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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西北风在渤海湾岸边高大的船骨架之间呼啸穿梭。
夏季的时候,天津港每日有千计大小船舢入港泊岸,又拥挤又杂乱,到了冬季,则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属于各自的泊船位上,在阴冷的风浪中静静等待春暖花开的季节。
从前码头数量有限,常有船只为争夺有利位置发生冲突,一些财力雄厚的商号为方便自家船队出入,便向天津市舶司的官员贿赂以不菲的金钱,从前甚至出现过租用一整个码头,只允自家船只使用的。
新皇帝上台之后,便开始扩建港口,除了两个码头专门用于停靠军舰,其余码头一律不许整租,全部乖乖排队入港。
军舰上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出入港口的船只呢,谁敢闹事,那群军爷真敢动手!
用不着开炮,光是那可以射到两百五十步开外的长枪就叫人肝胆俱裂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巨商大贾动过歪脑筋,但新皇登基未满三年,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再加上天津离京城太近了,如今又修了水泥路,骑快马一天之内就能到,就算市舶司的官员们有心捞钱,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一年时间,天津港多出十来个码头。小海商们高兴地给皇帝歌功颂德,原本那些实力最为雄厚的四家却不怎么高兴——简单来说,就是家族的垄断地位被打破了,人人都要来分一杯羹,哪有独享来得舒服?
原本出一趟海就能赚到的钱,现在要出两趟才能赚到,功多利少,谁能高兴?
从前他们贿赂朝中重臣,对着皇帝鼓吹禁海政策,一旦禁海,这海面就是他们称王称霸。海贸走私的利润可比盐铁。
无论禁不禁海,这贸易肯定是有人做的,就看钱最后究竟落进了谁的口袋里。
“老甄,你是咱们的领头人!这新皇帝一登基,今儿一整年下来,算算账,咱们哥几个每年赚的银子少了近一半,这事儿您可得帮我想想办法啊!”
天津府四大家族聚会讨论家族利益受损之事,芦家长子率先发言。
甄家家主捋了捋胡须,沉默一阵,问道:“那就只有去联系那位倭人大名,你们谁敢?”
樊家当家皱眉:“这事现在可不好说了,就算我们花钱去请,他们敢来么?狗皇帝的军舰可已经快造好了!整整八艘!闹得谁还敢过来?”
卫家老太太拄着的一根的粗桃木手杖重重照着地面一剁,咬牙说道:“不就是鬼工船么,那就让那狗皇帝造不成!”
腊月廿一,徐祐忠与负责北洋水师舰队训练的欧少峰,以及天津市舶司使梁正祥,三人一同骑马返回京城去参加三日后大皇子的生辰宴。
这日深夜,天津的皇家造船厂忽然失火,先是贮存桐油、清漆的储藏间烧了起来,随后西北风一吹,火星子飘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水师粮仓,在风势的帮助下,越烧越旺,燃成熊熊大火!灭都灭不掉。
好在水师的火药库与粮仓相隔甚远,而且建在地下,没出什么事。如若不然,不知多少人会丢了性命。
大火整整烧了两天才被熄灭,烧掉了一个粮仓,近三千石大米,以及两艘快要造好的鬼工船。
消息送到京城的时候,徐祐忠、欧少峰以及梁正祥吓得腿软,差点一道瘫倒在地。
徐祐忠第一时间便想要递个折子上去请罪,被欧少峰拦下了,拉上梁正祥三人开了个碰头会,决定先去找大殿下商量商量对策。
——
今年李昭的生辰总算是大办了一次。
来给大皇子殿下贺寿的人极多,李昭特意跟皇帝老爹申请借用潜邸中路的园子一用。
中路的正厅大堂却始终空着,就连李昭也从未踏足过正堂一步。
其实皇帝也并不介意大儿子去用一下,以后这座府邸也是准备留给李昭日后当太子府的。不过李昭拒绝了,坚称自己现在只是亲王,因为“经济困难”不得已才借住在潜邸。
皇帝没来之前,赏赐给李昭的生辰礼倒是先被小谭公公给送到了潜邸。
李昭捧着礼单一瞧,前头还算正常,后面什么小金锁一只,小如意一对,金丝楠木的小木马一只……这明显就是给李琨的嘛!
