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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四,太子少保、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如约来到前军都督府,会晤一众勋贵。
虽然一直都说“五军都督府”,但仅以衙门而论,其“五军”是分开的,从北到南排列于承天门和大明门之间的主街西侧。
如今的总督京营戎政(以前叫总理京营戎政,赵贞吉在阁时期改了)由武臣勋贵担任,不过这位武臣勋贵既不是成国公朱应桢,也不是英国公张元功,同样不是定国公徐文璧,而是一位老臣:彰武伯杨炳。
彰武伯这个爵位并不属于靖难系,但也不是开国系,而是英宗复辟之后册封的。这一系伯爵地位并不显赫,在神京勋贵之中的话语权也不大。然而可笑的是,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总督京营戎政的大印才落到了他的头上——甚至他都已经干了十几年了。
究其原因,大抵有两点:其一,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勋贵做这个总督京营戎政,比较不容易遭到猜忌;其二,京营戎政即便在勋贵集团内部,都已经被看做是无药可救的了,所以越是地位高的勋贵,越不想沾这个倒霉差事的边。
但今天的会晤却让高务实发现,或许还应该加上第三点:总督京营戎政的勋贵本身没有什么话语权,那么作为协理京营戎政的兵部左侍郎在京营之中的地位就异常突出了——反正高务实一进前军都督府的白虎节堂,就发现所有在京营有挂着职务的勋贵全部都到了,而且一见自己进门就纷纷起身,主动行礼。
按制,功臣勋贵在大明不同于宗室之有品级,这些勋贵们个个都属于“超品”,正经来讲是不应该对一个兵部侍郎主动行礼的,即便这位侍郎有太子少保的加衔也没有用——太子少保本身也就正二品,还是在品的职务,怎么可能跟超品的勋贵比地位崇高?
然而这只是个理论,实际上嘉隆万时期的兵部堂上官(尚书及侍郎)在任何武臣、武将面前都是爷,除了御马监直辖的净军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戎务是兵部不能插手干预的。
说“干预”或许都太轻描淡写了,实际上应该说除了净军之外的几乎任何军务,都归兵部管理,勋贵基本上只要挂名就好。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特例,那就是军户的户籍,这玩意被太祖定死了,五军都督府里世袭的勋贵都督们各管一批,兵部直到现在还插手不了。
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兵部这么多年以来“协理京营戎政”都没协理出个模样,京营到底有多少兵都搞不清楚。
高务实今日不同以往,是以实际上的上官身份来开会的,因此面色十分严肃,以至于一直与他交好的朱应桢和张元功都不敢放肆,放弃了笑眯眯上前招呼的打算,而是老老实实跟在彰武伯杨炳的身后上前参见。
高务实面色淡然,稍稍一揖便算是回了礼,然后直接道:“诸位都到齐了吧?那好,到齐了就开会议事了。”
众人也没料到高务实连开场白都这么直截了当,互相目视一番,一齐请高务实上座。
按照高务实以往的风格,这时候肯定要谦逊一番,但这次却不然,他竟二话不说直接便去做了主座。彰武伯杨炳朝周围的诸位顶级勋贵们——主要就是三国公——看了一眼。
朱应桢和张元功面带笑容,但没有丝毫反应,也就是没有指示。年纪最长的定国公徐文璧可能心软一些,朝他微微点头。
杨炳松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高务实身后上前,坐在了次席之上。三位国公则按照一贯的规矩,以年龄来分席位,所以徐文璧居首,朱应桢次之,张元功再次之。此后的侯爵、伯爵们也都按历来的规矩各找位置坐下。
“有劳列位久候。”高务实果然风格独特,会议的开场白就这么一句话,然后直接进入正题了:“本宫保初任兵部之职便是协理京营戎政,此国之大事也,不可不察,但京营戎政这些年反反复复,到现在仍是一团乱麻。
不瞒诸位,本宫保在兵部花了半个月时间,调阅了无数案档,到最后竟然连如今的京营到底有多少堪战之兵都查不出个实数来,真是咄咄怪事!”
