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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忙着收拾刚才弄好的药粉,没有跟着师父一同出去迎接客人。
我对皇十二孙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纨绔公子哥这几个字上头,加之与他在同一个囚室里关过,彼此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因此从内心深处觉得此人是无需应酬的,来便来了,去便去了。
至于我离开军营时他对我说过些什么,那也是数月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与他刚刚死里逃生,我还瘸着一条腿,急着跟太师父回京城,那些琐碎话儿,谁还记得清。
再说了,上次我见他还是男装呢,现在拖着裙子,也不知怎么解释。
或许就不要解释了,别见了就好。
师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自己去了前厅见皇孙,把我与鹰儿一同留在房里。
我收好药瓶子,见鹰儿偏着头看我,就笑着回它:“知道你辛苦,鲜肉好不好?我早晨看到厨娘大婶买了只新鲜的猪腿,备着晚上炖汤喝呢。”
鹰儿眼睛一亮,在架子上动了动爪子,像是在催我。
我推门往厨房去,经过药圃又想起什么,拔了些药芹捎带上,免得又被大婶说我没记性。
将军府很大,庭院里小桥流水的,就是人太少了,走到哪里都没什么声音,午后阳光正好,那株老松树静静立在桥边,我走过的时候不自觉地脚步慢了下来,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乌发垂髫的美丽女孩在秋千上笑着的样子,光是想象都让人觉得为之神夺,还有那个时候,立在秋千旁的师父应该还是我从没见过的少时模样,十岁以前的师父,该有一双简单明澈的眼睛,或许会一直笑着,因为父母俱在,无需忧国忧民,又有那样尊贵的玩伴。
池里的鱼在平静的水面上搅出无数细纹,模糊了我与那株松树在水面上的倒影,关于秋千的一切早已消失在过去的岁月里,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的时光。
我再看了一眼水面,跟自己说,没有秋千没关系,没有老将军夫妇也没关系,忧国忧民更加没有关系,我更努力一点好了,以后都站在师父身边,跟他在一起。
我这样想过,心里就轻松了许多,拍拍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才走一步就撞上人了,我摸着鼻子低声叫,那人却笑出声来,像是故意在那里候着我撞上去的。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数月未见的皇十二孙,一身锦绣袍子,凤眼弯弯,那颗黑痣含在眼角下方,笑起来更是销魂。
“我就说,徐持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徒弟,原来真是个女孩子。”
我看看左右,松树边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就有些紧张起来了,退后一步,两只手拢在袖子里。
他就笑得更开心了:“不怕不怕,我不会怪罪你的。”
……
我很想转身就走。
“你到京城很久了吧?京城里那些有趣的地方去过没有?我带着你去玩儿啊,对了,我的和元府你还没去过吧?今儿晚上跟徐持一起过来吧,我请了戏班子,水台上唱曲儿呢,女孩子都喜欢,景宁都能跟着唱两句。”
子锦热情有加,说着说着就拿手来拉我,伸出来的手指修长如玉,我忽然就想到了另一张面孔,仔细去看,他们还真是很像的,都是眉目如画的秀美人物。
“皇孙。”突然响起的声音救了我,师父走过来,在我身边立定了脚步。
我立刻站到师父身后去,半个身子都躲了起来,又忍不住用子锦看不到的那只手拉住师父背后袍子的一角,师父低头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一脸警惕瞪着子锦的样子有趣,眼里就露出一点笑来。
“好了,你在军营内身着男装也是权宜之计,皇孙明白的。”
师父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子锦开口时则句子长了许多:“徐持你瞒得我好苦,若不是景宁回来说起将军有个女徒弟,你要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我揪在师父袍子里的手指一紧,师父并没有再低头看我,但一只手绕到背后来,轻轻捉住了我的手指。
“先前忙于征战未顾及说起,是佩秋疏忽了,还请皇孙见谅。”
子锦哈哈一笑,把手臂搭在师父肩上,很是亲热的样子,还拿一只手握了拳头,等着师父握起拳来与他碰上一碰,这才开口。
“我们什么交情?还提见谅这两个字,说好了,晚上带小玥去我那儿听曲,还有狩猎那事儿,你答应了啊,一定得跟我在一组里。”
我与师父一同送走了子锦,上马车的时候子锦还回过头来与我说话,略带点抱怨的。
“小玥儿,你真不爱说话,我来了这半天,十个字都没听你蹦出来。”
我们站在将军府大门口,街面开阔人来人往,我敛起袖子,一本正经地对皇孙行了个礼。
“是小玥失礼了,皇孙好走。”
听得子锦一阵哈哈笑,这才真的上车走了。
走回书房的路上我对师父说:“师父,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回廊上就我们师徒俩,我就说了实话:“带着两三个人就跑到边疆去惹麻烦,让身边人都陷入险地,他带着的人都死了呢!回来就知道唱戏听曲,真是个纨绔。”
师父眉毛一动,过一会儿才笑着说。
“玥儿,你只见过子锦这一个皇孙吧?”
