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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真相 卷二 红粉之灾 第60章

作者:罗石贤著 分类:校园 更新时间:2020-08-18 11:17:20直达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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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雪芹封笔归离恨

    大观园兴废警世人

    乾隆二十八年冬天,京师、直隶、延庆遭受了一场乾隆朝最大的冰雹灾害。当时圆明园大修工程告峻,皇帝大阅畅春园之西厂,命九卿六部侍郎以上人等侍驾从观。接着又浩浩荡谒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军机大臣傅恒自然要随驾左右。

    傅恒早就想去看看曹雪芹,听说曹雪芹一家从西山黄叶村,搬到了通州的张家湾,家庭境况越来越不济,且《红楼梦》一书不知写得怎样,他很想亲自去曹家看看,给这位少年时的朋友一些帮助。

    身为一朝宰相大忙人的傅恒,这个念头也实现不了,他只好委托钱度去实现自己的心愿。

    刚从南京回来没两天的钱度,这天接到傅六爷来信,信中慎重其事地说道:

    钱度兄如晤:近闻雪芹搬到了通州张家湾,

    家境窘困,也不知《红楼》是否杀青,本想邀兄

    同去曹府一游,以遂悬念之情,更愿一睹曹兄煌

    煌大著为快。然身不由己,侍驾巡幸不知何日能

    返。特请逍遥君子代去看看雪芹,并转交银票一

    百两略表心意,至嘱。

    乾隆二十八年十一月丁卯  傅恒

    钱度一直在南京办差,也有一两年未见雪芹了,看过傅六爷来信,将那一百两银票揣进衣兜,当即决定立即去通州张家湾看望曹雪芹。

    钱度不再回衙,径乘轿回府,取了三十两散碎银子,见箱子里还有从南京带回的宁绸,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叫随从,自己换了身便衣便帽,只对夫人说了声:

    “我要去看个朋友,天黑前赶回来。”

    说着,便骑了匹走骡出门向北,急匆匆赶往通州张家湾来访故友。走了一气,路过玉皇庙东痘神娘娘庙,在骡子上远远看,人山人海的香客挤拥哄嚷,排开半里多长。在那些卖金银纸箔的,香烛黄裱的摊子前,人头攒动,大多是城里城外远乡近廓的老婆子,有许愿的、还愿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开眼笑的。嗡嗡嘤嘤的人声,简直要把娘娘庙抬走。忽然,一眼看见曹雪芹夫人从痘神庙那边踉踉跄跄过来,钱度停骡子叫声:

    “芳卿嫂子!”忙下了骡子。

    芳卿冷不防在这种地方会有人招呼她,愣了好一会,抬头见是钱度,问道:

    “是……是钱老爷啊!听您家人说,您去了南京,何时回来了?”说着便蹲了个福儿。

    钱度细细打量,芳卿脸色又青又白,眼泡儿下发淤,仿佛几夜没睡,又像是刚哭过。他搭讪道:

    “我从南京回来没几天。嫂子你瘦了许多,怎么样,雪芹在家吗?孩子们还好?我正要去你家呢!”

    钱度见芳卿形容憔悴,冻得嘴唇乌紫手脚僵硬,忙招手叫过一乘轿子,对曹夫人说道:

    “瞧嫂子身子骨儿这么单弱,走着来了?怎么弄到这份儿?请上轿,我骑牲口,一道儿走。”

    芳卿瞧了瞧轿子,回头对钱度说:

    “我们不会过日子,当家的只顾写他的小说,既不愿当官差,也不愿求朋友,就是卖字卖画也都没工夫。”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委实也是走不动了,忸怩地上了轿,边走边说,“新搬来张家湾,原想靠曹家老族里帮扶,谁知没刁上兔子反丢了鹰。这不,老家上下都得打点,还有左邻右舍的人情南北……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拮据了……”

    “你跑老远地进城做什么?借钱?”

