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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远航归来的帆船摇晃几下后抛锚停船,船上的风帆纹丝不动。潮水已经涨高,大风也已平息。珠江的入海口在李作义的眼前伸展,仿佛是一条横无际涯的水路的开端。远处水面上,海天一色,浑无间隙。在明净的天空下,几艘船缓缓行驶在潮水中。海滩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平坦地向大海蜿蜒,消失在烟波浩淼之处。天空中天色阴沉,越往里越黯淡,凝结成一团朦胧。
这座位于珠江口的码头是近年来刚刚兴起的码头。在过去的两年间,曾经沉寂、没落的珠江再一次热闹、繁荣起来,尤其是珠江两岸兴起的一座座机器缫丝厂,使得其夺回了被江浙湖丝夺走的地位,尽管湖丝的质量上等,但是其出产的土丝却不符合洋商的需求,相比之下,广丝的质量虽稍逊于湖丝,但其却是质量上乘的机缫厂丝。
而机器缫丝的兴起,也给传统的缫丝业带来了空前的冲击,部分手工作坊因此破了产。在其兴起后,受挫最严重的要数“锦纶堂”。作为岭南地区最大的手工缫丝业行会,“锦纶堂”旗下汇聚了数百家手工机户,手工丝织机工不下万余人,机张至少在5000以上。在手工作坊时代,“锦纶堂”强大的生产规模以及广州丝绸的良好声誉,它的产品很容易就登上了上千里之外紫禁城的汉白玉台阶,成为了满清皇帝及其宠妃们的御用珍品。
而对于“锦纶堂”来说其真正的风光开始于满清时期的一口通商政策。地域优势使他们与十三行的行商大佬们形成了紧密的合作关系。他们的产品运抵当时整个东亚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贸易港口——广州,进而扬帆出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把持着南亚、西洋诸国的市场。伴随着贸易量的加大,“锦纶堂”以其销售市场为基础,细分出了五大商行:安南货行、新加坡行、孟买货行、纱绸庄行及福州货庄。各方议定价格、商讨行规的场所就设定在了距离“十三行”不远处的“锦纶会馆”。
然而,“锦纶堂”的辉煌未能持续下去,一如“十三行”一样,在鸦片战争之后,五口通商使得广州城不再是中国对外贸易的唯一主角,失去了地理优势之后的“锦纶堂”迅速的沉浸了下去,在五口通商十年之后“锦纶堂”在国际市场中更是毫无优势可言,尤其是珠江一带的机器缫丝兴起之后,仍然恪守原有经营和生产方式的“锦纶堂”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之中。
如果硬要给它安上个第一的话,也就是依附于其下的失业人数可以算得上华南之冠了。
面临生计危机,很多“锦纶堂”的织工都将生丝短缺的原因归结为了蒸汽机织的存在。认为机械缫丝企业大量收购囤积蚕茧,抢走了手工织工的生计。而在“锦纶堂”的庄户等人的推动下,一时间,各种对于蒸汽设备诋毁、诬蔑之辞四散开来。甚至更有人罗列出了蒸汽机缫丝的四大“罪状”:一、华夏子孙使用西洋人的奇技淫巧,大有叛国之嫌;二、蒸汽设备安全性差、容易伤人性命;三、男女同工、有违道德;四、烟囱高耸、有伤风水。
这种刻意的煽动大多是利用普通民众对于机械知识的匮乏以及传统道德的根深蒂固展开的。蒸汽缫丝机作为舶来物品,在为数众多的普通百姓看来无非是“黄毛鬼子”的奇技淫巧,无论其效率高低,产品是专门卖给“番鬼”的,既然是鬼佬的东西,那么华夏子孙就应该敬而远之。
在工匠刚刚接触机器过程中,由于技艺不够娴熟,机器伤人的情况时有发生。经过宣传夸大,确实让不少国人对于蒸汽缫丝心存抵触。而在当时,男女同工的行为依旧被传统观念所不齿,机械缫丝企业每家招纳女工约400余人,而男工只有100余人,男女混杂明显有悖于传统礼教,这无疑是在公然挑衅思想保守者的道德底线。
岭南地区系来最讲究风水,对于择地建宅的讲究也颇多,蒸汽机器平日噪声隆隆,汽笛好似鬼哭狼叫,烟囱高耸,时常会被风水先生们认为不祥之物。
不过对于外界的不满,似乎那些机器缫丝厂的厂主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一方面他们办厂无一例外的都得到官府的支持,甚至他们大都得到官银号的贷款,而另一方面,厂丝的利润远高于手工缫丝,也正因如此,才使他们从来不曾担心过百姓的不满。
