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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快九点了,亚中集团公司仍灯火通明。董事长刘敢斗不让走,大家谁也不敢走。公司总裁孙笛虽说是孙立昆的亲孙子,又最受刘敢斗的信任,也不敢拿刘敢斗的指示不当回事。刘敢斗在她的亚中集团公司几乎到了可以指鹿为马的地步。孙笛和各部门的经理们聚在公司小会议室里看电视聊天、等候刘敢斗时,公司元老级干部、监事会监事长孙成伟先是发牢骚,后来就趴在会议桌上打瞌睡。
这时,公司董事长刘敢斗走了进来,做了个手势,一位小姐马上关上了电视。
一九九七年的刘敢斗早已不是当年跟着孙成伟做小生意的模样了,一副雍容华贵的大老板派头,在会议桌自己固定的位置上一坐下来就说:“好了,同志们,注意力集中,我们今天开个短会……”
打瞌睡的孙成伟不知道刘敢斗到了,睡得放肆无比,还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刘敢斗用手指节敲起了桌子:“哎,监事会的那位老同志,您是怎么回事?”
孙笛忙推了孙成伟一把:“老帅,您是不是先醒醒,尿泡尿再接着睡?”
会议室里的年轻男女们发出一阵哄笑声。
孙成伟这才醒了,见刘敢斗正威严地看着自己,朦朦胧胧张口就说:“好,好,刘董事长和孙总裁的这个决定符合本公司章程,我们监事会赞成!”
哄笑声再度响了起来。
刘敢斗没好气地道:“老帅,你赞成什么?啊?我和孙总裁啥还没定呢!”
孙成伟白了刘敢斗一眼,咕噜道:“啥都没定,你们喊醒我干什么?!”
孙笛息事宁人:“那……老帅,您老接着睡,啊?接着睡!”
孙成伟真就眯上眼打起了瞌睡。
刘敢斗叹了口气:“孙总,我看得让我老舅彻底退下来了!”
这话孙成伟倒听见了,眯着的眼马上睁开了,且一睁多大:“刘敢斗,我看你敢!我可是老帅了!别忘了,你当年可是跟着我贩衣服起家的!”
刘敢斗严厉地敲着桌子:“那也不能吃老本,要立新功!至少在我主持的重要会议上不能睡觉!做不到这一点,你就给我退休回家玩钢球去!”
孙成伟只好努力瞪大眼睛接受自己外甥女的教诲。
刘敢斗翻着面前的文件,正式开起了会:“今天这个会,主要研究一下东湖开发的问题。据内部可靠消息,东湖那两千多亩地市里近期准备出手了……”
孙成伟打了个哈欠:“更有利的是,刘董事长的亲姐姐调到阳山做了市长!”
刘敢斗看了孙成伟一眼,又敲起了桌子:“领导讲话,不要随便插嘴!”继而,又说了下去,“我们要在东湖黄金湖岸线上咬这一口,王环环的环环集团也想咬这一口,他们一直盯着紧临湖边的一号地块,竞争就免不了了。所以,我们下手一定要快,资金上一定要有保证。根据现在的情况看,我估计还要贷三千万左右。目前银根比较松,国家几次降息后,贷款利息也比较低,总的来说大环境比较有利……”
孙笛说:“这也太冒险了吧?旧账没还,这又要再贷三千万,咱啥时才能还清呀?再说,东湖开发区市里虽说要上,可到现在连规划都没批下来,万一省里不批,我们拿什么去还银行的……”
刘敢斗说:“孙总,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汤平发了话,这个开发区能不上?还贷你就更别愁了。银行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放贷的吗?就算我们把钱还给它,它还不是要再贷出去?那么,既然要贷出去,贷给谁还不是一回事?我们付清利息,接着再贷,不就等于不要还了么?!”
孙成伟慢吞吞地插了句:“对,最后来个破产,啥都烂掉了。”
刘敢斗指点着孙成伟笑道:“到底是老帅,一点就透。”
孙成伟却道:“老帅可是落伍喽,跟不上你们新一代前进的步伐了!不过,敢斗,我可提醒你,咱刘市长可是来了,这人是六亲不认的,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刘敢斗说:“开开玩笑嘛!哪能当真破产,坑害国家和人民?再说,经过这么多年经营,咱这亚中公司的无形资产也不止三千万呀!”挥挥手,“好了,就开这么个短会,财务部赶快做个贷款计划,想法把咱套住的那块地抵押给银行。大家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散会!”
孙成伟站了起来:“就这么屁大的事,也值得开会,让我们等了一晚上!”
刘敢斗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一听这话,又绷起了脸:“哎,哎,老帅,你又散布什么不满言论?啊?你这个同志也真是的,咋越老越不听话了?!”
