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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李家堰的当晚,杜育武打来电话说,市里快要吵翻了,梁积平自杀激起的漩涡太大。
“传言太多,太可怕了。”杜育武满是惊慌。
“到底怎么说,能不能具体点?”于佑安问。
“说法很多,局长,梁积平不是自杀,是……”
“是什么?”
“有人故意设计,逼他跳楼的。纪委跟反贪局的人轮流审查,精神上摧毁他……”
于佑安心头一黑,类似的想法已不止一次在他脑子里出现,作为官场中人,他太知道审查两个字的厉害了,没有几个人能顶过去,除非人家有意放你一马。可有人愿意放梁积平一马么,没!
“局长您在听吗?”那边杜育武听不到于佑安声音,有点发急。
“我在听,继续。”
杜育武就将自己听到的还有打听来的全告诉了于佑安,于佑安的猜测进一步被证实,是有人想让梁积平死!一个人威胁到某种力量的存在时,你的处境将会很危险。有时候用自杀来解决,最简单也最直接不过!
跟杜育武通完电话,于佑安怔怔想了一会,将思绪重新整理一番,他知道,梁积平这一页是永远翻了过去,尽管杜育武一再说,叶冬梅天天到市委闹,还跑到李西岳办公室,想割剜自杀,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没用的,真的没用,类似的案例实在是太多了,“被自杀”已不再是网络上一个煽动人心的词,它会很真实地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于佑安需要考虑的是,自己还要争规划局长么,怎么争,这位子是不是风险太大?
门被轻轻叩响,进来的是章山。进入李家堰后,于佑安他们住在风景管理区,李家堰景管区是五年前修的,县、乡、村三级投资,当初要把它建成旅游区的,后来投资不到位,建一半停了。景管区房屋有些简陋,但环境优美,绿色环抱着一切,三层小楼依山傍水,又仿造明清建筑,住在这,真有一种世外桃源的幻觉。此时正值七月,满山遍野的花开得令人心醉,白日里于佑安他们绕着风景区转了一圈,登上天柱山,凭高而眺,整个湖东尽入眼帘,远山近水,渺渺茫茫,恰似一幅油画,将无限的深隧与壮阔泼洒过来。而脚下的天柱山更是巍峨不绝,绵延纵横,一直伸到远处浩瀚的青岭山脉去。于佑安这间屋正对住天柱山主峰,号称擎天一柱的那块巨石如凌空腾起的一匹骏马,四蹄狂舞,像要将整个山脉踩在脚下。更如一条巨龙,怒号着冲起,腾云驾雾,惊起四野风声。
章山跟县里一名姓汪的女同志住一间房,时间刚过晚上九点,于佑安看看表,语气温和地道:“住得习惯不?”章山忙说习惯,伸手捋了下头发,脸上绽出浅浅的笑来。章山下乡机会不多,这次能出来,自然高兴,白日转山时她就不停地说笑,加上有姓汪的女干部做伴,两个女人一路叽叽喳喳,偶尔还闹些笑话,给大伙平添不少乐趣。此刻她又回到安静与恬淡中,文文静静如一处子。
于佑安请章山落座,亲手为她沏茶,章山有些不安,腼腆地望住于佑安,像小女生那样露出羞涩来。
“这次下来,要把你的专业知识发挥出来,李家堰是南州文化宝库中的一座迷宫,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它都像一座丰碑立在这儿,对文化人来说,它有取之不尽掘之不竭的矿藏啊,可惜我们对它的研究不够。”
“我会尽力的,局长。”章山动了动屁股,脸上仍然有一层惶恐。说来也是奇怪,每每见到于佑安,那层惶恐就折磨她,她想表现得自然大方,但就是不能。
“具体分工我白天已讲了,不过有句话我没讲透,这次让你来,是想让你参与到申遗和李家堰文化的抢救中,这项工作意义重大,对你也是个锻炼的过程。”说到这,于佑安忽然长叹一声,又道,“小章啊,文化局是清水衙门,很多人看不上的,你们群艺馆更是如此。但你是搞专业的,又有一定底子,趁年轻,还是在专业上多发展发展,不管将来搞什么,有专业总比没专业强。”
章山甚为感动,其实她早就为自己的出路发愁了,她虽为群艺馆科级干部,但这次改制对她们并没特殊政策,原则上仍然要分流,要断奶,断奶其实就是下岗代名字,只不过叫法文明一些。南州有多少单位断奶后很快就关门,职工们起先还要闹,还要上访,结果呢,最终都还是被“打发”了。章山怕。不至一次想找于佑安说说,她想调到局里去,调局里就一切无忧了。可这话实在说不出口,每每要行动时,一股莫名的怕就涌来。她在想,于佑安会帮她么,凭什么要帮她?这年头办事是要花代价的,章山手里没钱,钱晓通又不会为她花这钱,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可送的呢?