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今年因为蚕茧歉收,市面上土丝匮乏,一时间缫丝原材料价格疯涨,许多去年还曾勉强维持生计的手工机户纷纷破产,难以维持生计,而其无一例外的将原因归究于机器缫丝,几乎每天都有破产的机户前往“锦纶堂”要求坐堂为机户撑腰,为此身为“锦纶堂”会长的赵存南不得不多次向官府请求帮助,毕竟他深知官府对于机器缫丝的支持。
“李大人,今年沿江各地丝厂纷纷抢购蚕茧,抬高丝价,这乡间机户可谓是倍受其苦,于广州一地,机户岂下数万,如今机户十之五六皆以破产,还请大人为广州安稳计,限令丝厂抬价……”
作为“锦纶堂”会长的赵存南非常清楚,在官府倾力支持机器丝厂的情况下,官府不可能勒令其关门停产,但他必须要告诉官府——现在广州有数万人生计难以维持,再这么下去是会出乱子的。
“抬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年丝蚕欠收,价格相比往年不过只高了两成,茧价高了,那生丝的售价也高了,两者冲抵应该还有利润的,这手工缫户为何生计不何?为何难以维持?”
李子渊并没有理会赵存南的“威胁”,而是直截了当的询问其原因。
“这、这……”
巡抚大人的询问让赵存南话顿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这,手工缫丝质量不及厂丝,价格较厂丝低了三成,往年茧价正常时,自然可维持生计,而今茧价高涨,自然难以维持了……”
“义林,你是商人吧!”
赵存南的回答让李子渊冷笑一声,而后放下茶杯看着他说道。
“既然你是商人,那岂会购买质量较差的土丝?土丝价低,且成本高昂,厂丝价高,成本低廉,虽今年茧价上涨,厂丝利润较之土丝仍高出一成有余,本官想问你,既然如此,本官为何要限令丝厂抬价?”
冷笑中,李子渊看了一眼赵存南,在过去的两年间,“锦纶堂”一直都有机会建立缫丝厂,但是他们没有办,不仅没有办,反而在民间散布各种谣言,什么机器四大罪,什么机器吃人诸如此类的谣言让他着实头痛不已,幸好,那时宪兵已经于各地维持秩序,若是没有宪兵的威慑,这些谣言不知会引出什么乱子。
“今年茧价上涨,不过只是因为蚕茧欠收,与工厂抬价有何因果?本官身为广东百姓之父母焉能不存百万茧农之利!”
“大人,难道就不问广州西关数万机户的生计了吗?”
也许是因为心急,赵存南直接道出了他的底气——西关的数万机户!
“厂丝淘汰土丝,实属理所当然,正如枪炮淘汰大刀长矛……”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子渊端起了茶杯,但他并没有说话,而只是垂着眼帘,甚至都没有看一眼赵存南这位省城最大的丝行行会的会长。
“大人……”
赵存南的话还未说完。
李子渊的眉头便是一蹙,不满的说道。
“义林,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连礼数都忘了!”
被巡抚大人这般训练的赵存南一听,那双眼睛顿时睁的通大,他看着大人手中的茶杯,“端茶送客”的道理他又岂会不懂,但是现在,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大人,小人还请大人三思,如任由茧价上涨,西关机户生计难以维持之时,就是省城大乱之日啊!”
赵存南的话是句句肺腑,但传到李子渊的耳中,换来的却是冷笑。
“赵会长,你这是在威胁本官吗?”
“小人岂敢威胁大人!”
赵存南摇摇头。
“小人只是在告诉大人一个事实,大人是外省人,恐怕不知西关机户不下三万,人不下六七万,若六七万人无以生计,届时广州必将大乱!”
赵存南看似在提醒,可李子渊又岂会不知这“提醒”是什么意思?“锦纶堂”是省城织工的会馆,行中工人有不少单身汉子,十居七八争强斗胜,这两年西关的私斗案件,十之**都与其有关。满清的历任广东巡抚,素来头痛的表面上是广东码头的苦力,可实际上最头痛还是西关机户,因为其数量太多!
“广州大乱?”
冷笑一声,李子渊打量着赵存南。
“当初广州的码头上设以蒸气起吊机的时候,也有行会会首来这,用同样的话语警告本官,可你知道最后他们是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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