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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夜,我老乡携其小学时候的老师来访,言那老师与我老家只隔二十里地,并对我如何地崇拜云云。遂倒茶、递烟、说话。
老乡的老师六十来岁,一身农民打扮儿,显然早就退休了。他说他喜欢我的小说,写得怪真实、怪实在,有点赵树理的神、神韵,县上的某某某都说你写得好。他说的那个某某某我也认识,先前我在小县城的广播站工作的时候,那人曾将我小说中的人物跟县里的某些领导对号且提醒他们看看并因此引起他们对我不“感冒”的。怎么,他现在也说我写得好了吗?我想那人不一定真这么说,而是老乡的老师出于一种说话的需要临时杜撰出来的。
我问他,今年小麦收成如何?他说好、好,你的小说全是写的咱那地方的真事儿是吧?我说某某某其实是我的个拐着弯儿的亲戚,现在已经退休了吧?他说退休了不假,他说你是沂蒙山的骄傲嗯,好家伙,你的书还不少哩,全是你自己的……我欲找他熟悉的话题说,他想拣我熟悉的话题说,谈话进行得很吃力,遂喝水、看电视。
喝着水的时候,我蓦地想起老乡先前曾跟我提起过这位老师的,说他当年讲课是如何的有水平,特别那个“苟富贵勿相忘”讲得好。他二位说说话话的能让你感觉到他们的关系不浅,经常走动。已是中年了的老乡是个能人,已经“苟富贵”了。他念着小学时候曾教过自己的那点友谊而与之相交,并奉若上宾,可真是“勿相忘”啊!
相形之下,我自己做得就很差。自己固然从没苟富贵过,但确实是早将小学时候的老师忘掉了。有一年,我爱人的一个小学时候的老师来访,弯着腰,戴着《智取威虎山》中小炉匠戴的那种帽子,提着个用毛巾缝制的布袋子装了几斤带皮的花生,托我爱人办什么事情。喝起酒来的时候,嘴就吧嗒得挺响,没完没了地强调现在的猪饲料价格多么贵,酒糟多么不好买,接连问了好几次:好家伙,这么多书啊,是公家的吧?那老师走了之后,我说“这样的老师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就把我爱人气得够呛,说是“你老师好啊?斜愣着个眼,教出你这么个不讲理的东西!”
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老师也来过我家,我爱人认识。他的眼确实就有点斜,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以为他看的是别人,其实那是看你。他讲三角及解析几何,讲起课来跟吵架似的,前三排要饱尝其唾沫。但他讲得特别好,有三角大王之称。在我毕业之后的若干年里,我始终认为他是全国最好的三角老师,别人都不行。他后来也调到省城来了,在一个中学当校长。他的工作真是没得说,跑集资,盖校舍,解决老师的福利,忙得一塌糊涂。但他的脾气太急,得罪了些人,结果就让人给告了。挨了处分,连校长的职务也给撸了。他在被免职的几年里,仍然兢兢业业,于教课之余,接连出了好几本书,结果他因祸得福,被评上了省级特级教师。前不久,他打电话告诉我,他的问题已经彻底落实政策了,处分撤消了,职务恢复了,神采飞扬的口气。我就想,本来就是个冤假错案,如同丢了东西又一下子找到了一样,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可还是给了他个不小的惊喜。他来我家,我当然就对他特别尊重,接待规格上也高一些,泡最好的茶,拿最好的酒,说起话来也格外有话说。
如今我早已是学生的家长了,并做了某大学的客座教授,偶尔到哪里开个讲座什么的,就有人管我叫老师。猛丁听着,还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老师是个怪神圣的不可轻易造次的称呼,后听着济南人管不认识的人统统叫老师,也就心安理得了。有一次,与朋友一起去办个什么事,正遇见个听过我的讲座的人,事儿就办得挺顺利。朋友问我,那人是你的亲戚?我说是我的学生,心里竟有种自豪感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