    “唉,”芳卿摇摇头,叹息一声,“我昨个儿就来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儿,透不了疱儿,浑身发热。我……我来痘娘娘这儿许愿……”

    钱度一怔:谁不知大清朝入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爷的爱妃董鄂妃就是死于“天花”,这才导致顺治爷放弃皇位去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当时年仅八岁的玄烨也患上了“天花”,幸得苏麻喇姑用一种草药给他治好,这才有了一代大治的康熙皇帝。顺治出家时,随手写了一首诗给他的好友弘觉禅师,寄托对董鄂妃的思念。诗曰:

    洞房昨夜春风起,

    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

    行尽江南数千里。

    这已是人尽皆知的掌故,难道曹雪芹没听说过?“天花”在当年是不治之症,他不去想别的法子救人,怎么叫老婆来求菩萨?他在骡背上击掌叹道:

    “祸不单行,黄鼠狼专咬――咳!这个雪芹呀,也真是的,他难道还信这个?叫你一个女人跑这么远的路,弄这种无益的事!”

    “他不叫我来,”芳卿在轿上偏过头道,“我说进城找朋友借钱抓药,这才出来……”

    “噢,别说了,”钱度对两个抬轿的师傅道:“你们脚下赶紧点,咱们赶紧儿走!”

    一轿一骡紧追慢赶着往通州张家湾而来,钱度原以为不过四五十里,谁知过了通州一问芳卿,还有二十里。眼看淡白的日头已经西斜,快速向西天边滑去。钱度暗自忖度,怕天黑前坐轿赶不到,便打发轿子回去,另觅一匹马自己骑了,把走骡让芳卿骑着。

    四条腿比两条腿走得快多了,紧巴巴儿的赶,总算酉初时牌赶到了张家湾。

    芳卿在骡背上,用手一指村北道:

    “钱爷,那就是了!”说着下了骡子。

    钱度算了马脚钱,紧追着过来,原来冻得镜面一样的通惠河汊上架着一座小石桥,桥面不宽,且已上凌,那骡马过桥是很危险的,所以芳卿在桥这头先下来了。她兀自脚步登登往桥那头村北走去。

    钱度紧跟其后。

    走近了,桦树林畔,孤零零地立着三间草房,柴门紧闭着,矮低的草檐下开着个黑洞洞的窗门,房顶上枯干的苫草在风中瑟瑟发抖。鸡不鸣、狗不叫,更无人声,一片死寂。蓦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钱度的心头,看芳卿时,也似有了某种通灵之感,只见她踉踉跄呛一溜小跑地哭着,喊着:

    “大毛……小毛!”

    钱度把骡子拴在一棵桦树上,也赶急往里跑。刚跨进院子,便见芳卿“哇”地一声啜泣,手把着门框软溜溜瘫在地上。急赶着进来,钱度也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怎样的惨景啊!

    冷冰冰三间小茅屋连隔墙也没有,活脱脱就是一个大草棚,烟熏了的正墙上挂着一幅去年的财神菩萨,那白眼珠子仿佛吃惊地、永久不动地凝视着这个昔日的纨绔今日乞丐不如的家庭:

    裂着隙缝的四壁,一股股冷风灌了进来,在这空荡荡一无长物的“家”里肆虐呼啸,把北墙下两口酸菜缸,缸盖上扣着剩饭的老瓷碗,几只空碗,碰得叮当作响。从缸里散发的酸味里还微带着一股霉臭。在那张破板床上,靠墙痴坐着五十七八岁的曹雪芹,短短的花白胡须满腮,发辫蓬乱如鬃毛,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更有令人不忍猝看的是,床靠窗一头,并排躺着一大一小两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脸上已经盖了黄纸。小脚趾僵硬地挺翘着……火盆里的炭早已熄灭,除了床头两盏悠忽闪动的长明灯,半点烟火气也没有。

    还有一个身穿补丁衣服的女人,一言不语在床边小凳子上坐着,叠纸箔元宝。她目光呆滞地抬头看了看钱度,便又埋头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钱度猛地恍惚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又似乎在荒坟野冢间跌跌撞撞喊叫――像是呼喊曹雪芹的游魂,又像想把自己从地狱中唤回,连喊了几声:

    “雪芹!雪芹……我是钱度,钱度,钱老衡!上天呀,你……你这是怎么了?”

