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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已……”
纪渊咂摸两下,莫名感觉这名字挺不一般。
说起来,平头百姓和富贵人家的取名方法。
其实没什么差别,只有雅俗之分。
比如,同样的贱名好养活。
世家门阀会叫“寄奴”、“观音婢”。
到了乡野村庄,则就成了“二狗”、“傻柱”。
听上去如同云泥,但本质都一样。
无非是附会命理之说,觉得名字承载气数。
倘若取得过大、过重,反而会压住孩子本身。
折损福禄寿,从而半道夭折。
“病已……就是生病痊愈的意思。
你以前身子不好,所以父母才取了这个名字,对吧?”
纪渊眸光一扫,映照命格气数,含笑问道。
除去贱名之外,还有一种是出于避灾的用意。
像什么“去病”、“弃疾”、“延年”、“益寿”,就属于此类。
都是寄托美好的期望。
身形瘦弱,好似芦苇杆的男童缩起脖子,怯生生道:
“回禀大人,我生下来就害了一场大病,全身时而发寒、时而发热。
郎中都说救不了,让准备后事……我娘亲跪在佛堂斋戒七日,水米不进。
许是佛祖垂怜,之后不药而愈。
故而,得名病已。”
纪渊颔首,眼中若有所思。
那场大病,估计就是煞气加身。
幸而北斗第三的禄存入命,保住一口气。
这个孩子虽然引来禄存天星投入命格,却被两道大煞压住,致使气数黯淡,刑克双亲。
依照命书所说,擎羊又名“夭寿煞”。
但凡沾染者,百事不吉,诸念不顺。
陀罗则叫“扫马煞”,常多小灾小难。
一生注定潦倒穷苦,颠沛流离。
通俗一点来说,命格之中带有擎羊、陀罗的病已。
就是市井里头的三姑六婆,口中经常提到的“扫把星”。
碰到便会倒霉,遇见绝没好事。
不仅克己,还冲犯亲人。
“那你姓什么?”
纪渊淡淡问道。
他自恃气数正盛。
又有皇天道图护身。
哪怕病已的命带双煞,再怎么凶猛。
也不至于瞬间受到影响,变成霉运连连的大冤种。
再者,禄存乃北斗第三,主掌富贵财气,寿基灾劫。
只要点亮这颗命星,从晦暗无光,化为大放光芒。
乌云盖顶的霉运气数,顷刻就会扭转过来。
使其成为一个吉祥物,一个带来好运的福星。
“没有姓……娘亲从未说过。”
病已低下头去,眼眶泛红。
“好的,下去吧。”
纪渊眸光闪烁,摆手道。
随后,他又象征性点了其他几个人,粗浅问询一两句。
表示颇为满意,将所有的男童、女童都要了过来,充作别院的仆役。
成良自无不可,欣然答应。
反正这位北镇抚司的年轻千户出手阔绰,也不差钱。
“病已,你识字吗?看得懂文章的话,那就做个书童吧。”
待到成良走后,纪渊命人把几个孩童带下去。
好好洗漱干净,穿上整洁衣物,再来到正堂见礼。
“回大人的话,我自幼学过千字文,念过几本书。”
病已低头,望着脚上那双舒服暖和的布鞋,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那好,剩下的就去伙房帮忙,或者负责洒扫。”
纪渊简单吩咐几句,而后把一本地方志递给病已,说道:
“念来听听,若有不认识的字,可以问我。”
通过刚才的对话,他已经察觉这个孩子的言谈不俗,条理清晰。
比起同龄人来说,超出很多。
想必家世不会差到哪里去,绝非寒门贫户没受过开蒙的稚子。
沦落至龙蛇矿山,多半还是因为擎羊、陀罗的双煞冲犯。
一边听着稚嫩的声音,一边勾动皇天道图。
光华如水荡漾开来,好似层层涟漪。
【病已】
【命格】:【羊陀夹忌】
【命数:天禄积存(紫)、擎羊逢空(青)、陀罗藏凶(青)、养命之基(青)、双亲蒙难(白)、孤苦无依(白)、收物纳财(白)、霉运盖顶(灰)】
“八条命数,一紫两青三白一灰。”
纪渊心神沉入皇天道图,不禁感慨道:
“青白灰三种色泽,完全掩盖住了禄存之星,将其压得晦暗无光。
