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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九日离开上海以后,转瞬已就一个礼拜了。初来时只准备耽搁三五天,带来的衬衫和短裤之类,换了便没有洗,快要到再无后备兵可调换的地步了。南京生活是不便再拖延下去了,因此我们便准备明天(二十六日)清早一早乘火车回上海。
首先对于受了伤的人民代表,须得再去慰问一次。他们已经由太平路中央医院移到黄埔路中央医院去了。乃超昨天已经去慰问过,我要求他再一道同去。乃超说,相隔不很远。于是我们便步行。
步行是在重庆的山城受过六七年训练来的本领,操之有素。但不知怎的,从中山东路走向黄埔路,真像由中山县走到黄埔的一样,顽固的路老是走得没有尽头。这理由当然是心理的成分居多。在自己所不高兴的地方,心理作用是可以使空间和时间生出变化的,长的可以化而为短,短的可以化而为长。我对于重庆其实也并没有怀着什么好感,在重庆走路确没有在南京走路这样厌人。恐怕是由于重庆的崎岖曲折吧。崎岖便生出律吕,当你上行时你觉得苦,苦了一段待你下行时又觉得甜。就这样一苦一甜,你在心理上便得到调剂。曲折更容易使你鼓舞勇气,因为目的地点老早就摆在你的面前,路尽管远,而你的目的地并不远。重庆城,一般都感觉着要比较小些,其实假如把它打成平地,它不必便比南京城小。有抑扬顿挫、低回往复的韵文,多读也不厌其烦;呆板无聊,大起一个面孔的官告,就连一句也不高兴多读,就是这同样的道理。
在走过逸仙桥的时候,乃超告诉我一个消息。在南京附近有一座衣冠岛,听说在那儿已经为政治上的人物们准备下了居住的地方,将来内战大爆发,便可能被集中到那个岛上去。
这倒有趣得很,我倒希望它能够成为事实。不肯同流合污的人,现在在这京沪一带,要找一间房子住,找一碗饭吃,是多么的困难呵。有那样慷慨的设施,我倒希望我也有资格,被集中到那儿去。即使那衣冠岛就成为衣冠冢吧,在今天是活着已经比死更难受的。
不耐烦地顶着太阳走,究竟也还是走到了中央医院。这一座中央医院要堂皇得多。是新修起来的,有好些房间都还没有用过。这怕还是敌伪时代的“德政”吧?我们上了三楼,朝西走到了有一名卫兵在把守的地方,果然也就是代表们所住着的区域了。
先看见阎宝航。他在一间小巧的屋子里,一个人睡在一尊中等的铁床上。白垩的房壁是崭新的,玻璃窗是透明的,床上的单布是雪白的,这些印象首先给予人以慰藉。宝航的伤势看来并不那么严重。但我是有经验的人,较场口的“农民”曾经在我的左胸部赏赐了两飞腿,我虽然不曾住院,却也痛了三个星期。宝航看见了我们时的那满面的笑容,对于我并不能隐藏过他那周身的隐痛。我们没有让他多受骚扰,便连忙退出了。
其次看见雷洁琼。她也住着同样的病室,精神也显得正常而且愉快。她把左手的第四指给我看,那儿戴着一只白金戒指。“难民”们要给她勒去,没有成功,却把她的第二指节都捏坏了。伤处略略显示着红肿。
马夷老,陈震中,叶笃义,都去照爱克司光去了,我们没有见到。听说恐怕都有些内伤,但也不一定怎样严重。
慰问完毕,走下医院的前庭,感觉着太热,便把身上穿的中山装脱下来,搭在左肘上,照着原来的路走去。走出医院有五分钟光景,我突然憬悟到插在衣包上的钢笔是松活的,该不至掉吧。连忙检视,钢笔竟不见了。我没有回头去找寻;因为我还不能确定,我的笔是不是放在旅馆里没有带来。
又走到了国府路上的参政会,打算向邵力子和雷震辞行,但会里只剩下两三名公役。一位老公役告诉我们:今天是副秘书长的生日,都到公馆里祝寿去了。在电话里向寿星打了招呼,承蒙明天清早将派一部汽车来把我们运到下关。
出参政会大门时,遇见民盟的罗任一。
——有什么事情吗?会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呢。我这样告诉他。
——明天苏北难民要请愿游行,可能捣毁梅园新村和蓝家庄,我来找邵力子,请他想办法。
——恐怕只好到公馆里去找吧。我顺便又把明天要回上海的事情告诉了他,请他致意各位,我们也就不再往蓝家庄去了。到了梅园新村的周公馆,被留着吃了中饭。先在客厅的壁橱里发现了一盆没有装水的文石。我取了二十二个。
——那是我一天在街上遇见一位老婆婆要我买的,颖超告诉我:石子都不好,只因为雨花台是革命的纪念地,所以给他买了来。你尽量的挑选吧。
石子实在太大,而且也没有什么文,挑来选去,我结果还是只挑了二十二个。
——雨花台,没工夫去了,就多谢你这二十二个,作为革命纪念地的纪念。
下午回到旅馆的时候,笔结果被证明是遗失了。这使我感受着一个很大的遗憾。
这笔本来是两枝配合成的。笔杆上刻有一个“费”字,那便是费德林博士送给我的。笔套的顶塞失掉了,那却是我写《屈原》剧本时把笔尖触断了的原有的一支。两枝凑巧,都是一样黑色而有黄环带的头号派克,触断的一枝被修好了,我便时时混用,于是便弄得每每张冠李戴。去年六月到苏联去之前在重庆失掉了一支,今年六月到南京来又把这剩下的一支失掉了。这在我是值得双重纪念的物品,却永远没有再回到我手里的时候了。我感觉着有点遗憾,就好像失掉了两位最好的朋友。
“费”字笔,我永远不能忘怀你。
你在我手中让我写成了《虎符》、《高渐离》、《孔雀胆》、《南冠草》;
你又让我写出了《青铜时代》、《十批判书》、《甲申三百年祭》;我们甘苦相共者四年有半,
而我今天却把你遗失在这石头城里。
我唯一的希望,是拾得你者不要是一位法西斯蒂。
假使是一位法西斯蒂把你拾捡了去,
你决不要替他写出《我的奋斗》那样的文字。
“费”字笔,这无可补偿的损失呀,
我要永远的纪念着你,纪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