这番话说出来,自三大国公以降,所有勋贵都下意识低下了头。
当然,他们倒不是怕高务实追责,毕竟这破事又不是从他们开始才出现的。追责的话,那得追到哪一辈祖宗去?
低头,只是默认确有此事,同时避免被枪打出头鸟——顶级勋贵当然不会死在这种事上,但大家也没必要惹怒高务实,最后被皇帝下旨严饬不是?
当然了,被皇帝下旨严饬还不是最严重的,毕竟皇帝顶多会免了他们在五军都督府的职务,每年少一点俸禄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但得罪高务实就很严重了,上次清查天下田亩的风潮之中,由于皇帝带头将一大批皇庄折价卖给了皇庄佃户(佃户找京华钱庄贷款筹资),最后勋贵们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进了一些,然后参与到北洋海贸同盟里去。
这一去不得了,勋贵们很快发现搞海贸比种田划算多了,往日靠着军户种田生钱,买一亩地平均下来要三十年才能回本,但搞海贸就快了至少十倍——目前还没有哪一家是三年没有回本的,事实上大多在两年就收回了投资,以后几乎都是净利润。
甚至最快的某些生意,一趟船直接回本的都有,比如做日本扇的买卖就是,甚至两年下来都搞得日本扇在大明出现了降价。
高务实是北洋海贸同盟的发起人和实际上的盟主,没有得到他批准挂上“书与剑”旗帜,那就是万里海疆哪都去不得,因此得罪高务实就等于得罪财神爷,这可比丢官严重多了。
高务实却不管他们怎么想,而是直接问道:“彰武伯,你是总督,你能不能给本宫保一个实数——现在京营之中到底有多少兵员?”
“这个……”彰武伯杨炳尴尬地道:“高宫保是问在册兵丁几何?”
高务实一摆手:“在册四十一万两千三百六十八人——我问这个有什么用?”
杨炳听得轻咳一声,又道:“高宫保,京营分两类,除了三大营等之外,还有班军……”
“班军暂且不论,先说三大营。”
杨炳再一次轻咳一声,支吾着道:“这个,若是不论班军,三大营大概……大概能有四万多人……吧。”
高务实闻言冷笑一声:“早年在册四十一万,正统十四年时还有十七万。土木之后于忠肃(于谦,谥号)选编精锐得团营十万。到了正德初年再编,就只剩下六万,不得已只好又选边军入卫,号称外四家……现在可倒好,居然只剩四万了——相较于国朝早期,京营单论员额便已经十去其九!”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然后又问道:“这还只是员额,我还想再问一句:这四万人能上阵么——谁能答我?”
当然没人能答,所以直接冷场了。一干勋贵忽然集体发现自己的靴子很漂亮,都低头研究起脚尖来。
高务实环视了一眼,慢慢站起身来,众人都一直用眼角余光看着他,见他起身,也都跟着站起来,包括三大国公中年事已高的徐文璧都不例外,一副面见上官的模样。
高务实走下节堂中央,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道:“诸位与我都不是初识,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的习惯,有些事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我要办的事……从来不打折扣。”
所有人被这句话震了一震,都把头抬了起来,目视高务实。
他们当然知道高务实这话并不是开玩笑,不过他们却生怕高务实不知道京营的麻烦是出在根子上的,要是他现在忽然说一句:“我要一一查实军册,恢复四十一万大军”,那就真是要了老命了,太祖复生都搞不定啊!
