,怕是要恼羞成怒。
果然,此话一出,项斯远浑身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掌蓦地握紧。
卫瑜瞧他紧绷的神色,勾唇一笑,不仅没收敛,还愈发过分,“四表哥两榜进士出身,又是钦点的庶吉士,如今受制于一个妇人,只能在家中蹉跎岁月,是不是很不甘心?”
项斯远在京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这位深受宠爱的小公主早有耳闻,传闻她任性骄纵,视礼法为无物,连嫔妃也敢随意驱赶,还气走不少授课夫子,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她话说得尖刻刺人,句句往他最隐蔽的痛处上戳,脸上却仍是一副笑脸如花的模样,白皙无暇如一团凝脂的俏脸泛着血气充盈的粉晕,明眸灼灼,美得院中百花都失了色。
他却差点没端住恭敬的姿态。
春风缓缓拂过,带来几丝寒气,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绪,但语气还是泄露了心中的怒意,“公主特意留下晚生,就是为了讥讽晚生取乐吗?”
卫瑜一笑,十分满意。
昭阳公主风评不佳,一味怀柔是对付不了项斯远这样的人的。
只有挑动他的情绪,先打破他表面恭敬实则傲慢的硬壳,才能镇得住他。
生气好啊,越生气,越说明他重返朝堂的欲望,若是他真如表面的那样无欲无求,她反而要担心了。
卫瑜半点不慌乱,气定神闲地道:“表哥不必生气,本宫欣赏表哥的才华,如今正有一张返朝为官的青云梯,不知表哥有没有兴趣搭一搭?”
项斯远果然上了钩,微微一怔,问道:“公主说什么?”
卫瑜道:“五城兵马司的京畿司理一职……淑妃娘娘为她的亲弟弟再三登乾元殿求情,可本宫瞧着那姜三公子当不了这个差,不知道表哥有没有兴趣?”
项斯远深呼出一口气,手却已经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眼前这人是皇上的独女,大殷如今唯一的公主,她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五城兵马司虽比不得翰林院清贵,但也是掌权的实职衙门,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了。
自从他给祖母丁忧归来被撤了职之后,他对陛下重新启用一事早已失去了希望,只是虽然清楚,但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十年寒窗,一朝闻名,没有人会不想封侯拜相被君王重用,这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
只是他固然急切,但还也不至于理智全无。
天上哪有白掉馅饼的好事。
“公主想要晚生做什么?”他沉默了一会,问道。
卫瑜斜了他一眼,还真是个聪明人。
“表哥别担心,本宫向表哥保证,不会违背律法道义,不会有害江山百姓,也不会陷表哥于不义。”
“至于做什么……”她一顿,说道:“到时候本宫会告诉表哥的。”
怀王之事一时半会也不便细说,况且……这四表哥秉性如何,她还得再瞧一瞧。
项斯远犹豫了,虽然他一心重返朝堂,但在京中势单力孤,却无意卷入什么皇室争斗。
卫瑜闲闲地道:“表哥可想好了,时机不等人,束手束脚的鼠辈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日光斜下来,满园荒草散发着草木清香,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项斯远感受到了她无声的催促。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卫瑜轻摆着团扇,又盈盈笑道:“口说无凭,表哥不如给本宫立个字据,以彰显我们合作的诚意?”
话音刚落,便见拂晓已十分伶俐地寻来了纸币印泥等物,一一摆在桌上。
项斯远一滞,长出了一口气,这小公主可真是滴水不漏。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反悔了。
他提笔写完一纸协议,属上大名,盖上指印。
卫瑜接过来一瞧,满意地点点头,她指指拂晓,道:“这是我宫中掌事拂晓,日后有什么事,她会跟你联络。”
项斯远点点头,十分周全地与拂晓见过了礼。
“天色已晚,表哥想必也着急用午膳,本宫就不送了。”
“今日之事,还请表哥不要告知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