我“……”
一直到夜里,我才知道师父所说的那句话背后的意思。
天元帝老迈,他的儿子们年纪自然也不小了,当今太子五十有六,最年轻的皇子也将近四十了,京城里风华正好的便是第三代的皇孙们,其中又以太子嫡出的大皇孙为首。
只是这大皇孙……
我立在水榭边的树影中茫然地看着跑上戏台将那小旦角一把拉进怀里的矮胖男人,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将来某一天要登上皇位一统江山的未来皇帝。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却是一脸正常,子锦还哈哈笑:“大皇孙醉了,徐持来帮忙。”
师父就去了,临走嘱咐我:“不要乱走,在这儿等我。”
我当然点头,但身边热闹非凡,一会儿又有人过来拉我:“这是九皇孙新纳的小妾吗?小十八是不是?”
十八……
我“……”
“不是?那就是四皇孙带来的?哎呀,这丫头不说话,那就是没主的,走,爷带你一边快活去。”
我见他醉得舌头打结,也不顾此人是谁了,索性提起裙子快步跑开,跑到人少处,花粉味与酒味终于散了些,池中一轮明月,好不清凉。
“看十二皇孙如此拉拢徐持,莫不是想要靠他翻身。”
“如何翻身?圣上眼看着……太子即位顺理成章,自古立嫡不立庶,我家老爷说了,跟紧了大皇孙才是要紧事。”
“太子偏宠侧妃又不是一天两天。”
“那又如何?十二还是妾生的,上不了台面。”
“只怕他真的搭上了徐持。”
冷笑声:“徐持?没见圣上允了他州兵马司上的折子要分他的兵?他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夫人你快别这么说,徐持在朝内朝外颇受拥戴,我家老爷倒是说了,此事圣上虽然口头允了,但折子迟迟未下,弄不好还有变数……”
我听到这里就忍不住了,走出去拿眼睛看着那一众珠翠环绕的贵妇们,也不说话,脚步重重地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
半晌身后才有人尖叫了一声:“那是谁啊!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我真想回头说一句:“你们是谁啊?跑到人家家里说三道四,也不怕被人赶出去。”
2
天元三十七年秋,天元帝龙体欠佳,由太子率众皇子皇孙及文武众臣至西郊狩猎,一路旌旗摇曳,群臣拥绕,一派繁华热闹之相。
我跟在一群家眷后头,遥遥看着山坡上列队整齐的内京虎威卫士大声呐喊,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捧了金色的笼子到队伍最前头,里面雪白的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挣扎尖叫。
我做了家仆的打扮,与徐管家立在一起,徐平也来了,却是一身劲装跟在师父身后,武将们都与皇子皇孙们在一起,立在山坡顶上,远远望去,怎么看怎么都是我家师父最夺目。
这是事实,与我的私心没有任何关系。
临行前一天师父才决定将我带来,我从未见过皇家狩猎,心里自然是好奇的,但师父踌躇,拿手指来抹我的眉毛,一下一下的。
“那里人杂,上回已有人寻你的麻烦,这次你若去了,只怕又要闹出点事情来。”
我低下头羞愧,上回我不知轻重地扰了那群贵妇的闲扯八卦,后来就有人满和元府地要把我找出来置办了,幸好师父先找到东躲西藏的我,问清缘由立刻将我带走了,免了一场风雨。
除了第二日被子锦找上门来说了一顿,大叹我们师徒俩不把他放在心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路了。
说完又拉着师父要他补偿他,陪他去绮仙楼去听曲。
皇十二孙的种种行径实在让人尊重不起来,偏是将军守礼,回答前还对他欠身。
“皇孙客气了,皇上派人传了口谕过来,要徐持今日到宫内候诏,绮仙楼之事,或者还是改日吧。”
子锦失望,转头又把眼睛看着我。
“你没时间,那小玥与我去吧。”
我一愣。
将军微笑着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玥儿不爱出门,皇孙见谅。”
等子锦走了我才转身拉住师父:“师父,她们说十二皇孙想要拉拢你。”
师父拿手来拢了拢我的脸,微笑着:“我倒觉得十二皇孙是想拉拢你。”
我没来由的脸红了,想想又觉得高兴,因为与师父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掌心贴在我的脸上,温暖的感觉让我充满了勇气。
我脱口而出:“师父,为什么你不让我与皇孙出去?”
