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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歌乐暂歇。众人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喧闹了一日的良淄庄终于安静了下来,赵正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庄上。
趁这几日不用上朝,赵正想着去一趟长安城,买些合适的礼物,作为回礼送给今日来的同僚。
他俯卧在床上,将头埋进了阿念的怀里,深吸一口气,顿觉活得太累。在长安城中无所事事半个月,原本应该轻松才是,可前有六大罪状,后有圣人病危,左边是渠国公侵地占田,右边是许青空领例俸。这才半个月,赵正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今日卢玄开了朝官拜访的先河,说不定马上便有人要接踵而来。
旁的不说,就说卫军中的将左,兵部的一些主事,第一次大朝会前,就说要来拜访,只是那时赵正还没有栖身之所,借住在凉王府邸。隔着大朝会这都快七八天了,盘算着人也该来了。
赵正扒拉了一把达念的脸,真希望他们组个团,一起来了便罢了。
“阿念,让你受苦了。”
达念轻轻地抚摸着赵正的后脑勺,轻声道:“苦又从何来?松女原本只是苏毗茹一个普通的女子,若是没有元良,我如今不知该是埋在了吐谷浑的哪处角落,兄长也该被吊死在石堡城下,哪还有机会一睹大唐的都城,跟着元良受到那般多尊崇的目光?若是说苦,也该是元良苦了。自打在吐谷浑见到夫君时起,你便日夜奔波操劳。军中事务、平凉里事务有多繁杂,松女又何曾不明?元良一去安西两年余,阿姐们日日焚香祷告,松女也拜遍了佛祖菩萨。原本以为夫君回了平凉,日子便能一如既往,可却不曾想,元良的脸上却没了往日那般恣意洒脱。想来也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折磨如是,在元良面前,松女又能有何苦处?”
她搂着赵正,用脸贴了上去,“这长安城,原就不是元良想象的模样,若是不开心,不如就辞了官职,回平凉吧。或是别处也可以,元良到哪,妾便到哪。我们还能腌皮蛋,造胰子,每日放放羊,陪着玲珑与瑞儿读读书,写写字……”
赵正静静地没有挪动,感受着达念胸中的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他闭上眼睛,问达念:“阿念也觉得这长安城不是想象中的模样?”
达念铿锵答道:“长安城虽没有夫君描绘地那般壮丽雄伟,却也人多热闹,一百零八坊,每日只逛一坊,便需半年呢。长安城还有金玉,有琳儿,有怂娃他们,元良本该欢喜,但妾每每看元良上朝回来,脸上都写满了失落与不甘。妾知元良的志向,若是一日不在河陇,元良的魂便一日不在身上。为了殿下与平凉,元良失去地太多了。”
“我那不仅仅是为了凉王与平凉!”赵正转身,认真地看着达念,“原在吐谷浑的军营中时,我那时便想,区区一个里正算得了什么?就算是有了军职,领着人出生入死又如何?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想捏死我,不过吹灰之力。我死了便就死了,可我家中还有盈儿与春儿,更有四百余口平凉乡亲。那时我一身伤痕,躺在草地上时,就后悔了……”
“我能让平凉过上好日子,为何不能让你们也过上好日子?权势虽然不是全部,但它能带给你们的那些尊重,才是我最想要的!”
赵正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深入权柄旋涡之中,想要轻易抽身,却真的不如在平凉种地。”
达念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中却暗道:真是一个傻郎君,这些富贵,原本就是镜花水月。比起如今不开心的你,还是那个一起在百谷城为了躲避卫茹败军,蓬头垢面地躲在草垛边相依为命的那个人更可爱一些。
“不行!”赵正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坐了起来,“我要请调亲卫护你周全。”
说着,便如着魔一般,下床整理衣物,作势便要出门。达念连忙拦着他,“元良要去哪?”
“去找凉王!”赵正道:“原本来长安也不知要留这许久,来时是与凉王一道,是以没带亲卫。但殿下过几日便要回凉州布置军务,长安城中我便要孤军奋战,身边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不行。尤其我在外奔波,再苦再累都无妨,只是良淄偏僻,并不安全,阿大他们人手不足,我须调赫连云天带人来。”
“不是还有金玉么?怎就孤军奋战了?”
