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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理工附中的次回合比赛是我们在初中赛场上无可争辩的至暗时刻,或许也是米乐在十四岁生日到来之前最灰色的时刻。它比任何一次失利都令人刻骨铭心。我也曾想过,到底该不该将这段回忆写成文字。或许本想让孩子参与足球或其他体育运动的家长在读到以后会坚决地把孩子从家门外拉走。我还记得初一的第一个中秋节时明明向我们表达过的担忧,而这些只存在于头脑中的顾虑化为了淋漓的现实,毫无掩护地出现在我们这些不到十五岁的孩子面前。
可是,既然已下定决心要重新审视自己,为什么还要有所回避呢?“人生有太多事是不能哈哈一笑就混过去的。不是你不想,事情就不存在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些事很沉重就逃避它们,认为不健康,不该去想。不常动脑子的话,人会变笨、变冷漠的。”“即便有误会,只要你真心付出了,大家总会理解的。别因为会被误解就踌躇不前。要知道,你去做一件事,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你自己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生活与命运想压垮一个人或许不难,谁都有扛不住的瞬间。但有时总有一种力量,能支撑着人,使他们不被改变。”我还没来得及忘掉老师们的话,也仍然记得承受这场灾难的人始终如一的光明磊落。不能因噎废食。人生下来就注定要死,但人并不是为了死亡而出生的。同样,那种潜藏的危险与我们参加并热爱某项运动并无关系。黑暗的一天让我们知道了光明的可贵与伟大,正如周老师在第一场比赛时说的话,体育教会了我们温情与坚强。
然而……也必须要时刻记得,不能刻奇,不能自我感动。尽管我们在这场比赛中受到了心灵上的创伤,但真正承受那种痛苦的人根本不是我们。他不该是沉默和失声的,真正要克制与安静的是我和米乐。无论我怎样尝试冷静、客观地去回顾那一天发生的事,我能说出的也只是自己的所见所闻。
再一次面对它吧。
我们在第二回合延续了上一场的首发。只要打平就能晋级决赛,有进球的一球小负同样可以接受。理工一如上周的外校,必须攻出来,而我们只要像五十四中那样巩固防线,抓好反击机会,相信就能复制那场对局的结果——何况最初我们的人数与对手是均等的。学学这回进了大名单,戴着面罩坐在了替补席上。但教练也郑重宣布过了,他唯一的出场机会是点球大战。周五的社团课上,全队加练了点球。即便只有在0:1输球的情况下才会出现互射点球决定晋级名额的生死之战,但教练还是让我们做了充足的准备。一如既往,即便戴上了面具,学学的点球还是最为稳定的,其次便是老叶,他们俩几乎是“每点必中”。对了,穆铮也回到了场边,虽然只是独自做着一些恢复性的运动,除了点球以外没有参与其它的集体训练。想要恢复到能上场比赛的程度还需要时间,回到之前攻无不克的状态就更为漫长了。那时我们都以为他赶不上最后一场比赛了,但只要他出现在我们身边就足够鼓舞人心了。
那天穆铮不在,正好赶上他预约的复查。误打误撞的时间安排一度让他很遗憾,现在想来却是莫大的幸运。
我们的点球训练要派上用场了。上半场,我们一一化解了理工附中的几轮攻势,在进攻上也不断制造威胁。叶芮阳有过一次滑门而过的头球攻门,阎希也曾杀入禁区,可惜他的低射被背后印有Cicero的4号球员倒地封堵了。形势在朝对我们有利的地方发展,直到半场尾声。
“要点脸吧,这里是点球附中吗?”老叶的表情只能用“怒发冲冠”来形容。听说上赛季我们就在这里被判罚了一粒很有争议的点球,那天我不在现场,不予置评。但今天这个点球偏偏吹在了我头上,裁判还对我亮出了一张黄牌。哨响的那一刻简直不可思议,脑袋里轰鸣了一声,背部有无数灼热的小虫在刺痛地跳跃。
这怎么可能是点球?