将军有一会儿没说话,我便忐忑了,深深想打自己的嘴。
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了,师父牵着我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拢着我的脸,日日在我身边还不够吗?干什么要把想听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到。
贪多总是罪孽。
庭院里没有人,只有我们师徒俩站在那株松树下面,我心里慌起来,想开口收回自己所问的话都来不及,只好结巴:“我,我要去药圃。”说完就要走了。
却被师父从背后拉住了,师父人高,抱我的时候还要弯一点腰,下巴碰在我的肩膀上,声音贴着我的耳朵。
“玥儿,你还要我说什么?我早已认输了,对,你就是我那一点私心,我也只有这一点私心,我想你好好的在我身边,我又怕你太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两只手抓在师父交错在我身前的手背上,语无伦次地答他:“师父,你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的,我可以哪里都不去,只要看到你就好了。”
我又听到那个温柔而感伤的声音,从一个永远都目光坚定,万军之中取敌项上人头的将军口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虚幻。
或许就因为这样,每次我听到这个声音,总是看不到师父的脸。
“但我或许下一日便会返回边疆。”
“我一起去。”我一点迟疑都没有。
“女孩儿不该上战场,玥儿,我想你好好的。”
“京城也没什么好,要说有危险,哪里不会有危险,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若是我知道几日后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先给自己几个嘴巴,让自己闭上这张乌鸦嘴。
师父没答,我对谁反应都慢,对着师父却性子急到屋梁上,扭着身子想转过去,一下没能成功,正半偏着脖子,只觉得耳下那条血管上印下一个温暖而湿润的亲吻来,让我所有的血液都逆涌回脑子里,冲得我闭起的眼前五颜六色的光。
我觉得自己连着脖子后头的那根脊椎骨发出颤抖的声音,冒着折断脖子的危险再偏过一点头去,就觉得自己抖着的嘴唇碰在了师父的脸上。
是日日光正好,老松针叶密集连绵,将阳光切成无数金色的细碎小片落在我们身上,自此无论我多少次再经过它,能够想起的都不再是那架湮灭在旧年里的我所不曾见的秋千架,只是师父从背后拥着我说你便是我那一点私心时的声音,还有我们贴在彼此皮肤上的温暖而湿润的嘴唇。
再后来徐管家就来找了,还带来一个消息,说季先生来了。
我许久都没见着季先生了,总记得他在军营里白衣飘飘微笑的样子,还有我离开前他到我病床边问候,和风细雨地安慰我,让我无需担心,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有季先生在的时候,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变得不那么严重了。
师父踌躇是否让我参与狩猎的时候,也是季先生为我说了话。
季先生说:“让她做家臣打扮与徐管家在一起就是了,小玥习惯男装,别人也不会注意,这样的盛事京城也几年都没有过了,下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错过了毕竟可惜。”
就连徐管家都开了口。
“将军放心,狩猎场里也不比上回城楼观烟火那么乱。”
师父见我一脸渴望,就答应了,兴奋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那团雪白的东西还在黄金笼中挣扎,太子坐在明黄的车上,因身子臃肿,倒像是镶嵌在里面的,动作也很是缓慢,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边的子锦,花了许多时间。
子锦是骑在马上的,一身明黄劲装,倒也流露出少见的英武气来,其实也就是与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其他皇孙相比,若是立在师父身边,那就不用看了。
太子看了这一眼,女眷这边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女眷与家臣全都被安置在避风的林区前,我听到窃窃的议论声,但太子又慢慢地将脸转向了另一边的大皇孙,并将手中的短剑递到他手里。
女眷中的窃窃私语声就低了下来,我悄悄问徐管家:“这是要做什么?”
