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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官的确经常把皇帝的意思顶回去,至于手段,那是硬的软的都有,不过眼下这局面与寻常可不大一样啊。
这群勋贵们虽然论起打仗来,只怕个个都靠不住,全是各种各样的渣,但若是论起官场上这些事,那怕是人均白金,各种道道门清。
这件事为什么与众不同,原因其实刚才高务实自己说过,那就是“陵工非比寻常”。
怎么个非比寻常,这根源在于中国的文化传统。
中国人因为儒家传统的关系,其实对于信神信佛这些东西一贯比较表象化,很多人看起来仿佛是信的,实际上是“灵则信,不灵则弃”。
我求了有用,我就来还个愿,意思是你还有点用,所以我来感谢一下你;我求了没用,我就直接当你不存在,今后也懒得再搭理你了,爱谁谁。信神信佛,在中国人这里宛如一笔生意,只是交换罢了,绝无其他文明那种愿意为了自己的神甘愿奉献一切的“精神”。
人总要有点信仰,自古以来的中国人既然都不是真的信仰神佛,那中国人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呢?实际上中国人尤其是传统文人,只有两种真正的崇拜,即“天崇拜”和“祖先崇拜”。
什么叫天崇拜?
中国的神话传说可能是世界上最独特的一个,在一大堆独特的神话中,有一位神灵是可以称得上最为独特的。这位神灵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与西方神话中的上帝是划上等号的,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神话传说对这位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神灵有过任何详细的描述,“他”也是中华民族众多神话故事里唯一一个没有被脸谱化或者图腾化的神灵,我们甚至连他究竟是否应该用一位、一尊还是一个都没有办法搞清楚。
是的,这位奇特的存在,就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老天爷”。外国人感觉自己非常幸运时会说“感谢上帝”,而中国人呢?
“老天爷保佑。”
中国的神话故事是非常连贯的,就像在叙述一段不可知的历史一样,从“盘古开天”到“女娲造人”,到“十日齐出”,再从“后羿射日”到“嫦娥奔月”,又从“共工怒触不周山”到“女娲补天”,紧接着就是“大禹治水”等等等等,似乎从来就没有一个名为“天”的神灵直接参与其中,但就是这么一个无法考证跟脚的神灵,却偏偏被老百姓崇拜了五千年。
有人说“天”就是“天帝”,乍一听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只要稍微了解一下中国神话的人就知道,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古代君王都称自己为“天子”似乎只要与“天”相关,那就是正统了。然而神奇的是,中国的文学传说对于中国神话中的“天庭”、“天帝”、“玉帝”等真正实指了的对象,就完全没有那么尊敬了。
先不提《西游记》中的“大闹天宫”,只要读过《封神榜》就知道,神的位格是低于仙的,而仙的最高成就就是“长生不死”,是“寿与天齐”。如此可知,“天”是远远高于“天庭”众神的一个存在。
又有人说,“天”指的是“天道”,这种说法要比“天帝”说靠谱很多。但如果仔细推敲,却还是有很大的漏洞。
“天道”或者说“道”是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的,而中国人的“天”崇拜则是远远早于此既形成的。事实上早在文字出现以前,“天”崇拜就已经存在了,而从“老天爷”、“天子”等称呼中,从“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有眼”等俚语中不难发现,对于中国人的先祖而言,“天”是某件或者某位被神化的存在,而绝非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么天究竟是什么?迄今没人能说出一个人人信服的观点,只能大致认为“老天爷”是“天道”的具体显化——但是也没能“具体”到某个特地的形象。以至于中国人祭天的时候,从来没有在人们面前摆出一尊神像,说:“这就是天”。
但祖先崇拜就比天崇拜具体多了。学界的观点认为中国文明有两大征候特别重要,一是以血缘宗法家族为纽带的氏族体制(TribeSystem),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传统(Shamanismrationalized)。两者紧密相连,结成一体,并长久以各种形态延续至今。
思想史学家认为新石器时代考古发现证明,中国文化无可争辩的重大原始现象之一,就是祖先崇拜。其他文化也多有祖先崇拜,然而中国的祖先崇拜有其独有的特征。
思想史学者们的说法对于常人而言,算是用词比较生僻,这里就不多谈,咱们“说人话”。其中一个重要关键是,自原始时代的“家为巫史”转到“绝地天通”之后,“巫”成了“君”(政治首领)的特权职能。这种“巫君合一”(即****)与祖先——天神崇拜合一(即人神合一),实际上是同一件事情。它经由漫长过程,尽管王权日益压倒并取代神权,但二者的一致和结合却始终未曾解体。
这也就是说,从远古时代的大巫师,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所有这些著名的远古和上古政治大人物,还包括伊尹、巫咸、伯益等人在内,都是集政治统治权(王权)与精神统治权(神权)于一身的大巫。这和王权压倒神权之后,“巫”成为民间傩文化后有明显区别。
众所周知,中国的历代统治者都喜欢“封神”,把一些曾经的杰出古人尊封为神祗。但是一般人不会去考虑这件事的基础是什么——即为什么皇帝有权力封神。
因为他是“天子”,代表的是“老天爷”,而这种思想的起源,至少就可以追溯到“巫君合一”时代去。
到周初,这个中国上古“由巫而史”的进程,出现了质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就是周公旦的“制礼作乐”。它最终完成了“巫史传统”的理性化过程,从而奠定了中国文化大传统的根本。
