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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的清早,参政会派的车子来了,是一部吉普车。借用的期间只有二十一与二十二两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大约因为二十二日的中午休战便要满期了,满期后的政协代表便无须乎再事奔走的意思吧?然而也好,像南京这样一座大城,有得一车代步,确实是很值得感谢的。
这样一座堂堂首都竟没有电车设备。公共汽车少得可怜,因而也就挤得可怕。市民的主要交通工具就靠着一条京市铁路,从下关一直穿到雨花台。靠着火车在都市中做交通工具,恐怕是世界上罕见的奇事吧。京市客车听说约略每三十分钟开行一次,在没有其他方便的地方,有这客车自然也很方便,总比走路或坐人力车快些,车费自然也比人力车公道。
主要应该怪八年间的敌伪统治,是毫无疑问的。搞了八年,像这样平坦而广漠的都市竟没有搞出一条电车道,流行全世界的地下车道自不用说了。听说日本人的治华政策是北主南从,从南方吸取养料去培植北方。第一步是东北,第二步是华北,东北、华北的建设都很有可观的。这样便自然引起了南方普遍的凋落与北方城市的繁荣。日本人走后,择肥而噬的人因此也就忙着要去“接收主权”了。这一接收于是又把北方繁荣的城市大部分打成了一片凋落。由北而南的蹂躏者,我们知道是日本人,由南而北者的国籍倒真应该检查一下了。
吉普车的司机是一位年青的朋友,他和我一样才从后方来,对于南京的路径丝毫也不熟悉。上午十点钟,我和费德林博士约好,要去访问他。为了找寻大方巷的苏联大使馆,我们在南京城里跑来跑去,足足找了有一个钟头。地址实在太偏僻,居民大概都有戒备,就到了大方巷附近也不容易问清。想找寻一面苏联红旗,找着了,但车一转弯,又看不见了。因为房屋太矮,旗杆不很高,故不甚显著。想起了重庆枇杷山的苏联大使馆,那真是有天渊之别了。
高耸在山头的一座城堡式的建筑,襟带双江,俯瞰全市。红旗一面迎风招展,附近至少一公里的半径内似乎都可以望见。每逢十月革命或红军纪念节,山头贺客云集,馆厅可以容纳千人。……但这儿是大方巷。不知本来是哪一位二三流人物的公馆,今天突然升了格,房屋本身的外貌就好像我们整个中国成为了“四强之一”或“五强之一”的那样。
汽车、卡车在馆前的空地、馆内的庭园里,露天陈列着。一进门,在廊道上摆着办公桌,接受外来的文件或访问。好几位在重庆常见的熟面孔,站在进门处呈现出欢迎的喜悦。
费博士的办公室就在进门后右手的一间,依照苏联的习惯,他的办公席和接客席,在室的东北隅,丁字形地斜陈着。
博士现在是大使馆的参事。大使听说昨天到上海去了,还有一位米参事,今天午后也要到上海去,经由海参崴回国。大使馆的高级人员要算只有费博士一人在负着留守的责任了。使我十分感激,而且敬佩的是,在繁忙的公务之下,在这样炎热的暑天,而费博士还在继续着翻译我的剧本《屈原》。
博士是受了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和戏剧协会的委托,把《屈原》介绍过去,可能的话,打算在今年秋季的戏剧节演出。在十分认真而不肯丝毫苟且的苏联朋友,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而这任务的接受却又碰在还都迁馆的青黄不接的时候,作为作者的我,实在是感觉着有点不安。博士有好些关于译述上的问题要向我提出,在重庆是没有工夫做到,一月前在上海见面时也没有工夫,没想出问题竟拖到了南京来才得到解决。
博士的译稿已经快要完工了,和着好些公事文件一道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我把《橘颂》和《礼魂》两首,索性用近代语翻译了一遍。主要是采取了意译的办法,译得非常自由。博士得到我的译稿,他表示着很大的满意。第四幕泽畔行吟时所吟出的《惜诵》断章,我劝他省略了,要用那么一景时,尽可以用《橘颂》来代替。就这样解决了一些难题,在我自己也起了这样一种心事:就在原作中,像《橘颂》、《礼魂》那样难解的古文,与其照原文直录,让演出时发生困难,使听者丝毫也听不明白,不如索性用译文倒更为妥当而调和了。
在剧本写作的当时,我写得很快,那是一九四二年正月二日开始执笔,十一日完成的,仅仅费了十天。因为写得太快,把一支派克笔的笔尖都断了。那时候在重庆是不容易另配或修缮的,也就是费博士,他听见了这个消息,便把他自己用的一支派克笔送给了我。这笔我是随身带着的,翻译《橘颂》和《礼魂》的时候,我用的却是博士的派克铅笔,等我把译文写完,博士又把他的铅笔向我递出。
——这枝铅笔奉送,作为纪念,和那支钢笔配合起来。博士这样说。
我感觉着受之有愧,但这样可珍惜的情谊又真是却之不忍。
我结果是默默地接受了,不知道说什么话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