徐管家摇摇头,示意我噤声。
大皇孙走到那黄金笼子前,掂了掂手中的短剑,众人屏息,他抽出剑来,突然刺了进去。
我情不自禁张开嘴,“啊!”了声,徐管家拿手来拦都来不及,惹得身边许多人瞪我,像是在怪我大惊小怪。
徐管家那身子转过来一点挡住别人的眼光,压低了声音对我解释。
“这是皇家狩猎的祖例,刺伤了狐狸幼崽再放出母狐,母狐便会带着幼崽不顾一切地疯狂逃窜,谁先猎得谁便拔得头筹。”
我自己捂住了嘴,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雪白的小小的东西滚出打开的笼子来,身上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的颜色,果然是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
凄厉的野兽的惨叫声响起来,一团白色的光挣脱束缚猛然冲到小狐狸身边,不断用舌头舔着它,又用满怀仇恨的眼睛看着站在周围的人。
一阵密集的锣鼓与呐喊声,悲痛欲绝的母狐狸受到惊吓,叼起幼崽狂奔而去,转眼消失在莽莽草丛中。
群马随之奔出,一场追逐与残杀的游戏正式开始了。
3
奔马如雷,转瞬从平原冲入密林之中,惊起群鸟无数,我眼睛只盯着乌云踏雪,见它夹杂在大队马儿之中,委委屈屈地不能放开步子,心里总有些不舒服,转过头去对徐管家说了句。
“要是鹰儿在这里,根本就不用马去追。”
徐管家“……”
太子被恭迎到凉棚下等候狩猎结果,众女眷也纷纷起身移到哪里,家臣们步步紧随地伺候着,只有徐管家与我留在原地。
徐管家叹着气跟我说话:“小玥啊,以后说话,记得人多口杂,一定小心。”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想一想还是不问了,徐管家是老人,我尊重他。
但我有些后悔了,皇家狩猎才开了一个头,我便觉得这是一场残忍而无稽的追逐,如同整个京城给我的感觉一样,光鲜繁盛之下藏着冷酷无情,还有更多的勾心斗角。
我低头不说话,徐管家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来,放软了声音跟我说话,哄小孩子那样。
“不如我带你去林子后头的玉溪边看看吧,那儿水漂亮,还有金鲤鱼,外头看不到。”
我点点头,跟着徐管家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之前等待狩猎的队列所在的方向,山坡上一片宁静,风过草浪起伏,就连之前被惊起的群鸟都消失了,仿佛之前血腥残忍的那一幕都只是幻觉。
结果真正到了溪边的,只有我一个人。
走到半途徐管家就被人叫走了,来的是一个嗓子尖尖的内廷小太监,说太子侧妃要见徐将军府里的家臣,还怪徐管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让他一顿好找。
“这小家奴不听话,正想找个地方训一顿呢。”徐管家看都不看我,就对那小太监说了这么一句。
小太监翻着眼睛道:“太子侧妃还等着呢。”
徐管家就转过头对我道:“到林子后头反省去,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我知道徐管家不愿让太多人看到我,所以在他们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就应了一声,然后目送徐管家与那小太监走了。
看得出他是很不放心的,走多远了还在背后对我做手势,挥着手让我快些走开。
我转身继续走,玉溪并不远,随着潺潺流水声穿过林子就到了,果然是美地,阳光下溪水碧绿如玉,溪边水草丰美,白色的卵石四处可见,走近了更觉溪水清澈见底,隐隐有金鳞游弋,却是条条肥美,圆头圆脑的说不出的可爱。