“德”与“礼”思想的行成,就是这一理性化完成形态的标志。
“德”是由巫的神奇魔力和循行“巫术礼仪”规范等含义,逐渐转化成君王行为、品格的含义,最终才变为个体心性道德的含义。
周初讲的“德”,处在第二个阶段上,“德”在那里指的是君王的一套行为,但不是一般的行为,而主要是祭祀、出征等重大政治行为。
日久天长,它与祖先祭祀活动的巫术礼仪结合在一起,逐渐演变而成为维系氏族、部落、酋邦生存发展的一整套的社会规范、秩序、要求、习惯。
也就是说“德”首先是与“祀”、“戎”等氏族、部落、酋邦重大活动相关的非成文法规。“德”在周初被提到空前的高度位置,与周公当时全面建立以王的政治行为为核心的氏族——部落——国家的整套规范体制,即“制礼作乐”有关。
这个“制礼作乐”的“德政”可分为内外两个方面:“敬”与“礼”。
接下来,孔子细化并升华了“德”与“礼”的要求,这里又要把出自《左传》的那句经典拿出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然而“祀”有个前提,先人的墓穴你总得给他建好并细细维护,先人的灵位你总得有地方认真供奉。为什么长期以来中国人都很害怕离开“祖宗之地”?因为祖宗就在那里,你不能守着祖先的墓穴认真祭祀,那你这个人就是“缺德”的。而不是说中国人害怕陌生环境,不敢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没那一说,中国人的开拓性本来是很强的。
如是,中国自古以来讲究事死如事生,民间如此,皇家更是如此。
文化根源说清楚了,回头看看就很明白“陵工”为什么重要了。
皇帝的陵工,与其说最重要的是给皇帝本人死后享受,其实不如说是给后来的子子孙孙辈皇帝们一个可以“祀”的地方。
这件事的思想高度不是在于奉承当今天子,而是在于为天下垂范祭祀之“德”。
儒家治理天下的时代,任何事只要和“德”挂钩上了,那就一定不是小事,何况这里的“德”还不是个人修养的那个“德”,而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那个天下之德。
这谁敢轻忽,谁敢反对?敢把这事不当回事,不配合、不尽力的人,结果怕只能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了。
但高务实把这作死的差事接了过去,表示他可以顶在前面,扛住工部可能的要挟,甚至让皇帝亲自找他。
这么牛逼的吗?
眼见得这一大堆勋贵们白日见鬼一样的神情,高务实也有些暗爽,心道:老子的手段岂是你们能一眼看穿的?儒家说德,可儒家到了现在几乎只搞“纲领”,具体的事情还不是咱们这些披着儒皮的法家人在做?
法家讲究什么?讲究只要事情办好,手段不重要啊!酷烈也好,权谋也罢,哪怕是毫无底线的妥协,法家其实根本不在意好吗!历史上法家出名的是酷烈,那只是因为当时环境下,酷烈最见成效罢了。
至于儒家的“德”,你工部能讲,我高务实一个六首状元就不能讲?这里头能扯皮的地方多了去了,难道理学一开始就是正统?心学派和实学派都是凭空冒出来的?
讲道理嘛,你有你一套,我有我一套,你说按时修好是德,那我说慢工出细活,这就不是德了?我又不说不修!
高务实笑而不语成竹在胸的样子到底让勋贵们有了点底气,众人面面相窥一会儿,朱应桢问道:“求真,这事你想清楚了?不会连累你吧?”
他这一问,倒让高务实有点感动,十几年的交情总算不是白给,他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自己能不能办好这件事,挽救他们将来的利益,而是担心他高某人会不会被连累。
虽然说高务实真要被连累的话,他们今后的情况可能更糟糕,不过人家能这样一问,高务实还是领情的。
“成国公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这手棋既然被老公爷看穿,特意来提醒了我,不至于再打我一个措手不及,那就没什么可怕。”高务实微笑道:“如今戎政侍郎暂时出缺,若是工部此时出手,诸位的确不好应对,但石星既然……呵呵,我却不能不有所回应。诸位只管把财务诸事上交户部处理,我这里会新定制度,断不会有户部对此雁过拔毛之虞。”
有高务实出手,朱应桢他们还真不担心高务实会以此为难他们——高务实能为难他们的地方那是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手。但户部雁过拔毛他们还真有些慌,毕竟这年头的衙门谁都一样黑,没理由户部就特别干净。
不过,既然高务实这么说了,他们心里就有了底。倒不是说因为有了高务实的存在,户部立刻就能干净起来,就算他有这样的手段,也总得一定时间才能见效。他们之所以心里有底,是因为高务实迄今为止搞的制度都挺靠谱,要规避他设置的那些障碍来玩手段会比以往难上许多,这样一来即便户部里头还是会有人稍微动点手脚,影响也就不大了。
而且,至少高务实本人不会在这里头搞鬼,那么下面的人再怎么搞也只能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等到勋贵们和高务实达成一致,已经是连饭都吃完了,华灯初上之际才纷纷离开。
当天夜里很多人都得知了大群勋贵集体拜访高务实的消息,一个个要么开始打探消息,要么开始猜测怀疑,都想知道这是在玩哪一出。
勋贵交通重臣还是重臣交通勋贵?这种事可大可小,虽然大批勋贵公开拜访一般不会被视为“勋贵交通重臣”或者“重臣交通勋贵”,但那也一定会在事后有个说法。
如今高务实刚刚卸任戎政侍郎,这么大一群勋贵去拜访他,总不能只是简单的恭贺他履新,那么说……最合理的解释恐怕就是勋贵们劝他留任。虽说这种事也不是他高务实想留任就能留任的,但整个靖难系勋贵的集体之力却不是开玩笑,连皇帝都要考虑考虑影响。
难道是这样?那高务实会怎么选?
整个京师,便在这一片疑惑中度过了一夜,所有人都在等明日高务实的动向。
明日,便是高务实正式上任户部尚书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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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户部尚书任上的第一个对决已经铺垫下去了,明天去算是“船新副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