    一边喊,一边拖着半瘫的芳卿来到床边。钱度对那穿补丁衣服的女人道:

    “那位大嫂,是来帮忙的吧?快……想办法烧一堆火,弄点热开水……这屋里太冷,活人也受不……”

    话未说完便止住了。他认了出来,这个衣着褴褛的中年女人是张玉儿!家住在前门外,当年钱度不知踏过多少次她家门槛,吃猪头肉,和敦敏、曹雪芹就猪肝下酒。敦敏和玉儿失意分手,钱度还曾有意向她提亲……这才过去几年,各人遭际竟如此悬殊!

    在此时,此地、此景之下又复见面,造化啊,命啊,数啊……老天怎么能这样安排?

    “曹哥,这位爷说的是,可不敢这么苦坐下去。”玉儿站起身,用手支着腰,不胜倦怠地说,“这是前世里留下的姻缘,是命。您就吞下认了吧。去了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单是张家湾,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个孩子,天意这样儿,人有什么法子?”

    “村子里死了二十多个孩子,竟都是天花?”钱度不甚惊骇地问。

    “是呀,”张玉儿抹着泪水道,“芳卿嫂子,你也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这么苦熬着,倒不如好好哭一场……你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唉,是得生火,我回家给您弄点干柴,提壶热水来……”

    说罢,张玉儿冷漠孤寂地看一眼芳卿和钱度,踏着残雪咯吱咯吱去了。

    玉儿的家离雪芹家只有几十步路,她一进门就从缸里向锅里舀水,默不言声抽柴、引火。她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卖若力的粗人,这阵,丈夫正蹲坐在炕桌边叭嗒叭嗒抽着烟,说道:

    “瞧见曹爷门口有骡子,怕是来客了吧?我刚去东家挑水,掌柜的给了几块糕,你送开水时拿去吧――别生嫂子的气,她也是大家子出身。跟曹爷一样,有钱了就使,不懂细水长流过日子……这么冷的天儿,跑北京城,她个妇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猪圈儿起起,也过去帮着料理。”

    张玉儿仿佛从心底里透出一口长气,阴郁的脸色和缓过来,在噼啪作响的柴爆声中,说道:

    “我也气芳卿嫂子,也气曹家三爷。那干子‘爷’,总是一族兄弟,一个祖坟,芹爷到了这一步儿,连一分照应也没有。芹爷来时少给了他们东西了?他奶奶的,这是什么世道啊!”

    水开了,张玉儿提着开水,抱了一捆干柴来雪芹家,远远便听芳卿哀哀恸哭,雪芹也发出断断续续的嚎啕声,进门见钱度正在安慰,说道:

    “这一哭出来,我就放心了,就怕怄着在心里,那要怄出病来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的两个孩子……一转眼就去了……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呐……”

    张玉儿给三人泡了一碗热茶,就在床坎下两步之遥生起了一堆火,接着坐下陪着抹眼泪。

    “雪芹,听夫人说外头还欠着不少饥荒。”钱度心里有事,急着当天要赶回去。眼下这情形儿也不宜留客,遂把傅恒的一百两银票和自己身上所有碎银掏了出来,一起搁在曹雪芹身边床垫上,说道:

    “这是六爷要小弟带给你的,这点子钱,先不还帐,先把孩子入了土。我回去,恐怕还要走一趟南方,再从张宜泉那里要一点。现在我虽在衙门,却是一点油水也没有――不要紧,总包在我身上就是。你看你,连泪都干了,你再有个三灾两病,叫芳卿怎么办?我得回去了。敦诚兄弟年前好象也回来了,脂砚斋他们不准还在西郊,叫他们也来瞧你。过这一阵,要六爷再给你谋个闲差,慢慢就又活泛起来了……”

    见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钱度动了情肠,陪着抹了一把眼泪,忙又安慰几句,出门打着骡子,黑天黑地逃跑似地离开了张家湾。