虽是秋日,但阳光下不免有些燥热,我见四下无人,徐管家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索性脱了鞋袜踩进水里去,溪水清浅,丝一样绕着脚踝就过去了,水下铺满了细碎卵石,都被冲得圆润光滑,那些金鲤鱼大概是很少见到人的,也没有人来捉,居然一点都不怕,一条一条地游过来,绕着我打转。
我拿手指去碰它们,它们也不躲,有几条特别胆大的,大概还以为来了什么稀罕食物,努力游过来用嘴碰我的手指,奇怪的麻痒感,惹得我一阵笑。
我开心起来,觉得又回到白灵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去,夏日里跑到山里溪边去玩,满心想着捉一条鱼回去却四脚朝天跌进水里,师父寻到我,拉都来不及,还被我一起带进水里。
后来还要师父背我回去,两个人都湿透了,我伸长了手去捂他湿了以后冰冰冷的衣领子,还要忏悔,说师父对不起,但没等到师父对我说话就睡着了,反正衣服都是湿的,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流口水。
正这么想着,突然有奇怪而猛烈的声音传过来,金鲤鱼们受惊,猛地散开去,我一回头,顿时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一匹极其高大的马,从林中奔出,踏着溪水笔直向我冲来,原本平静的溪水在马蹄下猛烈激荡,利刃一样四下飞溅,一直溅到我的眼睛里。
我在本能逃避的瞬间看到马嘴中溢出的白沫。
疯马!狩猎场里哪里来的疯马?
疯马笔直向我冲来,致命的情况让我无法继续思考,只知道依照本能拔腿就跑,温柔的溪水变得凶猛,滑润的卵石变得危险,纠缠着我的脚步,让我无法顺利地迈开步子,跟不用说奋力奔跑了,我在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身体向前重重的跌进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淹没我的口鼻,逼进我的眼睛,我的双手在溪水中挥动,想要抓住任何实体撑起自己身体,但只能抓到湿滑的卵石,还有冷的水流,从我手指间无情地穿过。
马蹄声越来越近,整条溪水都在可怕的震动,我咬咬牙,再努力了一次,终于连滚带爬地从水中爬起身来,那巨响已经近在咫尺,没有时间回头,我拼尽力气往侧边飞扑,身体滚落在溪边的草丛中,手肘撞在凸起的大石上,痛得入骨。
睁眼再看,那马刚从我脚边擦过,险些就被它踩死了。
我不顾手肘疼痛爬起身来,正惊魂未定的时候,却见疯马在奔出十数丈之后居然停下了,然后慢慢地回转身来,血红的双眼仍旧盯着我。
我刹那间震惊。
这匹马虽然疯了,但它是有目标的,它的目标是我!
疯马在溪水中踩踏前蹄,凌乱不堪的鬓毛在长脖后晃动,眼看着又是另一轮疯狂的奔驰,我在这生死一瞬的关头反而镇定下来,将因为剧痛而克制不住颤抖的手指伸进内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来。
马蹄声再响,疯马再次向我冲来,我用一只手捉起袖子捂住口鼻,在它将要奔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出手,将整个药瓶都向它扔了过去。
淡绿色的药粉在风中飞扬,奔马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突然长嘶了一声。
我克制着转头奔逃的强烈欲望,默默地看着疯马,马蹄扬起,眼看就要踏到我的身上,但在最后一步的地方,它终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巨大的身体猛然砸入水中,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激开如浪水波。
“玥儿!”