章山今天来不是为这事,她刚刚接到姑姑电话,姑姑在电话里唠叨半天,说的全是李西岳的坏话,还告诉她,梁积平是李西岳硬逼着跳楼的,全南州人都知道。
“不是东西啊,心比毒蛇还狠。”姑姑怨声载道,好像死的是她某个亲人。然后又告诉章山,华国锐的夫人杨丽娟去了她家,跟她提起一个叫陶雪宁的女人,说陶雪宁将一件很重要的证据交给了于佑安。
“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吗,山子你问问姓于的,他把证据藏起来做什么?这人真不是东西,看着就一副奴才相,哈巴狗,比姓李的强不到哪里。我说这些当官的咋都这么没人性,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能掌上权。”姑姑唠唠叨叨,怨气大得很,骂完又说,“听杨老师说那证据很重要,山子你明着跟姓于的讲,那东西他不能藏,得交给我们!”
章山哭笑不得。姑姑骂起于佑安来,口气跟骂李西岳一样,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章山知道,姑姑是年轻时候吃过男人亏,一生毁在了男人手上,所以……
章山不是来要证据,证据不证据对她来说一点没意思,姐姐已经那样了,就算把李西岳弄倒弄臭,也没人还她一个健康的姐姐。有句话一直藏在她心里,总也找不到机会跟于佑安说,章山今天想把这话说给于佑安。
于佑安他们热火朝天拍专题片时,李西岳找过章山,请她吃饭。吃饭是假,让她劝说姑姑和姐姐是真。那天李西岳姿态很低,先是叫她章科长,还婉转地表达了一层意思,说改制不会影响她,等时机成熟时,他会替她着想,让章山只管放心好了。后来又叫她山子,说山子啊,你也不年轻了,该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了,这样吧,时机合适时,先安排你去省委党校学习半年,你现在要镀金,明白么,镀了金我才好说话。这些话按说能让章山感动,组织部长亲口许诺,还愁找不到好单位,就算提拔她一下又能如何?但章山一点高兴不起来。以前她对李西岳的认识太有限了,北京陪母亲看病,曾经令章山激动,感觉李西岳还算一个有良知的男人,最起码知道恕罪两个字。谁知北京之行,李西岳让她大失所望,他哪是帮她母亲看病啊,他是打着这旗号为自己跑官,表面上想抚慰姐姐的心,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姐姐这个人。太假了,这是章山当时的真实想法。如果不是于佑安,她都不知道北京那些日子该怎么办。北京回来,章山也找过他,那时她已知道姐姐是怎么出车祸的,她没责备他的意思,只是想让李西岳想想办法,联系一家好点的医院,尽快给姐姐按上假肢。章山做梦都盼着姐姐能再次站起来,可李西岳每次都冷冰冰的,不是推说自己忙,就是说医院不好联系,还一本正经道,假肢不是说装就能装的,是个很复杂的过程。最后一次竟跟章山打起了官腔:“我一天有这么多公务要处理,不能把精力全熬在你姐身上,再说你姐的事最好还是去找你姐夫,我喧宾夺主,别人会怎么想?”
一句话说的,章山心都要碎了,当场就流下酸心的泪来。替姐姐心痛的同时,章山也恨自己,明知李西岳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还来求他?打那次后,章山发誓再也不求他了,哪怕姐姐永远瘫在床上!