当时,孙成伟没敢说什么,可坐着公司的奔驰,和刘敢斗一路回家时,还是不满地咕噜起来:“敢斗,你也太不尊重我了,就算我啥也不懂,可我还是你老舅嘛,你还是我带出来的嘛!你倒好,动不动就要炒我……”
刘敢斗也很不高兴:“还说呢,还说呢!老帅,我对你够可以的了!先让你当副董事长,和国际接轨后,又让你做了监事长!”
孙成伟说:“当啥我还不都是狗肉幌子,大事小事不都是你说了算?弄得我现在只会说一句话:拥护刘董事长的英明领导!”
刘敢斗笑了:“我不英明呀?像你那样搞小生产,能有亚中公司的今天?最初做煤炭生意的是谁?是我吧?!最早作出进军房地产决策的是谁?是我吧?!最先决定盘下亚中公司的是谁?还是我吧?!我刘敢斗做事就是大气!”
孙成伟提醒道:“可你别忘了,做决策时还有我和你舅妈郑小喜!更别忘了,这十多年来公司里叛变浪潮风起云涌,我和你舅妈郑小喜却一直追随你,帮你处理的烂事多啦!”
刘敢斗嘴一撇:“你别给我提什么舅妈,提她我就烦!舅舅,你说小喜是不是太俗气了?五个手指上戴四个戒指,脖子又粗又短,还敢带那么粗的项链,丢不丢咱亚中公司的人?她究竟是咱公司的董事,还是乡下来的地主婆?”
孙成伟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你提出后,我批评过她多次,她就是不改。”
刘敢斗马上指出:“娶妻不教夫之过,这还是你的责任!”
孙成伟抱怨道:“你董事长就没责任?我这婚姻可是你一手包办的!”
刘敢斗瞪了孙成伟一眼:“怎么?又埋怨领导了,是不是?算了,算了,不行就把小喜休了吧,我可以再给你包办个年轻的。”
孙成伟哭笑不得:“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开玩笑,你舅今年可是七十一了!”
刘敢斗道:“哟,你还知道你七十一了?那咋一见漂亮小姐眼还发绿?!咋还老往歌舞厅泳浴中心跑?一到这种地方你就不瞌睡了,比孙笛精神还好!哎,老帅,我们今天去曼哈顿好不好?”
孙成伟来了精神:“好,好,就去曼哈顿,我去洗洗桑拿。”
到了曼哈顿歌舞厅门口,孙成伟和刘敢斗刚走下车,无意中见到环环集团总裁王环环陪着两个客人从一部卡迪拉克中走出来,一路说笑着进了泳浴中心的门。
刘敢斗扯了扯孙成伟的衣襟,指着王环环的背影:“老帅,盯上他,探探营!”
孙成伟怔了一下,马上问:“那我今天的费用?”
刘敢斗说:“算公务,实报实销嘛!”
这一来,根据公司规定不能报账的高消费活动一举变成了工作,孙成伟极是快乐地直奔泳浴中心去了,在室内游泳池旁,缠上了王环环。
王环环这十几年也抖了起来,由乡镇建筑业起家,一步步挣出天河县,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乡镇企业家,环环集团也完成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步骤,正一步步占领城市。汤平从阳山矿务局调到阳山市后,又亲自抓环环集团这个点,更让环环集团如虎添翼,王环环也就益发目中无人了。
孙成伟问:“王总,听说你们环环集团要在东湖大显身手了,是不是?”
王环环貌似谦虚地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小买卖,小买卖,就想在湖边搞几座像样的别墅,接待一下世界各地的客户。老帅呀,现在我们的业务要往海外扩展啊,要打中华牌嘛,最近我就到欧洲十几个国家考察了一番。”
孙成伟有些疑惑:“不是说,你就跟着旅游团去了趟俄罗斯吗?”
王环环说:“我坐飞机去的嘛,从空中飞越了十几个国家嘛!现在一般的外国人我都能对付了,像什么NO啊,YES啊,还有OK什么的,也都会说了。”
孙成伟直咂嘴:“王总,你这农民企业家可真了不起,看看,连YES都会说了!你们集团到底想在东湖边买多少地?怎么听说你们准备平整湖边的土地了?有没有这事?是不是汤书记给了你们什么特殊政策?”
王环环不谈正事,仍是胡说八道:“老帅呀,休息就是休息,不要谈公事好不好?我的经验呀,还是要学习,这个,这个,要活到老学到老!为了进一步扩展海外市场,我在昨天的中层干部会上要求本集团经理们一人掌握三门英语……”
孙成伟纠正道:“王总,是三门外语,不是三门英语。”
王环环毫不惭愧地摆摆手:“老帅,你不懂,你不懂,就是三门英语!英国英语,美国英语,还有法国英语!知道不?”
