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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一走,确定刘钰已经下船离开,并且听不到他的声音后,乔治安森就拔出了剑,怒吼道:“这是侮辱!是对英国的侮辱!”
法扎克莱皱着眉转过身,脸色极为难看。
公司现在好容易打开了局面,马上就可以扩大对华贸易,公司已经开始在议会活动,准备减少茶叶进口税,从而打击走私贩子。
一旦游说成功,公司的利润和茶叶销量将会几何级的增长。
哪怕喝茶的人不加增,只要降低关税,单单从走私贩子手里夺回的市场,就足够公司对华贸易的利润翻番。
既然大顺要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强行合作,英国又不好明着反对,那就只能釜底抽薪——无法垄断货源地,那么垄断市场占有不就得了?
瑞典那点人口能喝多少茶,英国人当然心里有数,大部分都经茶叶走私贩子的手到了北美殖民地。
殖民地百姓为啥非要喝走私茶?因为海关茶关税太贵。为什么要喝茶?因为茶好喝。
原本出台《茶税法》要等到三十年后,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东印度公司财务状况,从而对茶税减免,引发了走私贩子在北美的各种倾茶活动和反叛。
但现在大顺主动和瑞典合作,英国东印度公司已经有些急躁了。
如果原产地直接下场做生意,那么还能指望垄断货源地吗?
就算大顺是个很“讲道理”的国家,法律不会在出口、拿货的问题上偏向自己人,但英国东印度公司怎么和土生土长的大顺商人比拿货?
而且大顺这边的贸易公司里,一大堆朝廷官员的股份,大顺官场什么样法扎克莱太清楚了。上面一句暗示,下面就能让竞争对手拿不到货。
哪怕皇帝出于外交考虑,表示允许正常贸易,法扎克莱确信只需要刘钰一句话,福建那边的官员就要卖个面子,英国就拿不到武夷茶。
前几年在广州,为了堵截瑞典东印度公司,英荷法丹等联合一致,使尽手段,送礼行贿,让瑞典人在外销瓷上一直拿不到货。可瑞典人和大顺这边刚刚合作,就立刻能够拿到英国人梦寐以求的好货。
既然有能力让想让其拿货的人拿到,那么也就有能力让不想让其拿货的人拿不到。很简单的道理。
这种关键时刻,军方的人竟是惹恼了大顺这边足以影响外交政策的大臣,法扎克莱已经相当恼怒,认为简直是个蠢货。
这种人只适合打仗,根本不知道为何要打仗。
“舰长先生,我必须要警告您,在这里,请遵守这里的法令。请不要把在加勒比或者印度的那种傲慢带到这里。”
“不说中国方面可能会产生对英国的巨大敌意从而威胁到英国的安全,就是东印度公司一年几百万的贸易额,您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如果影响了公司的贸易,以及好容易打开的局面,我想后果您是清楚的。侯爵大人说的没错,从鄂木斯克到菲律宾,没有大顺的点头,什么事都做不成。”
“公司正在谋取东南亚的利益,我希望军方不要生出事端。如果你再有这样的行为,我很难保证舰队还能在中国的港口获得补给。”
“您可能不清楚,他们皇帝的一句话,就足以让港口的人不会选择和英国旗帜的船贸易。请您清醒一些。”
乔治安森觉得有些恶心,自己和法扎克莱是一国的同胞,可这种时候法扎克莱居然站在对面来指责自己。
“为了詹金斯的耳朵,我们可以同西班牙开战。而我作为王家海军的准将,受到了这样的侮辱,您却站在中国那边指责我?”
“商人只知道利益,永远不知道国家的尊严!”
“荷兰人和法国人打仗,阿姆斯特丹的军火贩子让法国人用荷兰枪打荷兰人。你们这群商人总有一天会让英国也遭受这样无耻的背叛!”
