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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天就是王欣鑫大喜的日子,说是欣鑫大喜,倒不如说是王小巧“大喜”。
在这个特殊的家庭里,太需要“喜事临门”了。
王小巧长得虽说小巧,可干练的很,三下五除二便挂好了灯笼。
村西头的老槐树上,橘红色的夕阳,映透粉红色的灯笼,勾调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晕。
王小巧迎望着灯笼,脸颊上映出一抹绯红,褐色的双眸里倒映着残阳的余晖。
此情此景,恍如隔世。
好像一眨眼功夫,女儿就长大了,欣鑫儿时的样子浮现在母亲眼前:
“哭,成天就知道哭……”年轻的王小巧哄着儿时啼哭的欣鑫,“还想等着眼泪自己干了不成?”
“不想”,小欣鑫仍是不停地抽泣着。
“拿袖子一抹,泪就干了”,王小巧半开玩笑的说道。
“擦干了,它还流……”小欣鑫含着稚嫩的哭声问道。
“那就再抹一袖子……”,王小巧笑了。
“还流……”
“还抹……”
往事浸着泪水,就是这样转瞬即逝,经不起回忆,更放不下割舍。
2
欣鑫出生那年,村里刘大哥家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天还亮堂着,小巧便拎着马扎,抱着欣鑫去人家里串门儿去了。
她跟人家东扯西拉的挨到晚上,便顺势坐下来看会电视。
有人戳记着,让“暴发户”王小巧也买一部,她总是摆摆手,“俺没钱”。
“你咋能没钱?两个男人抓起腚来给你挣钱哩,你能没钱?”
“俺没钱。”
“瞎扯,光庞大海给你那钱,恐怕能买台带色儿的了吧。”
“俺没钱。”
……
有时候,上人家家里去的多了,王小巧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就顺手带上点新拉好的棒子面。
那年冬天,央视热播《渴望》,每天晚上八点,刘大哥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就连墙头上都扒着一个一个的小脑袋,碰来碰去的。小巧抱着欣鑫挤挤挪挪的,却也总能占到头排座位。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片头曲就如同“定场诗”,嘈杂的小院里渐渐安静下来。
悠扬的歌声中,不时的夹杂着小欣鑫的几声啼闹,扰的周围人厌恶。
小巧倒是习以为常。
她坐在电视机前,不慌不忙,将胸前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儿从孩子紧握的小手中抽回来,撩到脑后,将栗红色妮子大衣上的金色大扣子一枚枚解开,露出草绿色暗花紧身收腰毛衣。这身行头,在那年头,比电视剧里的人还要鲜亮,还要气派些。
王小巧把右脚盘在左腿上,把孩子平放在大腿上,熟练的撩起毛衣一侧的衣角,顺带将里面的纯棉内衬一起撩起。
孩子张着大嘴,眼巴巴盯着,四肢不停地扭动,口中咿呀咿呀的叫个不停。
当母亲的眼疾手快,赶忙往口上一送,孩子哭声戛然而止,眉宇间顿然舒展开来。
小巧用左手抓住大衣的衣摆,在孩子的头上一挡,便抬起头来。恰时,电视中也才刚唱到“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
就这轻巧的“一档”,原本围拢过来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的从小巧身上转向了《渴望》。
日子久了,常坐在身边的刘大哥倒也不反感她。
剧情随着信号天线辗转腾挪,小巧边看电视,边自言自语的嘟囔,“我看我就挺像这刘慧芳似的”。
“你快散了吧,人家慧芳有两个男人追求,你都没人要了!”