这时,王环环带来的两个客人在泳池里向王环环招起了手。
王环环应着:“来了,来了。”起身要下水,“哎,老帅,不畅游一番?”
孙成伟转身走了:“老帅老了,游不动了,只能泡泡桑拿了!”
出了游泳馆,孙成伟马上用手机给刘敢斗打了个电话:“董事长,王环环嘴紧得很哪,尽胡说八道,就是不谈正事,我探营失败!”
刘敢斗在电话里命令说:“给我再探!我知道,这小子有蠢动迹象!”
孙成伟这时已走到桑拿房门口了,无心再探:“再探也没用,这招不灵,姑奶奶,你换招吧,最好给王环环来个美人计啥的。”说罢,漫不经心地合上了电话。
在桑拿房蒸出了一身汗,又挺舒心地在浴池里泡了泡,孙成伟照例去找相熟的王小姐按摩。
这时,一个身穿浴衣的老胖子被另一位小姐领了进来。
孙成伟一见那老胖子就觉得脸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便愣了一下,小声问王小姐:“哎,刚过去的那个胖子挺面熟的,是谁呀?王小姐,你认识么?”
王小姐说:“哦,是香港大成国际公司的陈老板,前天来过的。”
孙成伟怔住了:“大成国际?陈老板?”忙走到老胖子面前打量着。
倒是老胖子先叫了起来:“大伟!孙成伟!”
孙成伟也认出了:“哎呀,狗熊,陈梦熊!真是你!你还活着?”
陈梦熊抓着孙成伟的手死命摇着,一脸兴奋,满口粤语:“活着,活着,还到你们阳山来了!前年就来过一趟,不知道你在阳山。看看,四十多年没见,今天倒在这里见上啦!都一丝不挂地穿着浴衣,很不好意思啦!惭愧,惭愧!”
孙成伟也惭愧地笑着:“彼此,彼此!”
陈梦熊很高兴:“好,好,能活着就好!岁数大了,我也看开了,什么烦心的事都不管啦,只管自己开心。我经常到世界各地走一走,随便捐点款子啦。哎,我最近又捐助了十座希望小学,这事你知道不知道?其中有一座就在你们阳山。”
孙成伟摇摇头:“这我不知道。”
陈梦熊很不满:“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大陆的很多报纸都登了,我们香港特区的报纸也登了啦,你怎么可以不看报纸?好啦,好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吃夜宵……”
是在陈梦熊下榻的酒店吃的夜宵,陈梦熊点了瓶XO,二人一边喝着,一边叙旧,说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话题主要集中在去世的牟月雯和柳如花身上。
陈梦熊叹息说:“……我三娘月雯和如花都死了,月雯还算善终,总有你在身边嘛,如花就可怜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啦!”
孙成伟一声长叹:“是啊,如花的命太苦了,一九六一年我见过柳如花一面,她还和我提起过你,可没想到,她会死在一九六七年……”
陈梦熊问:“大伟,你知道如花是怎么死的么?”
孙成伟说:“报上说是自杀。”
陈梦熊说:“当时的说法叫畏罪自杀。改革开放以后,我到北京找过她,听剧团的同志说,她死得很惨,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后,从六楼上跳下来摔死的,脑浆流了一地呀……”
孙成伟说:“柳如花也是太想不开了,我挨的斗争少了?斗得我见了小狗都微笑,见了电线杆子都鞠躬,不还是熬过来了么?”
陈梦熊唏嘘着:“如花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怎么好放在一起比?”摇摇头,又说,“如花她们死了,我们也都老了,看着这大好世界只有叹气的份了。”
孙成伟感慨道:“是呀,是呀,要是牟月雯和柳如花能活着看看今天该多好?哪怕陪我们一起叹叹气也好呀!”
陈梦熊说:“如花她们要活着,不光是陪着叹气,还能陪着我们唱两口哩!”
孙成伟眼睛一亮:“哎,狗熊,咱唱两口怎么样?你的皇姑,我的包大人!”
陈梦熊击掌道:“好,好。”清了清嗓子,率先唱了起来:“忽听内侍禀一声,倒叫本宫吃一惊。吩咐宫人趱车辇,唤来包拯把本宫迎。”
孙成伟击着鼓点,接着唱道:“走上前来忙见礼,臣问皇姑可安宁?”
二位老人先是小声轻唱,后来声音就大了起来,引得许多客人往他们桌上看。
陈梦熊和孙成伟全然不顾,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逝去的岁月,唱出了满面泪水。
这时,夜已深,窗外的山城正是一片辉煌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