法扎克莱冷笑道:“准将先生,您不应该在伶仃洋里找到英国的尊严。我说了,您想要的那种尊严,要去印度或者非洲酋长那里去找。”
“尊严和贸易,在这里不能共存。公司的人对待大顺的官员都要跪拜,包括哪些傲慢透顶的法国人也是一样。你可以去澳门看一看,那里的评议会的人即便面对当地的县令,依旧要行跪拜礼。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
“他们中国有句话: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如果不想遵守这里的规矩,他们并没有说不准离开。”
“或者,准将先生希望大顺的海军结盟西班牙,运送两万能够轻松击败俄国的精锐陆军,帮助防守菲律宾?这件事,差一点造成严重的外交事故,公司会向议会提出质疑的。”
“海军选错了人,您不适合来中国。如果天黑之前您没有让出一艘巡航舰以示认错的诚意,东印度公司将会拒绝与您的任何合作,并且拒绝支付购买补给品的汇票。”
拿出东印度公司的大杀器,买补给品的钱要经东印度公司支付,回去后于伦敦兑换。
撂下了狠话,再也不理乔治安森,急匆匆下了船,准备再去见见刘钰。
如有必要,东印度公司可以拿出一条船,供以儆效尤之用。
船很贵,但相对于对华贸易的全额,仍旧不值一提。只要能让刘钰消火,一艘船根本不算什么。
法扎克莱一走,安森气仍不消。
船上的随军牧师瓦尔特,走到安森的身边,安慰道:“准将先生,中国本就是一个黑暗、野蛮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也几乎是禁止的。长久的封闭,让他们和野蛮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不管是信仰邪恶多神时代的希腊人、埃及人还是中国人,他们都一样。”
“都有一个同样的虚骄讹见,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较古老,早就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们自己所回忆到的历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们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样古老。”
“他们把自己的经验,作为衡量世界一切事物的标准;用身边的事物,去评判遥远未知的事物。”
“所提,他们有一种野蛮人一样的傲慢。这都是可以预见的,并不值得您如此愤怒。”
这句话其实放在此刻,用在哪个民族身上都一个鸟样。
随军牧师理查德·瓦尔特,是基督徒,所以这话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只能把这种人类封闭时代的通性,加诸于信仰多神教的希腊、埃及以及偶像崇拜的中国。
哪怕是牛顿,心里否定三位一体,却藏着掖着一直到死才算是说出来自己就是否定三位一体的异端。
瓦尔特带着这种“我们已经走向凡人时代、而你们还停留在神灵时代”、“我们已经长大成人、而你们还是蒙昧儿童”的优越感,感叹着中国这边制度的野蛮和无礼。
乔治安森也不无感慨,点头道:“您说得对。他们真的还是一群野蛮人。只有真正的宗教,才能驯服野蛮人身上的野性。”
“中国人身上的这种虚妄骄傲的讹见,真的是让人震惊。他们从来都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古老,早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
“这种骄傲,其实就是一种野蛮。也是今天他们蛮横无礼地对我进行羞辱的原因。”
“他们即便开始学习我们的技术,却依旧带着那种对过去的骄傲,不肯有半分低头。”
瓦尔特大笑道:“准将先生,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您当然看过维柯的《新科学》,人类走过了野蛮的神灵时代、思想萌发的英雄时代,以及现在的凡人时代。野蛮的神灵时代的人,就像是儿童,而中国无疑符合这一论证。”
“儿童的模仿能力强、记忆力强、想象能力强,但是推理能力、理解能力很弱。”
“他们可以模仿、可以记忆、可以想象。但他们无法理解太多的世界的本质。”
“就像是他们的文字、他们的诗歌。您知道的,中国人很喜欢诗歌,会作诗的人在他们的国度很受欢迎。”
“而诗歌,本就是民族还处在野蛮神灵时代的象征。就像儿童。”
“诗的最高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与本无感觉的事物。而这恰好正是儿童所擅长的,他们的特点就是可以假装和无生命的事物交谈,仿佛它们就是有生命力的人。有时候,孩子会嘀嘀咕咕地和一些小鸟小猫小狗说话,并用他们幼稚的思想所能理解的世界去沟通,这本质上就是一种诗。”
“中国人喜欢作诗,蒙昧的像个孩子。”
“比如磁石和铁,诗歌不会去考虑磁场,而是会说‘磁石爱铁’,这正是一种儿童的、用他们有限的已知去攀附和解释一切事物。”
“还有他们的文字。”
“汉字甚至算不上一种文字,粗劣且毫无模拟性,中国周边都在用‘神赐的发明’的字母文,而中国却对这‘神赐的发明’置若罔闻”。
“文字有三个阶段,也一一对应着蛮荒的神灵时代、英雄时代、凡人时代。”
“最早的象形文字,是神话文字,是人与野蛮的神灵沟通的祭司符号。中国人居然至今还在用原始时代与神灵沟通的象形文字,旁边就有一大堆开始用字母文的,却带着他们那种‘早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的傲慢,拒绝学习。”
“他们将永远停留在孩童时代,永远驻足在蛮荒的神灵时代。闭关自守、黑暗且孤立。”
“中国只有静止的历史。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准将先生请不要放在心上。”
“一个孩童向您发脾气,难道不是太正常了吗?”
“您的孩子,难道小时候就没有哭闹着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吗?或者,其余的邻居家的孩子向您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难道您会因此而生气吗?”
乔治安森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想到了孩子小时候的顽皮“无礼”的模样,嘴角不由地浮现出一抹笑容。
虽然刚才跪下了,但瓦尔特依旧从启蒙时代的胡编中,找到了应有的优越感。
儿子让老子跪下当马骑,难道是值得生气的吗?这样想着,乔治安森的心情渐渐松开,刚才跪下的膝盖处也不再疼痛。
乔治的首字母并不是Q,但若音译后用后世的拼音,称之为阿Q也不算错。
考虑到东印度公司的态度,也考虑到大顺这边万一与西班牙合作的危险,乔治安森终于无奈一笑,感叹道:“真是一个蒙昧、黑暗且孤立的民族啊。可笑的、野蛮人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