李西岳那天说了一大堆话,里面不乏诱惑,后来甚至许愿说,文化局还缺个纪检组长,部里前后考察过不少人,都不合适。
“你是女干部,又有本科学历,正科也差不多三年了,好好努力,应该有希望的。必要时,我可以……”李西岳说着,突然把手伸到了她肩上,声音很暧昧地叫了一声山子。章山本能地一躲,吓得身上冷汗都出来了。当初姐姐就是听信他这般谎言,一心想到更高的位子上去,结果……
章山那天想逃,可李西岳楞是不让她走,忽一会说章惠,痛心疾首地表白,好像他还陷在姐姐的感情里拔不出来。忽一会又说她,说欠章惠的可以还给她,听得章山毛骨悚然。后来不知怎么又说起了于佑安,李西岳问她于佑安这人怎么样?章山只顾着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根本就落不到李西岳的话上。李西岳却热情地跟她讨论起于佑安来,后来章山记住了一句话,李西岳说:“于局长没给你许什么愿吧,这人城府太深,老谋深算,都说是群众基础好,其实是广织网络,培植亲信,山子你要小心啊,我怎么觉得这人阴阴的,有点害怕——”尔后就望住章山,目光深成了两潭水。
这话压了章山很久,章山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于佑安。也不知为什么,章山越来越控制不住地关心起于佑安的前程来,以前只觉得他是局长,高高在上,自己只是下面一员工,跟他沾不着边的。现在这感觉分明不一样了,好像于佑安的前程时时刻刻牵着她的心,更好像……
章山脸蓦地红了,每每这么想时,她的脸都会红,发烧,发烫,心里也一扑儿一扑儿的,在热动。现在她明白,这些话对于佑安有用,章山已清楚地看出了于佑安的心迹,他在不遗余力啊。章山真心盼着于佑安能升上去,或许只有他升上去,自己才可能……就在她鼓足勇气准备说出时,门突然被推开,王林德一头撞了进来。
“局长,出事了。”王林德慌慌张张说,甚至没看见章山在里面。
于佑安略微动怒地盯住王林德:“什么事,至于那么慌张吗?”
王林德内疚地笑笑,仍然上气不接下气说:“华局……华局从里面逃了出来,听说要复仇。”
“什么?!”于佑安脸上一下没了血色。
“刚才精神病院王院长打来电话,说华局半小时前逃出了医院,留下一封信,说要找李西岳算账,这阵……”
“这阵怎么了,快说!”
“这阵公安已出动,听说是市委的命令。”
“疯了,这伙王八蛋!”于佑安拳头狠狠砸在了桌上,一边的章山吓得浑身哆嗦。
晚上十二点,方卓娅从家里打来电话,说警察在南州北门外一座石桥上抓住了华国锐,从华国锐身上搜出两把匕首,还有一瓶硫酸。
“佑安,我怕,他们不会把老华怎么样吧?”方卓娅的声音近乎在哭。于佑安稳住自己的心,安慰妻子道,“放心,他们不会太过分的,这个老华,拿两把匕首就能复了仇,纯粹胡搞!”
“佑安,有件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丽娟一直瞒着没说,老华得了肝癌,已经晚期了。”
“什么?!”
第二天上午十点,于佑安坐在了陆明阳办公室,是安小哲奉陆明阳之命,专程到李家堰接他回来的。
“情况你都知道了吧?”陆明阳不打哑语,开门见山问。
“知道了,书记。”于佑安恭恭敬敬说。
“悲哀,真是没想到啊佑安,太令人痛心了。”
于佑安吃不准陆明阳的意思,不敢贸然接话,只是脸色阴沉地站着。安小哲替他倒了水,出去了。陆明阳又说:“知道你跟国锐同志交情不错,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国锐同志到底是不是精神病,这个我们暂且先不追究,我刚刚听说他患了肝癌,不管怎么,组织上不能无动于衷,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请你辛苦一趟,陪他到省里检查一下。”
“这……”于佑安一下就为难了。他打心眼里感激陆明阳,毕竟陆明阳没像李西岳那样将华国锐逼上绝路,也没像别的领导那样对华国锐不闻不问。可是……
“有顾虑是不是?”陆明阳一眼看穿他心思,脸上露出了睿智的笑。
于佑安摇摇头,他心里那些顾虑是不能跟陆明阳讲的,总不能说陪华国锐去看病会让李西岳不高兴,弄不好还会招来报复。他仍在犹豫着,考虑怎么回答才能让陆明阳满意。
就在这时候,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还有公安局副局长进来了,陆明阳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国锐同志目前情绪稳定,我们请医生看过,他的病情的确不轻。”组织部副部长说。
“你们部里的意见呢?”陆明阳问组织部副部长。
“上午我跟部长汇报了,部长说等他回来再研究。”
“我们可以等,但病人呢?”说到这儿,陆明阳叹了一声,又转向公安局副局长,“你们查得如何,匕首还有硫酸怎么流进医院的?”