杨炳毕竟是总督京营戎政,明明在这七月天里,却听得一下子冷汗都下来了,马上就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朱应桢这次总算仗着和高务实交情最深,抢先开了口。
“求真……呃,高宫保,这三大营员额的问题由来已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儿差不多是两百年积累下来的,要想一下子理清,我瞅着实在是很麻烦……”
“六万人。”高务实伸手打断朱应桢的话,面无表情地道:“我给诸位五个月的时间,不论你们是去募集也好,是从军户中遴选也罢,总之到今年年底之前,我要看到京营有六万青壮,但有一条我事先声明:我不要那些从市井之中找来的泼皮无赖。”
“这个……”朱应桢面色发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其余勋贵也全是一副被逼吃屎的倒霉模样。
众勋贵一脸晦气却又不敢拿自家那么大的买卖开玩笑,宛如集体便秘现场。
金钱之威,一至于斯。
最后还是徐文璧这位老国公见多识广,缓缓开口道:“在军户之中遴选青壮为兵,我看恐怕是难了,唯有募兵还算一个法子,这也是此前数十年一直惯用的。唯其可虑者,这募兵的款项从何而来?”
高务实似乎早已猜到会有这一问,反过来问徐文璧:“老公爷有何教我?”
“不敢,不敢。”徐文璧早在隆庆年间就已经领教过高务实的厉害,现在十多年过去,小阁老都成了真侍郎,他哪敢担这个“教”字,自然连忙自谦。
“往年清查兵册、员额,若是需要招募兵丁,都是朝廷额外拨银的。这次既然高宫保需要提额两万人,则所需花费还请高宫保呈疏以奏,得内阁票拟、皇上批红,再由户部拨下银两。咱们五军都督府这边自然无有不从,一定从严选募,以期不误宫保要务。”
高务实心中暗道:徐文璧这糟老头子果然坏得很,挖了几个坑让我跳呢。
这老家伙首先把“提额”说成是我个人的要求,然后让我自己上疏要钱,这是把我和其他相关衙门撇开来论。
眼下首辅已经换成了申时行,虽然名义上我还要叫他一声“申先生”,但咱俩明显尿不到一个壶里,“申先生”会高高兴兴给我票拟一个“如该员议”?
好,就算其他阁老帮忙,如吴兑吴师兄现在分管兵部,他帮着把疏文呈上去并且票拟上表示了同意,那又如何?朱翊钧今年还能从户部抽出这么一笔银子来吗?就算他愿意,前提也是户部得有啊!
户部今年本身就已经是在亏空状态了,要不是我搞出滇战宝钞来,又各种帮忙打赢了缅甸,只怕户部现在早就骂娘了。
但即便滇战宝钞把户部的压力分担了很大一部分,可是反过来这笔宝钞的收益也没户部多大的事——户部只能拿到每年的八万两赔款,可那还得从明年开始算,因为今年缅甸自己都打空了府库,让他们拿头还吗?
更何况户部本来就是实学派自家阵地,前尚书张学颜在还好一点,现在换了一个财务方面的新手沈鲤上任,估计这半个多月下来才刚刚摸清点基本情况,指望他在这么紧张的财政局面下额外再花一笔钱给京营募兵,那怕是和逼他上吊差不了多少。
不过……高务实心中冷笑,你想拿钱来卡死我,这只怕是想多了。虽说我肯定不能拿自己的钱给京营花,但京营在我手里难道还找不出个赚钱的手段,自己把自己这笔征募兵员的钱给出了?
“我听说京营的一大弊端,便是朝廷各工程总要用京营的人去当工,永定河治水、皇陵营建、顺天境内长城维护、修建空心敌台等等,都要从京营调人?”
高务实一提这事,众勋贵就来了精神,而且一个个还显得义愤填膺——主要是因为京营承担这些任务的时候经常都是工程量又大,而工部、兵部等衙门给的工钱又格外低。虽说京营的军户早已成了他们的私产,但关键是这笔“买卖”它不划算,利润微薄啊。
高务实微微一笑:“这样吧,本宫保来替京营找点事做,顺便赚些钱,把募兵的事情自己办下来,不劳朝廷烦心……诸位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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