“哎,谁说小巧妹子没人要啊,来,跟哥哥回家当个小的吧,哈哈哈……”
“村里二傻子还没结婚呢,你跟了他吧,哈哈哈”
……
众人总能从小巧身上找到话题,七嘴八舌的,整个院子就热闹起来。
“咋咋呼呼干啥,不看电视了?”女主人刘大嫂的一句呼喊,终结了笑声。
她这一嗓子,也着实让一旁的刘大哥吓得不轻。
3
相较于村里的“普通妇女”们,王小巧这个外村人并不普通。她这个年纪,好端端两个男人说没就没了。
发生在王小巧母女俩身上的“故事”,在村婆子们的嘴子里更像是个“事故”。
小欣鑫刚上学哪会儿,同学们背后里总是嘀咕她,说她“来历不明”,她爹走了不要她了……说她鼻子长得像同村谁谁谁,嘴巴长得又像邻村的谁谁谁……
小欣鑫起初还听不太懂,耳朵侵染久了,也知道了不是什么好话。
欣鑫觉得委屈,回家便一句句的说给王小巧听。王小巧火冒三丈,在粮场子上骂了三天街,还发了毒誓,自表清白。
然而事与愿违,学校里又有了“王小巧当了婊子还自立牌坊”的说辞。
小欣鑫回家“学舌”,问妈妈啥叫“立牌坊”,这可给王小巧气炸了。
王小巧双手抓着小欣鑫的肩膀,千叮万嘱:“你听娘的,今后不管谁骂你,你就她N的骂回去……骂他……娘的……他们骂你娘啥,你就给我骂他们娘啥……但凡人家骂你一句,你就给我还他十句……不,还不够……还得……”
不解气,王小巧怎么也不解气。她年纪也好,长得也好,独独这命不好。
世上大大小小的战争,都是从“骂街”开始的。欣鑫这点儿紧随他娘,骂起架来,不输气势。
小欣鑫按母亲教的,回学校这么一闹,原本还替她说话的人,也避而远之了。
骂输了的,到老师那里告欣鑫的状,告状的人多了,老师也渐渐疏远欣鑫了。
4
有人骂人,就有人挨骂。挨骂的人总想骂回来,骂人的你也别觉得占了便宜。你骂我,我骂你,骂来骂去,骂不过又自感吃了亏的人是要先急眼的。
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几个男孩儿在水塘里游泳。为首的男孩看到欣鑫,就起哄:“这不是大母狗家的小母狗吗?”,欣鑫条件反射似的,冲到水塘边上,指着他们就骂,“你才是狗,你是狗娘养的!”。为首的男孩一气之下,光着屁股从水塘里跳出来,一把欣鑫拉下了水。
浑身湿透的欣鑫哭着回家给王小巧告状,王小巧二话没说,拉着欣鑫到男孩家门口理论。
“你怎么教孩子的,你看给俺们家欣鑫弄得……你孩子说话那么难听呢,是不是你们大人教的?你大人咋说,孩子还不不就咋学吗……”
“滚你娘的熊X玩意……”
男孩儿的母亲气势汹汹,只骂人,不讲理。
王小巧也不是省油的灯,挨个问候了她们全家老小、祖上先人。
“说我不要脸,我和你男人睡了吗……”王小巧嘴上不留德。
屋里的男人可实在听不下去了,夺门而出,指着王小巧的鼻子,气势汹汹的质问:“你想干啥?”
王小巧见状,顿时瘪了气,边嘟囔边拉着孩子往回走,“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有男人,我男人在外面做买卖……有的是钱……”
显然,她说的这“男人”便是“老庞”,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的“老庞”。可即便王小巧再怎么恨他,他也是现如今母女俩唯一的一块遮羞破布。
王小巧在村里是个要强的女人。
准确的说,是没办法不要强。
再准确一点,她也只能在嘴上要强。
从那以后,小欣鑫每次放学路过鱼塘,总是低着头,加快脚步冲过去。
5
日子长了,欣鑫也终于懂了——娘,毕竟不是爹。
当然,所有针对欣鑫的议论,其实说的都是她娘,她这个没男人的娘。王小巧成了小欣鑫年少时擦不掉的污点。
欣鑫偃旗息鼓了,渐渐也学会了逆来顺受。有的人觉得索然无味,便不再为难她。然而无所事事、好事生非之人,却怎么也不肯善罢甘休。
不知是多少次后的某一次,又有几个同学在欣鑫背后低估:
“你们看,王欣鑫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咱们都是黑色的。”
“对对,她妈也是褐色的,就跟外国人似的。”
“M的,洋鬼子……”
“就是他们炸死咱记者的!”