李昭捧着赏赐清单摇头感叹自己失宠了,果然是有了孙子就开始看儿子不顺眼了,老李家的通病啊!
穆磊巴巴地凑过来,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世子殿下也是沾了大殿下您的光才这般叫陛下喜欢的!”
李昭瞥一眼穆磊,见他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嗤道:“订了亲就这么高兴?”
穆磊嘿嘿笑,嘚瑟道:“还成,还成!。”
李昭想到荣国公府那两位老太太,心里可以点不为自己的小姨子高兴,甚至有点后悔当初帮穆磊了,想到自家娘子日后还要为小姨子的事情操心,他就有点高兴不起来。
“本王作为兄长给你的一点小建议。”
“殿下请说。”穆磊还在订婚的兴奋中,还以为大殿下要传授他点什么房中秘术,人还没娶进门呢,他最近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了。
李昭瞧他那样子就忍不住想要给一巴掌,先将他从美梦里打醒。
“你跟四妹妹成婚之后,老太太还有你母亲那儿一定要想点法子。不然你妻子受苦,你也没好果子吃。”
提起这事儿,穆磊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李昭继续道:“四妹妹受了欺负,月儿必定不能善罢干休。到时候两边闹得太难看,美事就要变坏事。这里头的利害你得跟国公老爷子好好讲明白。再有,你妹妹那儿,抽空也去瞧瞧她,劝慰劝慰,让她跟父皇低头认个错,日后凡事要懂分寸。”
穆磊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李昭拍拍他肩膀。
正巧秦吉福过来禀报,说是陛下到了。
李昭赶忙领着众人出去迎接。
皇帝是带着“大内歌舞团”来的。
李昭无奈,他非常不想要听歌看舞,尤其是父皇最近偏爱的西域舞姬,一个个露着腿扭着腰,看起来着实格外妖娆和刺激。
宾客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打算一饱眼福。
但李昭只觉老爹在给自己找麻烦。
前几天刚刚跟宋清月吵了一架,实际上也就是单方面被娘子批评教育,好容易将人哄好了,他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这不,小秦公公笑嘻嘻地端来一只十分精致漂亮的粉色奶油蛋糕,说是王妃娘娘亲手做的,让李昭尝尝。
那奶油蛋糕上头还画着一颗用熬制的草莓酱做的红色大爱心呢!李昭先是惊喜了一瞬,还以为那小女人消气了,可切开就发现下头还藏着一张小字条,上头写着:“李大郎,滚回来给儿子喂饭!”后面还画了一个生气的表情符号。
李昭噗嗤一声没忍住笑,手里捧着蛋糕心中啧啧无奈,不就是每次给儿子喂饭的时候,他找借口溜出去躲清静么,至于自己生辰的时候只做个这么小的蛋糕糊弄自己么?
不过很快他又自我安慰:好歹是娘子亲手做的呢!心意在里头了,这小女人就是个别扭的性子。
然后趁着无人瞧见,赶紧将字条塞进袖子里。
中路的花园边,来自阿拉伯的乐师开始奏乐,而花园正中,舞姬的那水蛇般的腰扭起来了。
皇帝瞧得兴致勃勃,正当他举起酒杯打算好好跟儿子喝两杯的时候,东厂厂督杨公公忽然走进来,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之后,皇帝面色一寒,匆匆赶回了皇宫。
李昭不明所以,想着等会找宁远问问,倒是计公公率先将消息送了回来:天津的造船厂出了事!
眼皮随之跳了跳,李昭这就准备丢在一屋子宾客随皇帝入宫,被计全福拦下了。
“殿下,方才陛下没有在这儿发作,也没将事情说出来,就是想等您的生辰宴结束再商议对策。您切莫驳了陛下的好意。”
李昭无奈叹气,确实,反正船已经被烧没了,也不差这几天了。
“把徐祐忠、欧少峰、梁正祥叫去光熙殿书房!”
