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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还记得,当年父皇与母后选定你为侧妃的时候,朕还有些不乐意。那时候朕心高气傲,总觉得一个出身小门小户的女子不会对朕的将来有所助益。后来朕才明白,此生除了皇位之外,最大的幸运便是能与你携手走过。」鶷
开平帝这番话说得很平静,但其中蕴含的深情却已让吴贵妃泪流满面。
她哀声道:「陛下,臣妾何其有幸能侍奉您左右,只恨二十六载太短……」
开平帝叹道:「朕……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天不假年,朕亦无可奈何。」
吴贵妃虽然还没有正位皇后,但是宫里宫外都知道这只是因为皇帝陛下实在无法坚持操办。等过一段时间,刘贤登基之后便会尊她为太后,那时她依然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然而这样一位尊荣无以复加的女子,此刻却顾不得姿容仪态,跪伏于榻边紧紧握着开平帝的手腕,一刻也不愿松开。
开平帝凝望着她的眉眼,轻声道:「朕死之后,不要太过哀伤,刘贤还需要你的庇护。阿渝,朕想对你说,朕这辈子对很多人都曾有过虚与委蛇的时候,唯独对你,朕从来不曾有过欺瞒。」
「陛下,臣妾知道,臣妾明白……」鶷
吴贵妃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开平帝微微一笑,柔声道:「阿渝,你要长命百岁,朕才会安心。每年朕的忌日那一天,你记得陪朕说说话。」
吴贵妃已然哭至失声,唯有不停地点头。
开平帝艰难地抬起手,缓缓伸到吴贵妃的脸颊边,无比眷恋地轻抚着。
「唉……」
他一声长叹,眸光微微湿润。
……鶷
「陛下口谕,宣中山侯裴越入内!」
内侍省都知侯玉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朝堂诸公纷纷扭头望去。
裴越目不斜视,下意识地整理着衣冠,然后迈步向皇帝的寝殿走去。
距离不长,仅有二十余丈,但是对于裴越而言,这一路走来却仿佛看遍了当年的所有过往。
从横断山里出来后,他第一次踏上朝堂,真正进入这个世界的权力核心。那一天他站在文武百官的最后面,距离承天殿的大门仅有咫尺之遥,仿佛随时都会被人踢出这个核心。当时他只能隐约看见远处那个身着龙袍的中年男人,甚至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第一次私下面圣则是离京操持各地蜂窝煤矿场之前,他与洛庭一同入宫,近距离地感知到那对君臣的风采,以及开平帝深沉似海的帝王之心。
岁月倥偬如白驹过隙,他对那个中年男人越来越熟悉,在他面前也愈发放得开,不论是御书房中的奏对还是太液池畔的闲话,不知不觉中变成常人难以理解的君臣相处的模式。鶷
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开平帝自然就不会有今日的他。往昔的时光中,皇帝对他有过打压也有过痛斥,但是在看了太多君臣不相谐的故事之后,裴越不得不承认,皇帝对他确实不同一般。
故此他到现在都无法确定,自己跋山涉水星夜奔驰从北疆返回,究竟有几分是为这个国家着想,又有几分是担心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难思量,怎能不思量。
进入寝殿之后,裴越面上的怅惘愈发浓重。
吴贵妃虽已简单收拾过,那红肿的双眼依旧无法掩饰心中的哀痛,太子刘贤沉默地站在一旁,仿佛并未注意到裴越的到来,只是一直盯着龙床上的父皇。
开平帝的目光从裴越进来后便停在他身上,缓缓道:「朕先前有些犹豫,究竟是喊你一人来,还是让其余卿家都来为你做个见证。」
这句话没头没尾,裴越却瞬间领悟了皇帝的意思。鶷
纵然已在垂危之时,开平帝的思路依然非常清晰。
如果他让外殿的重臣全部进来,自然是要当着那些文武官员的面,让裴越当众立下从此以后忠心不二扶保大梁天子的誓言。
无论裴越心里会怎样想,他将来都只能做一个忠臣。
当然,他也可以像王平章那般走上权臣乃至篡逆之路,只不过王平章已经用头颅向他证明此路不通。
在这个时代,一旦大义有亏便绝对无法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师出有名四字,何尝不是血迹斑斑白骨累累。
但是开平帝并未这样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选择让裴越的心里熨帖一些。鶷
这是信任还是胸有成竹,裴越不得而知,他望着皇帝惨白的面容,默然跪行大礼。
开平帝没有像以前那样阻止,他静静地看着一丝不苟行礼的裴越,轻声道:「你很好。」
裴越行礼完毕之后,并未等开平帝允许便站了起来,皇帝亦未因此动怒,反而眼中愈发有欣慰之色。
裴越迎着皇帝的目光说道:「陛下,臣以庶子之身走到今天,没有您的看顾与庇护万万不能。臣……臣也曾埋怨过陛下,但是这么多年以来,臣始终记得陛下的恩典,将来也不会忘却。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臣都会牢记这一点。」
开平帝感觉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此刻已经无法做出点头的动作,只能眨眨眼皮道:「朕相信你。」
裴越微微垂首道:「请陛下放心,天下将会一统,大梁会出现真正的盛世。臣将竭尽所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生活得更好一些,尽力让他们远离饥饿、寒冷与灾祸的威胁。臣不敢保证史书上的轮回兴替是否会再次出现,但是臣在有生之年,一定会朝着那个目标去努力。」
他没有提起新君将来如何,没有提起刘氏皇族的地位能否永固,只说黎民苍生,只说天下百姓。鶷
开平帝艰难一笑,低声道:「朕希望你能如愿。」
裴越定定地望着皇帝,眼眶微微泛红。
开平帝缓缓道:「朕这一生,看遍人心鬼蜮,唯独庆幸没有看错你,亦不曾被猜忌与怀疑吞噬。裴越,朕要死了,不能亲眼看到你所言的盛世到来,朕有些不甘。但是朕也知道,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比起那些人来说,朕又要幸运很多……」
他望着头顶的虚空,眼中浮现一个又一个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
吴贵妃见状立刻伏到旁边,刘贤看向角落里的侯玉,后者连忙快步向外走去。
裴越恍若未觉,只是望着开平帝道:「陛下。」
开平帝幽幽道:「沈默云说的那些话,朕这些天反复思量,想得累了,不愿再想了。或许,朕确实做错了一些事,但是朕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天地春秋。」鶷
他一字字道:「是非功过,且待后人评说。」
仓皇的脚步声急促响起,留在外殿的文武重臣快速鱼贯而入,然后悲痛地望着龙床上处于弥留之际的开平帝,很多人已经抑制不住哭声。
开平帝看向众人说道:「朕死之后,由太子刘贤承继大宝,尊贵妃吴氏为皇太后。」
重臣们无不躬身,满殿哀音齐声道:「臣遵旨。」
开平帝最后看向裴越,在吴贵妃的帮助下举起手,气若游丝地道:「裴越,朕的身后事交给你了……」
裴越再次跪行大礼道:「臣,领旨。」
那只手终于坠下。鶷
「陛下!」吴贵妃恸哭出声。
「父皇!」太子刘贤哀鸣不止。
「陛下!」
满殿文武重臣嚎啕大哭。
宫中大钟骤然轰响,钟声悲凉而又肃穆。
悲声汹涌如潮,裴越望着龙床上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中年男人,仿佛置身于嘈杂喧嚣的人间,周遭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却只是怔怔地看着。
斯人已逝,一个时代就此落幕。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