    敦诚从江宁赶回北京,已是将近年关。北京人最重过年节,自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祭灶神起始,无论贫富家家忙年儿,闹得不亦乐乎。直等会见几位京城文友,方听说曹雪芹两个儿子,不幸出天花死了,他这才忙着赶在除夕前一天到张家湾来看曹雪芹。

    一见曹雪芹的模样,敦诚暗暗吃了一惊:原来自大毛小毛死后,曹雪芹就身子发热,不思饮食,一直卧床不起,最近又添了咯血的症状。

    “雪芹呀,你得保重自己的身子。”敦诚在床头边坐了下来,拉着雪芹枯瘦的手说,“咱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保养是最重要的。你可最不敢拼命去写那部书了。《石头记》已写到八十回,看过书稿的都拍案叫绝,你却还在一遍又一遍修改,改了四遍了吧!”

    “不,已经五遍。”

    “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文字,你何必自苦来着?”

    “诚兄呀,”曹雪芹把瘦豆棍似的胳膊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晃了晃道,“你难道忘了在黄叶村写给我的那首诗?我可不敢忘哪。”

    “哪首诗?”

    曹雪芹半合着眼睛吟道:

    劝君莫弹食客铗,

    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书黄叶村。

    “我正是按老兄的话做的呀,”曹雪芹苦笑着道,“我从一个富甲江南的织造府纨绔公子,沦落到今日乞丐不如的境地,身无一物,唯有《石头记》一部未完之稿。其中字字句句,都是我曹某亲身经历的大家族、大清朝由极盛到没落、衰败的血泪铸成。我怎敢不仔细批阅,修改,求其尽善尽美,流传后世呢?”

    “可是你老改前面,不往后面写,还有后四十回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告峻?”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曹雪芹抚了抚累在床头的厚厚一迭稿本道,“我身子骨……只怕老天不肯再多给些时日……竟是写不完它了。”

    “你别担心,”敦诚安慰说,“听来看过你的钱度说,你气色不大好,心里还着实有点怕。今儿看,你的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说话也有了神劲儿。可见这是一时之灾,你就安安心心养着吧。”

    说罢,他把一个褡裢包儿放到曹雪芹的枕边,轻轻一拍慎重其事地说道:

    “这里面是《石头记》八十回全本,连脂砚斋和我们的批评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南京刘啸林老爷处,永茂书店贾老板很看重这书,叫我连批语都誊了上去,说要精精致致印出来,爷能扬名,他也能挣一笔。”

    “听说,现在到处都在收书,”曹雪芹担心地道,“几个省的巡抚都出告示,一般小说稗史都很难印,贾老板真还有胆子印出来吗?”

    “没问题,贾老板在那边有人缘。只是印这么大一部书,要得三千串制钱,一时也筹不起来,所以要稍等一下。你一点不用犯急,来年春暖花开,等你病好了,我准叫你看一部齐齐整整的样书!”

    曹雪芹微微颔首道:

    “我心里清亮着呐……难为你走这一趟南京。钱不够……原是料得的,还有许多料不到的事,我也心里亮堂。记得宜泉的诗么?”

    “哪一首?”

    “就是《题芹溪居士》那首。”

    “啊,记得,好象有这样两句:‘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是不是这首?”

    曹雪芹吃力地点点头,淡淡地道:

    “其实,庐结西郊也好,再迁张家湾也好,并非自愿,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全都为了这部书啊!”

    “是呀,是呀……”敦诚陷入了深长的思索之中,他也曾为此写过一道诗:

    满径蓬蒿老不华,

    举家食粥酒常赊。

    寻诗人去留僧舍,

    卖画钱来付酒家。

    曹雪芹为了这部能传之后世的《石头记》,吃过多少苦头,别人不知道天知道,他也知道。想到这里,见曹雪芹一脸倦容,便道:

    “天晚了,我得去了。”

    敦诚没赶着回城,在通州驿住了一宿,第二天,他买了些粮食、鱼肉再一次来到曹家,又聊了半天《石头记》写作之事,吃过午饭,这才跟曹雪芹告别道:

    “雪芹,等你身子好了,你只管继续写你的书稿,旁的恁也不用管。至于欠他们那一百几十两银子,芳卿只管挡着,那点银子还不至弄穷了我。过十天半月,我约上脂砚斋畸笏翁一道再来看你,顺便把银子带上。”

    曹雪芹双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干涸得没有光泽的眼盯着敦诚,用浑浊的声气说道:

    “这里不要费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边玉儿两口子还不时过来陪陪。不过这都是穷朋友罢了。有了这些穷朋友我不寂寞,不难过……这么远道儿,天又时不时下雪,叫……叫城里朋友们别来。开春我要不死,还回城里,咱们桃花诗社还要办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总不能就把个‘花’真葬了。”

    恰好玉儿提着一筐子冻梨进来,把筐子往小四方桌儿上一搁,说道:

    “嫂子,我拿来的梨放在小桌儿上,梨下面还有风干茄子蒂儿,炒腊肉是盘好菜。外头又在飘雪,今年的冬雪下得真黑虎,下个不停――我说曹爷,你本该去中状元当翰林的,你们就不能拣着吉利的说?什么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么话?”

    “玉儿说的是,咱们不说这些了!”敦诚也和玉儿相熟的,笑道,“今儿是大年三十,你和芳卿好好过个年吧。‘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你就捡好事儿想想,说不定身体恢复就快了。”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这是宜泉写给我的一首诗中之句。”曹雪芹像热病患者一样,扎得一脸通红地说道,“我曹雪芹生不逢时,脾气又怪又倔,谁能体谅我一片苦心啊!我是从污泥浊水中长出来的,就像一杆亭亭玉立的荷花。惟其深知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大家族、所耳濡目染的皇室宫廷,看似繁华,实际上全都是沆脏腐败的污泥浊水;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全都扒灰的扒灰,**的**,奸杀的奸杀,可怜‘大观园’‘小观园’里那些贫弱无力的红颜少女,可恨煞那些大大小小的奴才,奴才的奴才,织成了一张扼杀人性、良知的网,我们都在这张网里不能自拔。”

    “是呀,你说的是。”

    “敦诚,你是最知我的了……”

    “雪芹兄,”敦诚见雪芹回光返照般地激动,怕他说话太多伤神,劝道,“你就安心养着吧。”

    “说这些,是让你懂我的《石头记》,懂我为什么连皇帝画苑的召请,我都不屑一顾。‘琴裹囊声声漠漠,剑横破匣影徐徐’,那也徒作‘易水之吟’了。我是怕,一时我有什么……”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摆果子的玉儿,放低声音道,“我是怕有不测之事,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叠空山晚照凉了’,连我的书稿都成残本。”

    敦诚苦笑一声,说道:

    “我比你大,还不肯这么胡思乱想呢,好生养着,我不久就来的。”又劝慰几句,便告辞出门。

    临走时,曹雪芹抖抖索索,从胸前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塞给他,他来不及看,就乘车而去。

    敦诚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一走,竟与几十年的挚友曹雪芹成了永别。雪芹关于《石头记》的那番话,也成了他的临终遗言。回光返照,回光返!看着敦诚出了门,传来大车轱辘压在雪地上的吱嘎吱嘎声,曹雪芹便轻轻合上了沉重而疲惫的眼皮……

    眼前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透心儿凉,接着便觉是全身发冷。这种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里,像赤身裸体被抛在空旷无人的冰窖里。他极力挣扎着,想动动身子,想说话,但那冷气似乎灌注进了四肢百骸。那冷酷的世界冷酷的人心,像瘟疫,像在村子里肆疟漫延的天花病毒,浸入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的心也冻结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愈来愈模糊缥缈,壁上的灶神、门上的钟馗,案上的墨砚纸笔和被他视如生命的《石头记》残稿,全都飘了起来,似一缕轻烟,飘出窗外,在白茫茫一片荒坟野冢间跌跌撞撞地飘啊,飘啊……

    他自己也飘了起来,随冷酷的世界冷酷的人心像瘟疫像在村子里肆疟的天花飘了起来,如一缕云彩,飘向冰冻的天空,黑暗的世道,混沌的地狱……他飘累了,微微叹息一声,喃喃说道:

    “好冷啊……”

    飘呀,飘……

    梵音寺的钟声响了,悠扬而又浑浊,在匝天的雪幕中回荡震响。宣告乾隆二十八年的结束,二十九年的到来,通济河冻晕了的白桦林子处,从那三间茅屋连界墙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屋子里,传出悲天抢地的嚎哭声……

    曹雪芹死了,一代文豪悲惨地默默地死了。但是他用心血疑铸成的厚厚的《石头记》(后改名《红楼梦》),注定要像一块深重的石头,砸向当朝,砸向遥远的未来,砸向封建皇朝的心窝!

    敦诚回到家,在烛光下,方展视曹雪芹临行时塞给他的那张纸条,原来那是雪芹自题画石诗一首:

    爱此一拳石,

    玲珑出自然。

    溯源应太古,

    堕世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

    无才去补天。

    不求邀众赏,

    潇洒做顽仙。

    曹雪芹走了,永远地走了。他的不朽煌煌巨著,经过敦诚兄弟、钱度、刘啸林、脂砚斋等朋友的斡旋,终于在南京得以问世。

    由于《红楼梦》以贾、史、王、薜四大家族的衰亡史为主线,全面深刻地概括了大清朝康、雍、乾三代由所谓盛世转衰落,最终必然走向败亡的历史,既震撼了当代,也震撼了未来。

    乾隆听说有这样一部书,立即派钦差大臣去南京收缴销毁,清查参予《红楼梦》刻印、出版、分发等方面的有关人员,又制造了乾隆年间一次空前的文字狱。曹雪芹的遗孀方卿,幸得在诸多朋友照应下,离开了张家湾,才得以免遭其难。

    但是,《红楼梦》以它警世骇俗的思想内含和无比艺术魅力,还是在民间流传开来。当年雍正政治上的死敌允禵的孙子永忠,在曹雪芹死后,读到《红楼梦》,心情十分激动地写下一首悲悼诗:

    传神文笔足千秋,

    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

    几回掩卷哭曹侯。

    而另一位清皇室宗人、乾隆的堂兄弟弘旿说:“《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从皇室成员不同的反响足可看出,《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的兴败,确乎浓缩了大清朝康、雍、乾三代的社会现实,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力。

    《红楼梦》在乾隆统治时期出现不是偶然的,它如一面镜子,折射出曹雪芹所生活的康、雍、乾三朝的卑污、奸恶、虚伪、腐败的皇权,必定由盛至衰,最后败亡,“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且看《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其中有一节文字,形象地描绘了清皇朝各级臣工官吏的所谓“护官符”,文曰:

    凡做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

    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

    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边性

    命也难保呢!――所以叫“护官符”。

    这话虽出自葫芦僧之口,但对刚刚靠“贾府王府之力”补升了“金陵应天府”府尹的贾雨村来说,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因为他上任遇到的“欧伤人命”的“葫芦案”的主犯,就恰恰是“四大家族”之一的薜府子弟、“呆霸王”薜蟠。对金陵贾、史、王、薜四大家族,“护官符”记载着这样的俗谚口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四大家族,也折射出大清朝财富是如何聚敛在皇帝和皇帝的各级奴才走狗手中。当年康熙爷南巡、乾隆爷南巡,所耗斁的名义上是国库和大贵族供奉的银子,实际上都是从“千里饿殍”身上刮去的民脂民膏。

    皇帝是家天下,各级官吏皆是他的奴才,皇族和奴才在朝廷、地方为官,连成一张无所不容的大网,党连亲伐,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横霸一方,无人敢惹。薜蟠打死了人,可以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而贪赃枉法的官吏,却“徇私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杀人者薜蟠也就逍遥法外,到京城继续作恶去了。

    这短短一节文字,曹雪芹就深刻揭露了封建皇权政治的黑暗、非人道人性的本质,揭露了所谓“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残酷血腥真面貌了。

    故《红楼梦》是警世的呐喊,是人性人道的呼唤,数百年后依然是中国文学中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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