一分钟前,艾尼瓦尔接到霍宇齐的手术刀直塞,反越位成功杀入禁区形成了单刀球。我自然选择了弃门出击,今天一想,当时也是够勇敢了,用手迎着他带球的一双长腿。可能正是这种勇猛无畏的气势影响到了他,艾尼瓦尔在尝试盘过我的时候重心有点不稳,球也被我准确及时地用手碰到了相反的方向。像所有前锋一样,艾尼瓦尔在控球无望后跳起来越过了我,这是避免碰撞,对对手以及自己的保护,也是体育道德的体现。但步伐本就有些不稳,跳得也仓促,他落地后摔倒在了禁区里。我抱住球后的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他有没有受伤,然而此时裁判的手指却指向了点球点。
我碰都没碰到他呀,何况艾尼瓦尔很快也站了起来。目睹这一幕的人不少,我的四个后卫有三个跑到了裁判面前抗议,双方的一些球员还爆发了小小的口角。而我在短暂的失神后迎来的是浑身上下的暴怒。不是不能接受被判罚点球,问题在于它根本就不该存在。我们不是第一次因为裁判的失误吃亏了,上一次是卢卡,这一次是我,这种明显的误判一再挑战着我们对执法者的信心。但我又必须忍耐,我是队长,而且身上已经有一张黄牌,任何过激的行为都可能给球队带来新的打击。
“你告诉我,柯柯有没有碰到你!说话!哑巴了?”
很久没看到米乐这么生气了(主要是我在生活中没再怎么“创造机会”),他逼到了和自己身高差相当悬殊的艾尼瓦尔面前,居然还占据了上风,让对方选择了沉默不语。而他越是沉默,米乐便越是愤怒,一气之下上手推了他一把。艾尼瓦尔后退了几步——换作一个“聪明人”,恐怕会是一声惨叫,然后较为逼真地跌倒在地,捂着脸滚来滚去。这样,不明所以的裁判很可能会直接对米乐出示一张红牌。
“没事,不急不急,我能扑的。”我从身后死死抱住了米乐,他疯了般的想挣脱,我情急之下一用力,居然把他抱离了地面。即便只是在空中悬了一瞬,米乐的脚就习惯性地乱蹬起来,我的小腿被无意踢到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柯佩韦,你一辈子都是这样!胳膊肘往外拐!我是在帮你啊!”见挣不脱我的胳膊,他气急败坏地扭头吼着,直到裁判和双方队员过来了才稍稍冷静了一点。裁判询问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和艾尼瓦尔异口同声地说没事。裁判没再出牌,而米乐却很不开心地将头一扭,赌气似的背对我了。
我何尝不想抗议呢?真是窝囊,什么都做不了,比上次在场边看卢卡掀衣服还耻辱。
“学弟,一中队长到底有没有碰到你?”佩戴队长袖标的霍宇齐抱着皮球走到了艾尼瓦尔身边,“你说实话。我自己看得很清楚。”
阿齐的声音不大,艾尼瓦尔也是贴在他耳边回答的。为什么要来问这个?理工队长的举动给我的怒火和焦虑打了个岔,有点发热而又在极力自控的大脑得到了稍稍的缓冲。
柯柯,对不起,刚刚是我太激动了。我懂你的。你别被我影响情绪了,好吗?我们还像之前一样好好比赛。米乐的不满也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就在我望着交谈的对手时,他主动走到了我面前,皱着眉毛的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他还抓住了我的手套,请求似的摇了摇,令我突然想起了找鹦鹉那天被当成挡箭牌的幸福。
听到他归于平和的语气,心中那些杂念便荡然无存。真是神奇,一个人的一怒一喜竟能如此有效地影响他人的情绪,好像被牵着鼻子走一样,内心深处还是心甘情愿的。米乐的稳定对我而言是最有效的镇定剂,并为我注入了信心与力量。
抗议果然没有结果,所有人都退到了禁区外,我拍打着手套站到了门前。“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又一次,我把它戴在了手上。这回一定能进入决赛的。来吧,就算是“无中生有”的点球又怎么样?公道自在人心。你们俩看好了,不管是艾尼瓦尔还是霍宇齐,他们的射门都会被我挡在门外。
霍宇齐抱着球走到了门前。
“不是点球。我来罚,你放心。”他的手在我肩上轻轻一搭,随后便毅然决然地走到了点球点前。
