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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徽言抬起的右手缓缓放下。
再过两个月,徐初容过完生日之后便是十八岁。
换做普通小门小户的女子,这个年纪多半已是孩子的娘,需要承担起家庭和生活的重担。但是对于清河徐氏的天之娇女而言,她自然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任性资本。
其实在过往十余年间,徐初容的生活大抵如此惬意,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吹捧逢迎的纨绔子弟,连皇宫都可以随意进入,可谓极尽荣华富贵之能事。
但是——
望着少女此刻眼中的决然之色,徐徽言心里终究泛起几分愧疚。
他走到长亭内石桌旁坐下,示意徐初容坐在自己对面,继而喟然道:“如果裴越是在利用你呢?”
徐初容提壶为他斟茶,又给自己倒了半盏,听到父亲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她不禁想起那个初冬的清晨,在蒲圻城中那座园林里与裴越相见的往事。
心头似有暖流涌过。
她在石桌对面坐下,沉静地说道:“他不会。”
徐徽言微露不解之意。
徐初容解释道:“爹爹,如果裴越要骗我,早在当初您和陛下以我和公主姐姐为诱饵时,他便可以花言巧语将我哄去北梁京都。谁都没有身后眼,不会知道将来发生的故事,所以在那个时间点,倘若他真打算利用我,最佳的方式自然是将徐徽言的女儿留在身边。”
去年她从北岸返回之后,父女之间的隔阂非常明显,因此徐徽言没有反对她离开家来到碧湖别院常住,也没有制止她拉拢朝廷里那些中下层的官员,甚至还给了一定的方便和帮助。到后来裴越之势渐成,而且将与南边接触的渠道悉数交予徐初容,她的身份便不再仅仅是徐家的千金小姐。
只是徐徽言没有想到,自己女儿对那位北梁权贵竟然如此信任,在没有与他商议之前,便将朝廷最重要的机密送往北面。
至少到目前为止,联吴攻梁的方略仍旧处于高度保密之中,包括庆元帝在内,知情者不过寥寥十余人而已。无论徐初容是否自己推断出这个结果,当她将这件事告知裴越,大周君臣便将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
这便是他方才所言之意。
徐初容望着他沉肃的面色,渐渐察觉到“裴越是否骗自己”的深意,便坦然地道:“爹爹是在担心裴越会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如果他真这么做,不仅陛下和爹爹的谋划将会付诸东流,清河徐氏也将成为千夫所指的叛臣。到那个时候,爹爹必然要丢官去职,朝廷将会更加动荡。”
徐徽言微微皱眉道:“既然你知道……”
徐初容的眼神愈发明亮,莞尔道:“爹爹,我方才说过,裴越不会这样做。”
徐徽言一声喟叹。
他当然明白,徐初容的转变源于去年那场江陵之战,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倘若不能取信于裴越,方谢晓便无法夺回江陵城,虽说这一计最后还是被裴越看穿,但庆元帝在谋划之初只能将清河公主和徐初容当做诱饵。
此刻他同样察觉到,徐初容这样做不仅仅出于对裴越的喜爱之情,更多的是想要将清河徐氏绑上那条船。
于是他略显沉重地说道:“初容,你可知道忠孝二字对于我们徐家意味着什么?”
徐初容轻声道:“立足之本。”
徐徽言道:“先祖为徐家定下‘忠贞’之堂号,便是希望我们后人能够记住,想要在漫漫岁月中守住基业,断不可背离人心。耕读传家,忠孝为基,这是清河徐氏历经千年而不坠的家训。如今你将朝廷的秘密通报给裴越,无论他会不会骗你,徐家已经失去了传承的底气,你能明白吗?”
徐初容默然不语。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带着几分不解、郑重地问道:“爹爹既然这般说,那为何百年前魏国覆灭之时,徐家前面的称号并非清河而是瑶光?”
徐徽言的眉头皱了起来。
徐初容继续说道:“前魏国祚二百九十四年,瑶光徐氏便享受了二百九十四年的荣华富贵。虽然世人皆言耕读传家,可是爹爹应该比女儿更清楚,徐家在将近三百年的时间占着多少土地和良田,并且凭此积攒了数之不尽的财富。”
她终于忍不住露出几分嘲讽,缓缓道:“既然徐家以忠贞为堂号,那在前魏倾覆之时,我家先祖为何不肯匡扶社稷?再不济也应一死报君恩?然而据女儿所知,战乱爆发之前,徐家便提前在南边找好退路,以大量金银资助周太祖起事,最后裹挟近百家世族南渡。”
徐徽言并未动怒,淡淡道:“事实并非如此,为保住前魏皇室的天下,曾祖父已然竭尽全力,但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大厦已倾,徐家人当然要为自身谋一条后路。”
徐初容摇头笑了笑,凝望着徐徽言的双眼道:“彼时彼刻,此时此刻,不过是再一次轮回罢了。爹爹,女儿厌憎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之徒,包括自以为苦心孤诣的皇帝陛下。他将公主姐姐送去北面和亲,倘若这是为黎民苍生着想,女儿也能理解。但事实上,这只是镇国公为洗刷当年梁军带给他的耻辱,孤注一掷行险之举。”
她微微一顿,眸光中浮现几许怒色:“江陵一战,国朝将士死伤七万余。赔给北梁的二千万两白银,包含着多少民脂民膏?女儿这条命不值一提,想必公主姐姐也甘愿为国赴死,那些将士们亦非贪生怕死之辈,可最终的结果说明这么多人的牺牲只是一个笑话。”
“先前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如今因为陈家皇帝的一己私利,又要驱使成千上万的将士去送死?”
“如此反复,岂不可笑?”
面对徐初容最后略显愤懑的八个字,徐徽言端起茶盏缓缓饮了半口。
清茶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他却品出浓浓的苦涩。
“你之所以要这样做,是要为父进行抉择,你不仅要将清河徐氏架上裴越的船,更要从根基上毁掉大周。”
谈话进行到此刻,徐初容不再遮遮掩掩,点头道:“女儿希望爹爹能够改弦更张,这样才能避免两国之间出现尸横遍野的状况。拒北侯与镇国公自然一心求战,尤其是前者压根没有回头路。但如果爹爹愿意出手的话,裴越便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后的胜利。”
徐徽言放下茶盏,意味深长地道:“裴越想要取而代之?”
徐初容当然清楚自己父亲的城府,虽然这场谈话看似她占据上风,那只是因为徐徽言心中有愧,而且从始至终都未曾给出明确的答复,一如他这些年在朝堂上的行事风格。
面对这个犀利的问题,她摇头道:“女儿不知,但女儿去过梁国境内,知道在裴越的努力下,那里的百姓生活越来越好。因此无论于公于私,女儿坚信自己的选择不会出错。”
徐徽言淡淡道:“一定不会出错吗?”
“一定不会。”
这句话却非徐初容所言,而是来自凉亭外一个中年男人的口中。
徐徽言心中一震,扭头朝背后看去,只见来者貌不惊人,却有一种令人心生亲近的温润气质。
徐初容站起身来,微笑道:“见过先生。”
这一刻,徐徽言忽然明白她那般信任裴越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