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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尾随她上到商场的最高层。这层全被电子游戏厅和儿童乐园占据,山响的音乐夹杂着儿童叽叽喳喳的雀鸣,满负荷地灌耳,大有拆掉棚顶的裂度。她站在儿童乐园边儿上看了很久,盯着那些滑旱冰和骑电动木马的孩子们,平静的如同一尊玉雕。我确实看到了,刻刀赋予的生命温度和委婉的情感线,不在遥远的地中海海岸,就在眼前。
不知什么缘故——我能理解的应该是认错了人——一个五六岁滑旱冰的小男孩,小燕子一样滑到她的前面停住,歪着头看她已经俯向他的脸。小男孩眼睛发亮地看她,感觉看了她的眼睛、鼻子、嘴,还有白毛领,然后又回到她的眼睛处。这是面对面的注视,小男孩看得到她的眼睛吗?几秒钟后,小男孩露出珍珠样的小牙笑了,她回了一个浅笑。这浅笑是她露出的唯一的一次笑,虽浅,但我觉着非常深厚,蕴含着饱满的温情。小男孩转头离去前,扫了我一眼。他一定发现了我这个窥视者。
小孩子是敏感的、极易发现的。表象世界里,没有什么骗得过小孩子的眼睛;隐形世界中,也不是什么都能将他们的视线屏蔽。小孩子是两个不同维度的世界的穿梭者,他们总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东西,体验到成年人无法理解的体验。实际上,小孩子总渴望成年人能够给他们的看见和体验,做出解答,可成年人总让小孩子失望。不是成年人不耐烦和不作为,而是懵懂的成年人无能为力。身不在同界,又都没有一双慧眼,何来互通的契机呢?实现意念交流,仍是人类科技努力为之的一大难题,而人类现有的语言,仍过于粗糙浅薄,一般性的心理编码都难以表达出来,对更为复杂的意念又怎能准确描述呢?即便小孩子说破嘴,也不会揭去成年人的懵懂,化解成年人因习而成的呆板孤陋的固执。在成年人一手遮天的世界上,小孩子是孤独的。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形象描绘力(绘画能力)的增强,小孩子的看见就会被剥夺。这种剥夺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否则与成长极为不利,甚而存在巨大的风险。
又看了会儿场子里小燕子一样轻快的滑行的小男孩,她离开儿童乐园,站在儿童乐园外厅护栏前,向下面的大厅看。我也移到护栏前向下看:大厅里,源源不断出现的人群像一股股流沙,四处涌,生气勃勃。想起来了,刚进商场时看到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十一点后全场打折,今晚开夜场。这是等不及的人,提前来估价和占位的。
好一幅平民大众倾情赴坑的画卷,商家躲在哪个角落里捂嘴笑呢?不会一边盘算着可观的进账,一边嘲弄地实话实说: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但愿十一点后的人潮汹涌中,能有几个拆迁户、暴发户,要再有煤老板房地产商那就更好。这样平均下支出损失能显得小些。这是我这小市民的想法,静静朝下观望的她,不会有这种想法——她那界没有这种规则。她只该感受到从下面蓬勃上来的活力与欢盈。
现在的人间烟火气,对狐仙似乎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她没有到食品区去转悠,路过食品区时,也没往那边打量一眼,就匆匆过去了。但离开商场后,她却转到一家大酒店前,站在大酒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向一楼大厅观望。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干干净净,大厅里的情况一览无余。应该是婚礼晚宴,几十张大圆桌围满了人,场面火热,集体的吃喝相,组合出至爱亲朋间的无缝亲密感。看着顺眼中,忽而感到再远的地方也没有战火硝烟,世界是和平的。呵,好一个灯红酒绿、推杯换盏,舞动的筷子起落的汤勺,诠释着另一种浮世绘。沉湎在感官欢快中的男男女女,奋力为走向苍老、走向死亡填充着推进的能量。
其实,人们大吃二喝时,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大吃二喝,以为是为了口舌的舒服和胃肠的满意,使生命在这舒服和满意中茁壮成长。这是错觉,实际上的真相是,为了更快的衰老与死亡。尽管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认同。如果来问我怎么会这样?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只是我的复述,复述狐仙身上无声的启示、心神的传达。但人间也不都是糊涂人,自有明白人。比如能说出“吃一顿少一顿”的主儿,就是明白人。