怪不得明明是天星入命的峥嵘天骄,却显得这么平平无奇。”
他摇了摇头,凝神望向比较重要的几道命数,数行古拙字迹逐一浮现。
【天禄积存(紫)】:【禄存属土,北斗第三星,真人之宿,主人贵爵,掌人寿基。得此命数加持,有消灾解难之能,积福存禄之力。自身气数带紫,可为将相公侯;气数垂青,则有官禄之象;气数横带剑芒,可掌兵权;如若灰白相间,便霉运盖顶,一生潦倒。】
【擎羊逢空(青)】:【六煞刑星,属金,夭寿,主血光之灾。得此命数加持,六亲无依,刑克极重,若无吉解,容易凶死横夭。】
【陀罗藏凶(青)】:【六煞忌星,入命灾侮,堪称凶危,又有‘陀螺’之意,掷之于地,转动不停,难以停歇。得此命数加持,终其一生奔波劳碌,做大事难成,行小事易折,有始无终,飘荡无定。】
“【天禄积存】这条命数,竟然能够消灾解难……真是意外之喜。”
纪渊眸光微亮,似是心动。
他正好遇上血光之灾,需要法子化解。
如今碰到病已,简直像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只不过……有【擎羊逢空】和【陀罗藏凶】这两道命数,稳稳地镇压【天禄积存】,
我若动用皇天道图,强行取走,恐怕要引起气数反噬。
不仅自己会遭难,这孩子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纪渊也算略通命理之道,病已的八条命数,拢共五条皆为不吉。
古人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吉凶气数,亦是如此。
彼此之间,相互依存。
像病已,他的命格是【羊陀夹忌】。
环环相扣,牢固无比。
一眼看过去,“擎羊”与“陀罗”把“禄存”夹在中间。
根本动弹不得,可谓牵一发扯全身。
想要攫取【天禄积存】,必先抹掉【擎羊逢空】和【陀罗藏凶】这两条青色命数。
“一紫两青……加上【双亲蒙难】、【孤苦无依】、【霉运盖顶】这三道。
比改动秦千户的命数,难度大了许多。”
纪渊眼睑低垂,他取走赵如松的【廉贞主】。
是因为对方本为阴魂,而且心存死志。
可对一个沦为矿奴,失去双亲的可怜孩童下手。
悄无声息攫取【天禄积存】,然后彻底丢在一旁,任由自生自灭,实在不妥!
至于对秦无垢命数的改动,更多是“身”与“识”方面的更易,而非“运”与“势”。
“可若把病已长期留在身边,日夜与霉运灾星为伴。
纵然我有再深厚的气数,也撑不住。”
纪渊瞥了一眼那个瘦弱的孩子,忽然灵光一闪道:
“消灾解难,积福存禄,是了,北斗第三的禄存星,
可以转移霉运,吸纳福气……只是病已不通命数之道,难以做到。
可我手握皇天道图,自能解决这个问题。”
他立刻收拢杂念,用柔和的目光,望向一板一眼认真念书的病已。
轻咳两声,问道:
“你想学武吗?”
身子骨单薄,显得瘦弱的孩童,听到这一句话,那双乌黑的眼睛如点灯火,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旋即,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迟疑问道:
“大人,我、我能行吗?”
纪渊笑了一下,右掌如电探出。
猛地抓住病已的肩膀,像是捏着小鸡仔。
内气好似暖流,迅速地奔走四肢百骸,行过周天。
摩挲下巴思忖了片刻,声音平淡道:
“底子是差了一些,吃得不够好,身子没有营养,所以根基薄弱。
不过筋骨的短缺亏空,可以慢慢弥补,只看你吃不吃得消练武的苦头。”
病已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头道:
“大人,我很能吃苦的!
下雪天,我都能背四五筐的精铁上山……还是打着赤脚哩!