赵正定了定神,默默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金玉自有他的事要做,与我等并不相干!”
说罢,便拉开了屋门,招手喊来了在门外轮值的阿二,“今日还有谁轮值?”
“回侯爷,我与阿四!他在庄外,是暗哨。”
“告诉曲贡,我带你与阿四去长安城了,让他看好家!”
“喏!”阿二领命而去,回来时曲贡也一并来了,“苍宣侯要进城?可这天色将晚,马车到时,城门恐已关闭。”
“那就骑马。”
“那侯爷夜里就住在王府了?”
赵正点头,今夜大概率要留宿王府,于是回头对跟出来的达念道,“我不在家,你让嫦儿与月儿来陪你!”
“路上当心些。”达念帮赵正正了正衣冠,“我去套马。”
“还是我去吧!”曲贡施了一礼,径自去了马房。
赵正让达念留在屋里,嘱咐曲贡好生看家。随后带着阿二与阿四牵着马出了庄子,骑上马便绝尘而去。
长安城离良淄实际不过六七十里路,三人皆为军旅出身,胯下马匹虽不如焉耆战马,但不俱甲不携兵刃时,跑得也快。不过大半个时辰,赶在城门上拴前,三人三马恰好也踱过了护城河。
可不曾想,到了凉王府,却听门房说殿下今夜住在甘庭殿,不回府了。
赵正一时语塞,主人不在,又不好轻易进门。眼看马上便要全城宵禁,想去找个客栈都不一定有人接待。就算他是侯爷,宵禁时路遇府军盘查不会有事,可这其中麻烦不少,让人好不省心。
那门房原本就识得赵正,此时见天色已晚,便拱手劝道:“殿下虽未回府,但府内又无内卷,只有一些粗使奴婢,侯爷倒是不必如此拘谨,不如今夜就住下,左右客院的屋里还有侯爷用过的铺盖,仆们都晒过了,侯爷也可睡得安心。等明日殿下回府了,想来也不会埋怨。”
赵正并未领情,他自然知道凉王不会埋怨自己喧宾夺主,但随意进出却也不合礼制。毕竟这里是王府,回头被宪台哪个不长眼的御史参一本,赵正又要挨半天的骂,于是拱拱手,道:“不了,无非就是多走几步路,我去找间客栈住下就是。”
说罢,便转身离开,阿二与阿四跟了上来。阿二牵着马道:“侯爷,长安的客栈多在永安坊,此时过去,怕是要走半个长安城哩。”
这事赵正还真没打听过,不过原本永安坊与别坊不同,便就是集酒楼、赌坊、伎坊为一体的休闲场所,想来那边夜里十分热闹,不过也该龙蛇混杂,不一定是最好的去处。只是这长安城他并不熟悉,各坊关门时间临近,若是一坊一坊地去询问,恐怕今夜就要露宿街头了。
阿二与阿四二人也纷纷摇头,若不是因为追剑南的暗桩,这一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到长安来,赵正是不太熟悉,他们则是完全两眼一抹黑。也就阿二听梁珅说过永安坊的一些趣事,也才有了些印象。此时却成了三人当中对长安城最熟悉的那个人。
见二人一脸茫然,赵正也别无他法,就算半个长安城,该走还得走,反正又不用他用脚量地,自然有马匹代劳。
过了东宫,绕过了平康坊,望着高大的皇城城墙,三人上了朱雀大街,一路向南。路上已是没有了行人,巡城军士则多了起来,更夫“咄咄咄”地敲着梆子,似是在催促着仍未回坊的人抓紧时间,宵禁将至。
若无紧急军情,非令使不得当街纵马。赵正一行路遇盘查,也只能乖乖下马,表明身份。虽然府军们对赵正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但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不少时辰。等循着路牌到了永安坊,却见坊中大门紧闭,隔着一堵墙,赵正听见了墙边内里赌坊中大声喧闹的动静。
晦气。
三人没了脾气,刚想再去朱雀大街对面的宣平坊碰碰运气,却听身后传来了马车声。车上一人“咦”了一声,大声问道:“前面可是上护军?”