又转了几个人气高的场所后,夜加快了下沉的速度,喧嚣声开始减弱,城市和城中人终于感到了疲倦。不知她知不知道,少数折腾得起的人,仍在密闭的场所里折腾;多数折腾不起的人,只好回到家里继续折腾,反正都得折腾。折腾是现代人的主心骨和肉体还活着的证明。过去叫人性的证明,现在叫肉体的证明,搅和到现在的大盘子里,倒也没有形而上、形而下之分。这是一个蔑视自然、摧毁自然的堕落的时代,不叫堕落的时代中的人折腾,不如直接把他们埋葬。
她知道,她肯定知道。人间事,没有一件瞒得了狐仙。
夜幕下,她来到一座古建筑前仰起脸停步矗立。高大的古建筑默默地俯视着她,似乎在与她对话。是似曾相识,还是别后重逢?上翘的飞檐蹲兽,雨打风吹后依然故我地勾心斗角,可这固定中的动态,能破解她心中多少故事?她心中,又有多少故事,错综复杂吗?她过往的生命与这座古建筑有过怎样的联系?古建筑内的粉墙、柱梁、地砖、雕花窗,吸取过她的气息她的思绪吗?如果吸取过,那是哪个年代里的哪一年?从那一年到现在又是多少年?她目睹过这座古建筑里的什么?奢华尊贵、良辰盛宴、琴棋书画、春宵帐暖,当然,最不可少的是无情的杀灭。父屠子,子弑父,君戮臣,臣灭君,跳不出的怪圈,扼不住的循环,自己制造出来的宿命,对制造者自己永远都是完胜者,完胜得不留一点情面。
海棠树,你还能看到她们从墙壁里走出来吗?她们还留有生前的光艳吗?不会全都吊死鬼那样狰狞吧?几年前偶然撞见她们的目击者,只看到了五个身影,没等看清脸部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而逃。后来的笔录中,只有一句有效:五个,排成一队由墙壁里走出来,轻飘飘的。然而,正史里没有记载,民间传言中倒是有提及:早春时节,五个,全都勒死在海棠树下,死前也没搞清自己冤不冤。最小的莺儿刚满十九岁,只因是女主子最喜爱的人,不得不命赴黄泉。可是,女主子犯下怎样该死的罪,她并不知晓,与一起被处死死的四个女人,也没有过多的交集,更不是同伙。传言中,莺儿死前最沉静,因为在得知她非死不可时,她认了命,觉着她是命中注定得在这天的这个时辰,被白段带勒死。这件年代模糊的事,没必要说出更多。
时光不会倒流,
往日只能在意识中浮现。
我看见懒洋洋的夜风,撩动了她的头发,丝丝如语,丝丝如音。
发丝,
蓄满了弹性的发丝,
连上了《锦瑟》,
华年所思,
一弦一柱。
猛然,似乎是在虚渺的音乐中,我看见了她身后的历史。——尽管苍凉无限、岁月久长、腐朽了一世又一世,也都无法消减已然固化的青春饱满度。可能她已经走过了千年,她身上的青春跟随了她千年;也许正是青春的跟随,她才能走过千年。倘若没有了青春的跟随,她可能早就停止了行走。对她来说,没有青春相伴的行走,每一步都多余。
不由地一个念头浮现上来,随着念头的放大,我的灵魂和我的体感均向这个念头倾斜:假如,我敢贴着她的背身和她站在一起,那由青春饱满度释放出来的绵柔与温煦,一定能将我融化到她的历史中。
夜深了,她慢慢转过身,离开古建筑。感觉她缓缓移动的脚步,留下了有着严格尺寸的眷恋。沉寂的古建筑,好似睁开了昏睡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孤零零离去。
当她若有所思地慢慢转身时,夜色沉沉中的脸,仍然明晰异常,好像有一柱光照着。可哪来的了一柱光。虽然古建筑周围,城市的灯火没因夜深而变得虚弱,但借着空气传递过来的,均已散乱成了光的粒子,犹如被狂风遗弃的霾尘,何以成收?
这是自体的发光,是自聚的一柱光照。这柱光照,承载着前世今生的悲欢离合,以及至死不渝的理想。就算最狂虐的海啸,也不能将其熄灭。一个尘世间不可解的永恒,美轮美奂,苏世独立。当然,这是我自己脑中的集合。可倾心与遣惓,怎能不把绽放的情绪推进极美的范围,推上傲视世俗的崇高呢!?
这张无以伦比的脸,哪怕只窥见硬币大小的局部,也会让你懂得什么叫美不胜收。但我对她脸上的妆彩不大理解——第一眼发现她时,就开始了。夜色沉沉的明晰中,我愈发地不大理解。在人间,这种妆彩属于非主流,其标新立异、气象横生的目的,就是要借这种另类感,激起人们的好奇、引来人们的关注。可她本身就是另类,有必要通过非主流的扮相来强调自己的另类感吗?她来人间应该是为了体味同类感,而不是相反。
会不会是这回事:她有意借此妆扮来凸显她的冷艳,好让识破她的人,看出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呢?似乎也没这个必要。如说,美达到了揪心捏肝的程度,也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俗世间只能可望而不可即,存在等同虚无。但“这就是目的”,也不能排除。可能要的就是要把识破的人,置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以便将永远的遗憾、永远的念想,植入识破的人的念想中,随着岁月流转,久生不死。
她向北走去,穿过几条街后,步伐开始加快。可不是一般的加快,按这个速度,常人需要两小时的路程,她用不上半小时就能走完。可我竟能跟得上。我倒是经常徒步锻炼的,但从来没走过这么快——想走也走不出来。我明白,这是她给我加了脚力。
又钻过一座环路桥,就到了北郊。继续向北又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就看不到一处灯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