我听到一声变了调子的呼唤,回头只见身穿银甲的将军疾驰过来,到我身边飞身下马,伸出双手便将我抓住。
师父脸上的表情让我惊恐,我仿佛回到了北海辽地那株险恶无比的悬崖枯松上,对他的担心胜过对我自己。
“师父,我没事。”我反手抓住将军,他的手指冰冷到可怕。
“你没事。”将军许久以后才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明明是一句结论,听上去倒像是在向我确认。
我立刻又说了一遍:“我没事。”
他脸上的颜色这才略略恢复了一些,又将我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终于放开手。
“你到我马上去,我看一下这匹死马。”
我点头,乌云踏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踱到我们身边来了,正低下脖子来靠向我,我知道这是它最亲爱的表示了,不由感激,抬起手将一只手搭在它温暖的脖子上。
将军转身,走向仍在水中的马尸。
我在心中默默地松了口气,一切恐惧都已经过去了,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师父来了,一切都会解决的。
我努力了一下,将一只脚踏上乌云踏雪的马镫。
风中传来异样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极其尖锐的东西划破寂静,我茫然地转头,然后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从我口中发出来。
我看到一支黑色的弩箭从溪对面的林中破空而来,笔直射向师父的胸膛。
4
黑色弩箭伴着一声极轻的“哧”响,没入银色之中。
我仍旧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巨大的惊怖令我窒息。
师父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的表情,然后才慢慢坐倒了下来,半个身子落进水里,坐倒在那匹马的尸体旁边,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扑到他身边的,溪水冰凉,水花飞溅,原来的美景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色,从我眼里望出去,什么都是模糊的。
除了那支小半没入师父胸口的弩箭,三棱小箭并不长,连尾羽都没有,一定是借助劲弩射出的,极尽迅猛,若是没有铠甲,这一下说不定便要透胸而过,直穿出身体去了。
就算有银甲阻隔,那弩箭也已经射入一寸有余,位置凶险。
“师父……”我跪在他身边,行医的脑子要我冷静下来立刻检查伤情,但是根根手指都在抖,眼前阵阵血光飘过,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阵嘈杂响动由远及近,林中又许多马匹,马上人人都在叫喊,我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叫些什么,只觉得溪水震荡,下意识就去抱住师父。
冰冷的手指按在我的手背上,将我轻轻推了一下,师父同时偏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将我的半个身子都遮在了他的后面,很轻地说了句:“玥儿,别怕。”
手背上冰冷的感觉让我浑身一震,我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向我们奔来的那些人,然后低下头伸出停止颤抖的手指开始替师父检查伤势。
“是徐平和徐管家他们来了,师父,你不要动,让我看一下伤口。”
“将军!”
徐平第一个奔到,跳下马便涉水向我们奔来,一脸惊错,奔到跟前单膝跪了,伸出手来却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又叫了一声将军,声音可怕。
“徐平,你帮帮我,把师父移到平地上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是稳定的,并不艰难怪异。
徐平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一瞬间的慌乱之后立刻镇定下来,扶起将军,又让他在溪边的平地上躺下了。
我从药囊里摸出小刀来,一只手捉住弩箭,另一手持刀,咬着牙道:“师父,我先把箭切断再卸甲查看伤势,你忍一忍。”
师父黑玉一样的眼睛与我对视着,里面有许多话,即便他不说出来我都是看的懂的。
他要我别怕,我便不怕。
我没有再开口,抬手一刀将那箭贴着铠甲削了下来。
其他人也已经奔到近前,徐管家一头白发都跑得乱了,骑士们纷纷下马,却都是些宫内的侍卫,那日送师父回来的云旗也在,对着这场面面色凝重,偏过头去吩咐身边人,又要那人重新上马走了,许是去太子处汇报了。
我小心翼翼为师父卸了甲,然后整张脸都白了。
徐平与徐管家就在两边,一直都紧张地盯着我,这时一同开口:“怎么了?”
我用小刀挑开伤口边的衣料,弩箭射在肺与心脏之间,入肉颇深,虽然凶险,但并不是不治的,尤其是对我来说,可是……
弩箭还未起出,但伤处的血液仍旧沿着刺入的边缘缓慢地流出来,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到阳光下去看。
从伤处流出来的,是黑色的血!