赵正立住,回头,却见灯光昏暗之中,卢玄从马车上跳将了下来。
“还真是苍宣侯!”卢玄惊讶不已,“明明下午才分开,侯爷你是何时来的长安城?早知便同行了!”
赵正摇了摇头,“原本有些事,是想去找凉王殿下的,不想他去了内庭。这会儿又错过了住店的时辰,正想去宣平坊看看。”
“去那也没用。”卢玄道:“宣平坊比永安坊关门还早,缪老兄今日当值,侯爷倒是可以去寻他,自有地方可以栖身。只是那些地方不太适宜苍宣侯的身份。倒不如跟着下官一起走吧?”
赵正心道你还能飞进坊中?却见卢玄不慌不忙,引着赵正绕了半个永安坊,直至一处乌黑的角落,忽见坊墙上竟是嵌了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那木门边一丛新绿的柳树,枝丫繁茂,堪堪能遮个大概。若是等盛夏时节,柳叶茁壮之时,便能严严实实。而且此处确也偏僻,一般人不来,当是隐秘地紧。
卢玄转身,朝着赵正笑了笑,“侯爷也知,我这人平日里就喜欢钻个后门,此处奥妙,可莫要教旁人知晓才好。否则不顾宵禁,出入永安坊寻快活,传出去有损下官的脸面。”
“之妙又无家室,这等风月事哪个言官又会大做文章?”赵正不以为然,伸了伸手,示意让他走在前边。卢玄甩了甩袖袍,曲起双指,扣了扣那木门,不一会儿,那木门叽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一只眼睛看见是卢玄,便含了笑意,“卢侍郎怎又来了?”
“你怎胡说?”卢玄道:“你这又字是何意?我明明刚到。”
那眼睛便向卢玄身后的阴影中看了过来,见有人跟着,立时便住了嘴,打开了门。
“这位是?”
“苍宣侯赵元良!”卢玄报上了赵正的名号,那眼睛的主人便拱了拱手,“哎呀,如雷贯耳,失敬失敬!”
赵正见他四十来岁的模样,看打扮应该是哪座院里的管事,暗想是卢玄的外宅?也不该啊!这货连亲都没成,没必要如此神神秘秘。
阿二与阿四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
“这是孙伯!”卢玄介绍道:“今夜委屈侯爷了,过了这门,便是一处私院。乃我一挚友所有,只是他在平康坊内常住,此处便也就由下官进进出出,行个方便。院中花草树木为屏,倒也清静,侯爷今日在此院歇息,之妙便就不叨扰了。孙伯!”
“卢侍郎有何吩咐?”
“还烦孙伯得空禀明主家,苍宣侯是自己人,住一夜无妨。若是他向你抱怨,你便说是之妙做的主,让他闭嘴,不行我给他送几十文钱去,看够不够付这房费!”
“哎呀,卢侍郎当真是言重了!”那孙伯极为热情,躬身道:“既然是卢侍郎的吩咐,主家哪有抱怨的理由。卢侍郎就别再说什么几十文钱了,这不打我老孙的脸么。侯爷,你里边请,我这就安排小厮婢女伺候!”
“有劳了!”赵正还了礼,便问卢玄,“既然都已关坊了,之妙又怎回得去?不如一并在这院中歇了吧?”
卢玄却摆了摆手,道:“苍宣侯不知,院中虽然清静雅致,但地方确实小。长安城里地皮最贵的两坊,一个平康,一个永安。我那挚友喜欢花草树木,能种的地方都被他种了。能睡人的屋子,却也就堪堪只有两间。”
说罢,他看了看阿二与阿四,耸了耸肩,“我又何地去睡?不如回我的太平坊,左右坊墙不如平康永安,也就那般高,爬回去也就这般大的事,侯爷安心,我先走了!”
他一边比划一边斩钉截铁,看样子是嫌拥挤了些,真不愿意睡在这。赵正也不好勉强,想来他路子广,定有法子安安稳稳睡觉,总不至于真的翻墙,于是也就释然。
两人拜别,赵正目送卢玄上了马车,往来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