“精神病院有个病人,两天前出院,是华国锐病友,他们提前说好,华国锐逃出精神病院,那家伙就等在路口。”
“什么这家伙那家伙,对人要尊重!”陆明阳没好气地批评道。
“是,书记。”公安局副局长马上检讨。
“这事就到这儿吧,弄清原委就行,具体内幕就不外传了,你们要注意保密,要时刻维护南州形象。”
“我们已经按书记的要求做了,保密工作我们会进一步加强,绝不辜负书记厚望。”
“没有厚望,只是一点心愿。”陆明阳话里明显带着情绪。
两位副职汇报完就走了,陆明阳接着又道:“你都听到了,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心痛,不应该啊佑安。”
“书记,我……”于佑安站起身来,他不能让陆明阳求他,更不能让陆明阳为难,必须做出令陆明阳满意的决定。
“佑安你不要有顾虑,让你陪华国锐同志检查身体,是市委做出的决定,市委也是反复考虑了的,你去,他们夫妇放心,组织上也放心。”
一句组织上放心,立刻让于佑安身子热起来,浑身忽然有了力量:“书记,我听您的,去。”
“好!”陆明阳兴奋地叫了一声,抓起电话就打给市委副书记,眼下这事由市委副书记全权负责。
可是谁也没想到,杨丽娟坚决不同意让于佑安去。于佑安携着妻子方卓娅来到杨丽娟家时,市纪委和市公安局三名同志已在那里忙活半天,华国锐穿戴一新,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是脸上表情木然,见谁也没反应。于佑安过去跟他打招呼,华国锐居然学精神病人那样冲他扮了个鬼脸,还恶作剧地说:“你是谁,你是新来的啊,那张床是你的,快睡下,不然他们要打针。”
纪委的同志听到这话,变了脸,示意于佑安出去说话。刚出卧室,跟在后面的纪委干事就说:“他现在就这样,对谁也不说真话,我们怀疑他是假装的。”外面站着的处长冲部下瞪一眼,年轻干事便不敢多嘴了。方卓娅走进另间卧室,杨丽娟正在抽泣。方卓娅想安慰几句,又不知怎么安慰,非常难受地站在那儿。谁知杨丽娟看了一眼方卓娅,腾地起身,一声招呼也没打就来到了外面。
“准备出发吧,相关事宜都交待了,到了省医院,有专家等在那里,于局你就辛苦一趟,其他事由我们小王张罗,公安局也去一位同志。”纪委那位处长说。
“去这么多人干嘛?”于佑安不解地望住处长,感觉这样安排似乎有点欺负人的味道。
处长还没说话,杨丽娟突然道:“你们如果去人,就由你们负责好了,我不会去。”
“杨老师……”处长面露难色地望住杨丽娟。
“我说过多少遍,他是我丈夫,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处理行不?!”杨丽娟突然歇斯底里叫起来。处长赶忙把她请到卧室,两人嘀咕半天,杨丽娟还是不同意去这么多人,最后交涉结果是勉强同意纪委和公安局派人跟着,但坚决不许于佑安夫妇去。
“他算什么,他跟我们家老华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不想见到他,让他走!”于佑安清清楚楚听到了杨丽娟的咆哮声。
情况汇报到陆明阳那里,陆明阳这次也没招了,就在大家犯难的时候,市**一位副秘书长突然赶了过来,随后,纪委那位处长接到了市长车树声打来的电话,没想到,这次杨丽娟同意了,让市**那位副秘书长陪着一同去。
真是云山雾海,令人无法看清。离开杨丽娟家很久,两人走在路上,于佑安想着想着,忽然冲妻子发了一声感慨:“车树声这个时候出手,意义非同寻常啊。”
方卓娅没说话,仍在低头走路,她的心情远比于佑安糟糕,自己最好的朋友跟她视为陌路,关键时候装作不认识,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又一想华国锐今天的遭遇,突然心冷得全身痉挛,腿都快迈不动了。后来她扶住丈夫,凄凄切切地说:“佑安,我不要你跑什么官了,你给我们娘俩好好活着,官场太险恶,我们怕。”
于佑安心里一阵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