他要干什么?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滑过:放弃射门。这是一篇在小学学过的课文,也是课堂上为数不多提到足球的时刻,讲的是利物浦队的前锋福勒在比赛中故意罚丢了误判的点球。如此高尚的行为举止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弦弦就对我说过,要是面对类似的情况,他会向福勒学习,主动踢丢不该获得的点球。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福勒都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球员——虽然我根本记不住几个球员的名字。
不知道现在的小学课本里有没有这篇课文了。要是没了,可能是件好事。因为它的部分描述并不符合事实,仅仅是主观感受带来的误会。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叶芮阳,我还跟他吵了一架——小孩子深信不疑的东西被人突然全盘否定后总是恼羞成怒,即便除了课本的权威,我拿不出任何证据。那天米乐也站在了我这边,我猜他同样不是出于了解事实而支持我。但我们俩在叶芮阳面前输得灰头土脸,一点脾气没有:他找出了当年比赛的视频。课文是对的,福勒确实很有体育精神地向裁判示意点球并不存在。但对的仅仅是这一部分而已,在主罚点球时,福勒明显是想进球的——不是“故意将球正正地踢向西曼胸前”,而是打向了右边,有一个明确的角度。这样的射门并非“任何一个守门员都能毫不费劲地扑住”,只要门将猜错方向就必进无疑。队友补射破门后,福勒也充满激情地参与了庆祝。更重要的是,叶芮阳拿出了福勒多年后接受采访的新闻,当事人言辞确凿地表示自己并非故意放弃射门,而是单纯没能罚进。
我挺郁闷的。这时倒不是不能接受真相了,只是觉得输给了自己的同桌很憋屈,尽管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他也没在“战胜”我和米乐以后洋洋得意地庆祝,反而为福勒做了一番辩解,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他认为罚进是本分,罚不进是情分,无可厚非。那是一场挺关键的比赛,成千上万的自家球迷都盼着进球呢,换成是自己也可能也会在一番“思想斗争”后选择将球罚进。从根本上说,这球是裁判的失误,而不是球员自己假摔骗来的。虚伪!我毫不客气地对他喊,看似带着十分正气,实际上大概九分都是“战败”后的不服气。怎么能将错就错呢?明明知道不该是自己的东西还拿,跟小偷有什么两样!这番话倒是把叶芮阳说得哑口无言,道德到底是管用的大棒,只是我那时关注的恐怕根本不是公平正义本身。
“我也学过《拒绝射门》,但还真不清楚福勒原来是想把球踢进的。不过我当时确实也挺疑惑的,福勒干嘛不往天上踢呢?再不行就朝门外面踢嘛。有球员这样做过,但没被写进课文。总之,踢不进总比踢进简单,所以我小时候会觉得课文有点奇怪。啊,天城,你别这样看着我嘛,我不是在说你啦。”
“也没啥。我是该骂。柯队,你们在决赛上可别学我。”
“就差一点点。能跑出机会来也是实力呀。”
霍宇齐真的把球踢丢了。我判断错了方向,球从左边滚出了底线,离门柱很远,没有补射的可能;速度也很快,不给任何人追上它的机会。“任何一个守门员都能毫不费劲地扑住这个‘温柔’的点球”,这是课本里的描述。而霍宇齐的这记射门,即便没有守门员都绝无进球的概率。
阿齐真是好样的。即便他罚完以后只是掉头离开,什么都没说,但我也知道他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或许他从小就被身为警察的爸爸教育,将诚实永久地奉为人生的信条;或许是和明明多年以来互为对手,彼此的惺惺相惜让他始终坚信要以堂堂正正的方式战胜自己的劲敌。我没有问过他,可能这些对他并不构成一个问题,他不是一个原意将某种东西作为通行证的人——即使我们自己可能都认为那种东西无可厚非。
他要是真的踢进了,我估计也不会怎么责怪他吧,能怪他的兴许只有他自己。
“其实,初一那年对你们罚进的那个点球,我自己觉得也有些牵强。但我有点害怕,毕竟学长们都急了,队长又指定了我去罚,我不敢罚不进。但是现在我是队长了,而且,勇敢多啦。”
这是阿齐事后对我说的。鲁迅先生曾在那篇文章里抛出过问题:既不想说谎,也不想挨打,该怎么办呢?