李昭皱眉吩咐完,转脸立刻笑呵呵地让园子里的宾客们继续吃继续喝,还吩咐婢女和东路的内侍们伺候好各位大人,随后转身快步去了东路。
这等要事,人多的地方不好说。
不大会,徐祐忠、欧少峰还有梁正祥三人满脸忐忑地来了。
关上门,李昭面上的笑意不再,冷冷盯着欧少峰问道:“先说说到底是如何叫贼人溜进造船厂的?当初建厂的时候,父皇三令五申说过要重视防火之事。那么大一座厂子烧起来,可不是单单放一把火就能做到的!”
这事其实跟徐祐忠和梁正祥的关系都不算特别大,徐祐忠是管天津卫的,属于陆军系统,跟水师没啥关系。而梁正祥管市舶司,关系就更小了。
只不过他们一个需要管理码头,还有一个负责当地的巡防,要说一点责任没有也不尽然。毕竟损失惨重,保不准皇帝一生气,三人一块罚。
北洋水师的总负责人欧少峰耷拉着脑袋不敢抬眼瞧李昭。
李昭一看他那个样子心中就有数了——这是从前吃空饷吃惯了,现在有了皇家银行,户部拨款之后,饷银会被直接打进将士们的个人户头里,将领吃不了空饷,只好把主意打到造船的银子上头。
然而造船需要花多少钱,皇帝也门清,材料是工部直接提供的,也不归他采购,之后皇帝更是会来亲自验船,造船上头能捞的油水依旧有限。
所以只能东抠一点,西抠一点,最后导致夜间巡逻的人太少,放火的准备也做不到位。
“总共贪了多少?”李昭皱眉问道。
欧少峰噗通一声跪下,无比后悔地哭道:“三千两。大殿下,真的只有三千两!”
徐祐忠在边上跟着谈起,李昭更是被气得头发晕。
“三千两!就为了三千两,赔进去两条船!”
“殿下,微臣错了!微臣知错!求殿下帮帮微臣!”欧少峰跪在李昭跟前一个劲儿磕头。
“你说说你,父皇待你难道不好?欧家走海贸赚得还不够多?水师的钱你也敢伸手!”
欧少峰心里委屈啊,是,现在海上贸易的规模确实比起从前来扩大了不少,欧家的商船队伍也扩大了些,可如今做海贸的生意人多了,竞争就大了,他们欧家算来算去竟然没比从前多赚多少钱。
这不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么。
李昭拿手指着他气得发颤:“你做好准备,这事本王只能保你性命。”
“是,求殿下提点。”欧少峰哭着再次磕头。
李昭又道:“要么你把北洋水师都督的位置让出来,要么就让你爹准备好银子,把船钱赔给国库,兴许能保住你这个都督的位置。”
欧少峰顿时松了口气,若是出钱就能保住性命,还能保住位置,他可真是要去妈祖庙烧三柱高香了。
李昭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啪地一声,狠狠拍了下桌子,把屋里三人都吓得一哆嗦。他狠狠盯着欧少峰:“你若是觉得贪三千两不算什么,以为自己这次只是倒霉,若是你这么想的话,早晚要把脑袋给丢掉!”
欧少峰趴伏在地,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李昭盯着他的后脑勺,眼眸也冷了下去。
转过头来看向徐祐忠和梁正祥。
“阿忠,梁大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二位可有头绪?”
徐祐忠摇头,梁正祥倒是开口说道:“殿下,臣倒是有点想法。”
“梁大人请讲。”
“殿下可知天津的四大家族?”
“有所耳闻,怎么了?”
梁正祥微微一笑,将从前那些人从前走私,而现在却只能走老老实实给市舶司交税的事儿说了说,“臣估计,这些人现在能赚到的利润不如原本的三分之二。”
李昭想了想,问道:“梁大人是说,这些人有动机勾结海盗做这事?”
梁正祥点头称是:“有殿下造出的鬼工船在,那些倭寇便不敢到此处作乱。倭人不来作乱,朝中又如何找借口重提禁海之事呢?”
这下徐祐忠终于听明白了:“梁大人的意思是,咱们等着瞧到底是什么人会重提禁海,届时咱们顺藤摸瓜,便能抓住这些人的把柄?”
“正是如此。”
李昭心中有了底,安下心来,等着宴会一结束就带着欧少峰进宫去请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