我再低头,师父仍旧看着我,但眼里的光已经暗了,脸上竟没有痛苦之色,只是疲倦,褪尽颜色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安慰我,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开始掏自己的袖袋,手指僵硬,药瓶药罐散了一地,我扑在地上去抓那只青色的瓶子,将里面所有的药丸都倒出来,捧在手里送到师父嘴边去,抖着声音说:“师父,快吃药。”
但是迟了,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我尖叫,却被徐管家一把捂住了嘴,眼前已经散去的血光又回来了,且变得更加浓重,浸没我的眼珠,让我看出去的一切都蒙着一层黑色的血光。
兵马大将军在皇家狩猎场内被误伤一事,仿佛转眼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但是更加令人惊动的事情接踵而来,狩猎之后第二日,天元帝突然病重,当晚便驾崩在朝阳宫中。
一时举国大丧,满城皆素,尤其是京城里,街上凡带红漆的门楣都得重新刷过,歌台舞榭戏班子都得暂停三月,就连酒楼里都不许悬挂白色以外的灯笼。
皇家要的是**肃穆,民间却觉得一片愁云惨雾,新婚嫁娶都得偷偷摸摸的,红嫁衣都出不了门。
就连那些皇孙们都收敛许多,不如过去那样在京城中耀武扬威。也是玩乐场子都被收了,新任太子又尚未立定,免不了安分一阵子。
至于满朝文武,莫不是战战兢兢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知太子即位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动,不安之下,私下走动益发多起来。
只有将军府整日大门紧闭,我一直在师父身边三尺以内,药材送来了就在屋子靠门处看得到床帐的地方架起小的药炉来煎,煎完了自己尝过送过去,一样都不许别人碰。
到后来连徐管家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来拉我,让我回去睡一会儿。
我抱着门框死都不走,又怕弄出声音来,咬着嘴唇一点声音都不出。
其实徐平也一样,一直守在门边上,再晚的夜里都抱着剑,眼里全是血丝。
无论狩猎场上的这一次意外是如何被解释的,我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误伤,而是一场谋杀,凶手穷极手段要置将军于死地,且不知准备了多久,连我都算了进去。
自从回到师父身边之后,这样可怕的阴谋太多了,军营中的黑蛇,私通辽营的内奸,现在连皇城内都有腥风血雨,凶手没有确定之前,我对谁都无法信任。
将军在被送回府的第三天,也就是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才醒来,弩箭上淬了极凶猛的蛇毒,与我之前在军营捉到的那些黑蛇蛇毒同属一种,我庆幸自己那时取了蛇毒出来炼制解毒药,此次竟是用上了。
饶是这样,那几乎可称得上见血封喉的剧毒也让师父足足昏睡了三天,毒素伤了肺经,意识不清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咳,一直咳出血来。
我一直以自己的医术为荣,此时却无比痛恨自己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之后仍要看着师父经受如此的痛苦折磨,又不敢哭,觉得眼泪是不详的,即使是想哭的念头都是不详的。
师父睁开眼后看了我许久,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玥儿,你怎么累成这样……”声音哑得根本听不清。
我试图对他露出一个笑来,努力又努力却还是落眼泪了,心里咒骂自己不争气,还怕被师父看到,把头埋下去埋在他的肩膀边上说话,控制不住的抽噎。
“师父,这里太可怕了,我们回去吧,回白灵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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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乃是当朝兵马大将军,掌管幽州青州冀州三州兵马,天下军权二分在手,纵皇亲国戚莫能出其右,想离开朝堂就离开朝堂,当然是没可能的。
所以我所说的话,只能被当做受了惊吓的小孩子的一句妄言。
但我是真心的。
我不想再留在京城,艰难更胜边疆,诡诈更胜敌国,还有致命的危险雌伏左右,还不如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比起这里,哪里都是好的。
岂止是我,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原先的十八骁骑队长因为战功都已擢升校尉,韩云与陈庆更是升了偏将军之职,之前因他州兵马司上折要求分兵,他们都被留在城郊军营内等候诏文,师父出事的第二日,其中的九个由陈庆带领进城直奔将军府,不顾宵禁与徐平一同守在府里,没有一个回营的。
所幸当晚天元帝驾崩,宫内外一片混乱,竟是没有人来管他们。
这九个人守了一晚上,一直到次日清晨另九人到府替换之后才离开,师父未醒,徐管家也做不了主张,挨到将军醒了才在床前报了。
不等他说完门外就有膝盖落地的声音,韩云跪在最前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握紧了拳头。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徐平,叫他们回去。”