要勇敢,一定要勇敢。
“霍宇齐,你他妈有病吧?你装你妈的逼呢?”一名理工的队员猝不及防地冲上来撞了自己的队长一下,口中还念念有词,大意就是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以为自己是冰清玉洁的小天使大善人呢你这么圣母吗不知道我们现在落后吗还在这耍帅我去你……然后便是两边的人一同上去把他俩拉开了。阿齐口都没还,只是任队友骂着。艾尼瓦尔和李天城牢牢把队长保在身后,另几位同学则不停地劝着同伴。从目光上看,对队长不满的恐怕不只一人。而我们嘛,除了帮着拉架以外,也不好对阿齐的行为表示过多的感谢——这很可能激化场上的矛盾,即使冲突发生在对手之间。挺幸运的,我们这也没什么“聪明人”,没用“神机妙算”来回报阿齐的光明磊落。
“我本来是想跟裁判说,那不是点球的,你确实没碰到我。但……我就是没有这么做。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能理解。”
裁判最后没掏牌。直接爆发在场上的队友内讧估计也是难得一见。草草吹响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后,我们各怀心事地回到了更衣室。理工教练看到阿齐走过来时对他点了头,或许对他的行为还是有所肯定的。看到这一幕,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万一这样的事落到我们自己头上了呢?万一我的队友在总比分落后的情况下还在坚持这种被认为“可以低一些”的道德底线呢?我会生气吗?我不知道,只有发生了才能知道该怎么办吧。逃避着这个问题的追索,所有人安安静静地在更衣室里坐着,直到督促我们回到赛场的铃声响起。30分钟后,第二张决赛门票的归属将被决定。必须团结一致,心无旁骛,堂堂正正地赢下比赛。这便是上场前最后的信念,我们离创造历史越来越近了。
然而再次回到更衣室时,时间已过了近一个小时。那时的更衣室将会在低低哭泣中沉浸着比半场结束时可怕得多的死寂。
没有人用卑鄙作通行证,但为什么高尚还是成为了高尚者的墓志铭?
下半场比赛,阿齐拿出了绝对精彩的个人表现。“这可能是我初中踢得最好的半场球,虽然只有十五分钟不到。我想赢,想进决赛,也知道每一个队友都是这么想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生气也没错,我是在自作主张,而且是以队长的身份自作主张。不用道歉,真的。我理解你。所以我会想用最好的表现帮大家赢下比赛。咱们中场时不是达成一致了吗?教练也跟我们说过了。哦,柯柯,你那几次扑救做得很好,要我说,你就是整个市长杯上表现最棒的门将。不过,你这家伙也挺走运的。”
阿齐没错。他下半场的两次兜射都接近完美,一次是被我扑了一下打到了门柱上,另一次是直接旋转着飞进了死角,但因队友犯规在先被判无效。李天城也有一次近距离的推射,角度其实很刁钻了,他的射术没有问题,我是用本能反应伸脚挡出的。我们的防守做到了极致,但在理工排山倒海的进攻下渐渐难以为继。阎希在前场陷入了隐身,而我们也几乎控制不了球权,根本无从给他输送炮弹。持续被压迫的情况下,骆驼背上的稻草越加越多,“不妙”的味道慢慢能被每个人嗅到了。
但谁能想到先发生的是比丢球乃至被淘汰恐怖得多的事呢?