腾龙峰的监工老爷都夸我聪明,我学东西也很快……”
这个瘦弱的孩童,放下那本有许多生僻字的地方志。
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攥得很紧,紧张地盯着这位气派到不行的年轻大官。
对方那身金线织就的大红蟒衣,所蕴含的尊贵气焰几乎凝为实质,叫人不由升起敬畏之心。
“本官待会儿教你一个桩法,三天后,你能站足三个时辰,就教你一门外炼武功。”
纪渊面如平湖,好似无动于衷,轻声说道。
他自认为是个厚道人,既然不想罔顾他人的性命,直接攫夺命数,损伤阴德。
那就换个折中的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
纪渊除了锻打符箓钢以外,还会传授别院的那些孩童站桩马步,内炼吐纳的粗浅法子,并不只是青睐于矿奴病已。
时间一晃而过。
这一日,屋外的风雪正紧,冷风如刀。
像个小萝卜头的病已,含胸拔背,扎着马步。
两条腿像是打摆子一样,不住地颤抖。
对于每天吃不饱、睡不好的七八岁孩童而言。
想要扎稳一个马步,实则极为艰难。
要知道,许多成年壮汉,遵照气沉丹田的内炼吐纳。
练上几刻钟就会汗出如浆,累得气喘吁吁。
更遑论站上三个时辰。
其他学得认真,练得勤奋的半大孩童。
不到半个时辰,个个摔在雪地,难以再爬起来。
唯独小矿奴病已,小脸憋得通红。
腰腹酸痛如针扎,却始终保持架子不乱。
渐渐地,他好像感受到筋肉细微的抖动。
像是波浪一样,来回起伏。
原本那股难受的劲儿,一点一滴的消减下去。
“确实有几分武骨天资,练了三天的马步桩功,就无师自通,懂得其中的诀窍。”
纪渊看在眼中,颇为满意。
只是面上并不显露,独自坐在烧着炉火的暖和屋内,似睡非睡,闭目养神。
约莫过去两个时辰之久,大雪如鹅毛飘落,卷向病已,落在头顶和肩膀。
远远看去,好似一个小小地雪人。
即便是气血凝结,几乎被冻僵。
这个瘦弱的孩童仍然扎着马步,不肯放弃落在面前的大好机会。
“天星入命,降临而来,或是因为性情契合、或是根骨不凡、或是气数浓烈。
头角峥嵘之辈,便如困于浅滩的蛟蟒,终有一日能够走水入江,掀动汪洋,纵横九天。”
纪渊轻叹一声,身形动也未动。
运转山字大印,将几欲昏死过去的小矿奴病已摄拿过来。
掺杂佛息,好似暖流的滚滚内气,注入瘦弱孩童的四肢百骸,驱散那股冰寒之意。
“大人,我站足……三个时辰了吗?”
病已清醒过来,就赶忙问道。
“已经够了,表现很不错,这是奖励。”
纪渊难得夸奖一句,弹指喂给这孩子一枚药丸。
他打算把病已的筋骨打熬壮大,弥补之前的身子亏空。
再去尝试用皇天道图与元天纲的半部炼字诀,好借禄存之星,转运消灾。
又过两日,纪渊所需的符箓钢锻打完毕。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腾龙峰几位铸师匠人。
这一天,阴云密布,寒风怒号。
他带着个子窜高一节,小脸也有红润血色的病已,来到正对天蛇峰的一处崖壁。
“你看到了什么?”
纪渊问道。
“回禀大人,有山,好高的山,还有云,大片的云。
以及……一座铜殿,它隔着太远,我看不清里面的人。”
病已懵懂答道。
“你把心思放空,不要起任何的杂念,就像我之前教过的一样。”
纪渊双手负后,如此说道。
病已抬头看了一眼这位除了娘亲,对自己最好的年轻大官。
重重地点下头,双腿盘膝坐下。
他感受到一只手掌,放在头顶之上。
这一刻,瘦弱的孩童无来由的,想起话本里头所写的魔头、邪派。
娘亲曾经说过,那些无缘无故的好意,必定蕴含险恶的用心。
可是,这个惊骇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瞬,便就消失不见。
“纪大人……不会害我。”
虽然病已不知道,纪大人为什么要他这样,但只需要照着做就好了。
于是,年仅八岁的瘦弱孩童,再也心无杂念,更没有任何的怀疑。
“很好。”
纪渊满意地点头。
如果病已始终带着戒备。
那么他就不能运转半部炼字诀。
必须像秦无垢一样。
全身心放开。
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
才能通过皇天道图,拨转他人的命数。
轰隆隆!
那一挂恢弘磅礴,无始无终的气运长河,再次化为一道模糊的虚影,呈现于纪渊的头顶。
无形的心念化为大手,抓住那片化为乌云的漆黑霉运。
自身浓烈气数,好似紫青浓郁的祥云。
那道代表大灾的血色光芒,悄然流转。
“病已。”
纪渊喊了一声。
瘦弱的孩童福至心灵,忽地举起芦苇杆似的手臂。
仿佛投掷一样,凭空甩向天蛇峰的那座铜殿。
漆黑的霉运,血色的光芒,顷刻随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