“打她,打她……”
几个男同学将粉笔掰成一段一段,嘴里伴着骂声,使劲扔过来,一颗颗打在欣鑫头上,好像木槌敲梆子,震得欣鑫脑袋瓜子咚咚作响。
欣鑫再也忍不下去了,冲上去和同学们扭打了起来。小姑娘下手没轻重,顺手拿起根圆规,追着为首的一名男同学就扎,直把那男同学逼到教室后面的墙角上,抱着头钻进了一堆大扫帚里面。欣鑫伸手从扫帚堆里薅出同学的胳膊,一个劲儿猛扎,直到被打的这名男同学嚎啕大哭起了,她才缓缓罢手。
6
事情惊动了村里,老师拉着男孩,家长拽着村长,来找王小巧算账。后面跟着的还有十来个好看热闹的。
小欣鑫自知闯了祸,独自跑到邻村躲了起来。
男孩母亲不由分说,一见面就薅住王小巧的长辫子,把王小巧按在地上。
“你看看,让你家小杂种扎的,胳膊上全是血点点儿,你说咋办?”
北方的女人身子个大,远嫁至此的王小巧,一点儿个的个人儿,人家就跟抓小鸡崽似的,死死地抓着她,动弹不了,只能“咯咯咯”的叫唤。村长和老师赶紧上去拉,可越拉,这婆娘就抓的就越紧,抓的越紧,王小巧疼的越是叫唤。两个大男人使不上劲,也只能干着急。
僵持了没一会儿,王小巧开口说话了:“你说……咋办吧。”
婆娘手上松了松劲,“赔医药费!”
“赔……多少?”
“100”
“30”
“少一分不行”,说话间,抓着辫子的手拧得更紧了。
王小巧的脸蛋紧贴在地面上,她强撑起脖子怒吼着,俨然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50,多一分不给!”
王小巧双眼通红,恶狠狠的斜视着婆娘,汗水、泪水冲洗着小巧脸上的泥土,顺着下巴滴落回地面。
……
“你别得理不饶人了,差不多行了!”村长冲上去对着婆娘吼,唾沫星子都溅了那凶婆娘一脸。
“就是啊,小孩有矛盾,调解一下就好了,你再给人家打出毛病来,你不还得给人家赔钱!”老师也在一旁劝架。
见那婆娘不听劝,村长急了,一把上去扣住婆娘的手腕,怒目相向,一口口粗气,吹打着婆娘的脸,把她沾满汗水的头发都吹得翘了起来。
见有男人出头,婆娘渐渐松开了王小巧的头发,村长也渐渐松开了这婆娘的手腕。婆娘畏惧的看着村长,悄悄站到一旁,揉搓着自己手腕上暗红色的大手印。
王小巧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捋了捋头发,抹一把花脸。
“你们先出去”,王小巧指了指婆娘和老师。
转而又指了指村长,“村长,你在门口等等我”。
村长招呼几人出去,关上了房门,守在门外。
王小巧从门缝里偷瞄了几眼,随即来到里屋,挪开大瓮,取出一张50元的“黄河壶口瀑布”。刚要往外走,眼珠子一转停住步,她嘴角一撇,又把50元放了回去。几块、几毛、几分,一个钢镚、一个钢镚的数出50元零钱,推门出来,把钱往婆娘手里一甩,“就这些”。
那婆娘双手捧过钱,点了两遍,没做声,拉着孩子就走了。老师见状也跟了出去。
村长看着两人走远,又回头看了看蓬头垢面的王小巧,安慰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摇头撇嘴,长叹一口气也走了。
王小巧收拾着掉落一地的头发,嘴角上却露出了一丝胜利者的笑容。
第二天,王小巧和王欣鑫都剪了短发,女人白皙的脸上透出几分英气。
7
小欣鑫似乎吃到了甜头,自此,她每天上学总会在书包里藏好圆规。
同学们也渐渐地明白了“兔子急了会咬人”的道理,人前人后都躲着王欣鑫走。
欣鑫觉得,这全世界都与她为敌,她无时无刻不在与周围的人“战斗”。
她也十分清楚,在一个家里,男人意味着什么。
“娘,你再给俺找个爹吧!”
“你有爹,你爹叫庞大海,你可以去找他,可以认了他。但我和他没关系。”
……
有时她也会怀疑,如果那些关于王小巧的风言风语是真的,那自己的反抗又有何意义?她恨王小巧,恨她的软弱无能,恨她的死要面子,恨她当初的选择以及现在的不选择,恨她生下了自己又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娘不可能成为自己的靠山。那爹呢?别想了,爹如果愿意接受自己,怎么不回来呢?”
相比于母亲,小欣鑫才更需要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