一切开始于一个后场长传,艾尼瓦尔争到了球,将它顶给边路的阿齐。球在空中飞,和理工队长争顶的是米乐。身高上还是有些差距,起跳过程中,阿齐的手无意中打到了米乐的脸。裁判没吹。球落到了两人身后,他们接着抢。吃了亏的米乐从身后用脚去捅球,手上应该也有点动作,我没看清,真的,米乐自己说有。不是很大,起码没怎么用力。球没捅到,阿齐有点失去重心,人往前方倒了,而身后绊到他的米乐同样失去了平衡。
“我的脸被打了一下,挺疼的。以前也被人打过,也是脸,狠多了。大人打的,我没还手。这一回,可能因为你是同学吧,我就很恼火。我现在肯定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当时确实急了,何况我们压力太大了。我不是找借口,真的不是。我知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但我真的真的不是要使坏,我绝不希望任何人出事。对不起,对不起,我宁愿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也不想让它落到你身上。”
米乐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不容否认,大家尽可认为我是在帮他说话:我觉得那不是一次恶意犯规,黄牌都够不上,每场比赛都会有十几次这样的犯规。要是有录像就好了,我们就能像判断福勒的真实意图一样判断米乐动作的性质。但还好没有录像,没人有勇气去看几秒钟后发生的事。
偏偏是平平无奇的犯规带来了灾难性的结果,但并不能因为没有恶意就为自己开脱。恰恰是在阿齐往前面倒的时候,上半场跟他吵过架的那位理工队员正赶来帮他争抢球权。来不及收脚了,他们撞在一起。
撕心裂肺的惨叫。难以相信,阿齐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会发出令人如此毛骨悚然的声音。裁判慌忙吹停比赛,所有人都被那可怕的声音定格在了原地。爬起来后,阿齐的队友像海难中看到轮船的幸存者,疯了一样地挥舞双手召唤大家。而米乐起身后只是望了一眼,便如一只受了巨大惊吓的小动物,抱着头跪到地上嚎啕大哭。
认识两年了,米乐在我面前哭过好几回,但我从没见他崩溃过,而且是这种被彻底摧毁了的崩溃。我自己都快忘了人会陷入这种绝望了,即便类似的情况在我身上发生过。那天我将自己死死地锁在房间里,在下铺的阴影里缩成一只刺猬。姐姐在门外,大概是跪倒在地上,边哭边敲打着门,无限地哀求我放她进去,求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像灌进了几吨沙子,全部的尊严被榨得一点不剩。我以为自己在初中逃出了这种黑暗的阴霾,它却在我把三年时间走了大半后幽灵般再次降临,出现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
但受伤的是阿齐呀。不止一个人哭了,恍惚间听见的。可唯一在承受身体上痛苦的人只有他。我该怎么描述那种疼痛呢?我不知道,自己不曾体会过骨折的味道,脱臼就足够令我崩溃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恐怖的扭曲。黄老师讲过藤野先生给鲁迅改人体解剖图。藤野先生说,画得是好看,但实物不是这样的。而我见到的一定比鲁迅先生画的图更不像人体。伤成这样,完全超出了初中生想象的边界。
场边虽然备有担架和校医,但救护车得现等。大家停在体育场的跑道上,几乎都是互相搀扶着,宛如一群伫立在礁石上傻等的海鸥,阳光任性而混沌地把我们全部包裹揉捏。米乐跌在了我怀里,只站了不到一分钟就站不稳了,渐渐改为蹲下,最后又控制不住地趴到了地上,用胳膊肘遮住红透了的眼睛。而救护车还他妈的不来,我们每个人都在命令自己不要看了也不要想了,可眼神和心灵却始终逃避不开。妈的,阿齐居然就这样躺着等救护车,真是荒唐。而我呢,我又是什么都做不了,既帮不了阿齐,也帮不了米乐,只是滑稽地将自己的身体盖在他身旁,像玩老鹰捉小鸡一般罩住他,害怕他再看到也害怕对手来报复。冲我来吧。我不还手,不还手的。我这样想过。
但受伤的是阿齐呀,躺在担架上等救护车的也是他。
“一中3号,暴力犯规,红牌。”
阿齐被接走后,裁判恢复了比赛,第一件事就是对还趴在地上的米乐掏出了那张象征极刑判罚的卡牌。一切都结束了。即便晋级决赛,米乐也不可能出现在我身边和我并肩而战了。但当时的我没想到这个,大脑里还时不时回放着那个恐怖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