徐平也在床前跪下了,数日没合过的双眼熬得血红,声音嘶哑。
“将军,我们宁愿把血流在战场上……”
我听得有些心慌起来,忍不住又往床边上挨了挨,屋里有人,我不能太亲近师父了,可是下意识地靠近他一点也是好的。
师父垂下眼,半晌之后才开口,对立在床边的徐管家道:“扶我起来。”
徐管家急了,摇着头道:“将军,这不行……”
师父躺了三天了,全靠我硬灌下去的那点汤药支撑着,脸上没一点血色,眼窝都陷了下去,但目光一凝,还是让徐管家立刻收了声。
徐管家扶师父下床,我想说话,但师父用眼神阻止了我。
我突然害怕起来,再不敢出声,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门口去,在那群跪下的男人面前推开徐管家,独自立着说话。
“你们今日不回去,明日想把血流在战场上,也是不能了。”
众人大悲,韩云一头磕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待到他们都走了,府里才彻底安静下来,师父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徐管家与徐平要上前,他却让他们走,府里向来如同在军营内一样,没有人敢违背将军的命令,只是他们临走前都拿眼睛来看我,满眼忧虑。
到最后,师父身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上去,抱住师父的腰。
他在发抖,毒伤令他虚弱,即使只是这样站着,都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我想到数月前在北海遥望师父纵马奔驰的样子,心疼得都不能顺畅跳动。
“师父,回去休息吧,他们都走了,不用担心了。”
师父点点头,转身与我走回房去,渐渐身体的重量都到了我的身上,最后几步的时候突然咳起来。
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巨咳,从肺里出来的,带着血的味道。
就算我知道这是肺经受伤引起的,知道这是可以调理好的,都在这一刹那惊恐起来。
但他还是咳着把这几步路走完了,躺下时握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
我几乎要尖叫了:“师父,我拿药给你,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他摇头,在无法平顺下来的气息里尽量放缓了声音,之前的严厉表情已经消失了,看着我的眼睛是温柔的。
“不要怕,玥儿,都会好的。”
我还未干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师父拿手指替我抹了抹,又道:“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留在这儿,我写信给师父,让他带你回白灵山去。”
我拼命摇头:“我不走,我跟你在一起,师父你不要有事,如果你出事,我宁愿死在你前头。”
我这句话出口,师父的脸色就变了,还未说话又咳起来,这一次咳得狠了,捂都捂不住,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红得可怕。
我惊恐至极,转身跑到架子边抓药瓶,顾不上端水,奔回来先把药丸送到师父嘴边上。
“师父你吃药,快吃药。”
他完全不看我。
我扑通就跪下了,两手按在床沿上,声音惊惶:“师父你不要生气,我说错话了,以后再也不乱说了,我知道你伤心,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我听到叹息声,手里的药被冰冷的手指带走,师父碰了碰我的头发,低声道。
“你知道师父伤心就好。”
我有一会儿不能抬头去看师父的脸,那一刹那的恐惧让我浑身虚软。
药力很强,等我终于有力气起身端了水过来为他擦拭血污,师父已经睡着了,我仔细将他的脸抹干净,又拧了毛巾去擦他手指缝中的血迹,擦着擦着手就停了,想一想,低下头去,小心而珍重地亲了亲师父的嘴唇。
那双冷的唇上犹带着些隐约的血腥味,却是柔软的,并没有太多锋利。
我已经没有再流眼泪了,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会有软弱,我会与师父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已经决定了。
将军醒来的第二日夜里,府里来了不速之客。
马车是在半夜里到的将军府,黑车黑马,也没有走正门,拐到后门扣了门,小树奔过去开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是十二皇孙来了。
现在也不能叫皇孙了,太子成了皇上,大皇孙与子锦便成了皇子,身份尊贵无比,谁见了都要矮一矮身子。
就连我都觉得子锦变了许多,穿着黑色的袍子匆匆走过来,看到立在师父卧房门口的我略停了一下脚步,脸上也没有笑容,只说了句。
“佩秋怎样了?我要见他。”
与无论何时都挂着一个笑容的样子大相径庭,我几乎不敢认他了。
徐管家已经赶了过来,徐平是一直在卧室外的,看到子锦先行了礼,但立起来之后却没有让开门的意思,只看着我。
子锦身后跟着的几个男人就往前走了一步,气氛很是紧张。
门开了,师父立在门口,像是能觉出我的紧张那样,一只手安抚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低。
“二皇子,请进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