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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困扰着许多人,尤其是站在顶端的这一批大圣人。他们不同于圣人,暂且只思考着大道的问题,不用面对规则的限制,也不同于跨过天门的超脱者,已经与规则处在同一个层次。可以说是上不上下不下,卡在中间,为之烦恼着。
所以,当代表着规则肃清的浩瀚之势从南北两极,向四面八方蔓延时,他们由衷地感到无能为力。他们无法阻止着浩瀚之势,更不提浩瀚之势后遮蔽天地的黑色肃清线。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凭借着一些力量,尽量保护自己势力范围。
黑色肃清线,从南北极极点涌出后,形成两个圆环,分别从南北极出发,蔓延向整个清天下,首先接触的便是北海与南极死地。南极死地还好说,那里因为天气环境极端,本身也没什么主要生物,大都是一些比较低级的,不会影响天下秩序的生命,即便消失了,最大的坏处也不过是减少了清天下的生物多样性。
但北海不同,这里有着丰厚的海洋资源以及生命。规则肃清本身就是一视同仁的,不论是什么生物,只要是从天地获取过自然母气分化而来的各种气息,那就会被肃清,不管其本身存在意义是否出错,全盘肃清。
而在当今天下,哪有生物不接受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的,能不能为自己所用是另外一回事,但灵气本身遍布了全天下,任何事物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所以说,这场世纪劫难,是具有绝对破坏性的。
之前在学宫里的诸圣商讨大会上,李命就推演过,如果没有什么外力干涉,那么这场规则肃清会抹杀掉清天下九成五左右的生命,破坏九成八左右的建筑,几乎可以说会把清天下现行的文明、秩序摧毁得濒临灭绝。后果是毁灭性的,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重建文明,需要两千年的时间,那还得是剩下的人不出现内乱全部投入到重建文明之中才行。
这样的结果是众人能预想到的。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文明结构是金字塔形状,如果中下层被瓦解,那剩下的上层绝对不会独善其身。毕竟,许多圣人乃至大圣人的大道、申通种种都与中下层挂钩。
站在北海之巅,李命看着滚滚而来的黑色肃清线,无奈太息。
仅仅只是感受一下,他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这个层次的存在,即便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阻挡半分。
莫长安在他旁边,轻声说:
“长山先生,之前叶先生同我说过。我们不必担心这场世难。”
李命比起十年前老了很多,眼角满是皱纹,双鬓也已斑白,本来通明的眼中也爬上了浑浊的血丝。莫长安看在眼里,心中满是苦意,他很尊敬李命,所以见到这短短十年这么大的精气神变化,十分不是滋味。
“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痛苦了。”李命抬起手,颤巍巍地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这次或许能过去,但下次呢?如果叶先生他们走了呢?”
他指了指陇北雪山下的原住民,“你看他们,面对着这样的劫难,有何办法?我们救一个能救,救一批能救,但全天下所有人呢?更不说其他的生命。他们又该怎么办,面对天灾,真是无计可施啊。”
李命叹了口气,眉头颤抖:“我曾推演几万次,也没能得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去解救普天之下的平凡人。要说,他们弱小,所以就该被淘汰,可是,谁曾经不是弱小的,但也依旧没有人去剥夺曾经弱小者变强的权利。”
莫长安说:“我们无法考虑到一个点。长山先生,你不必责备自己。”
“可这是我辈人不断向上的缘由与目标啊。读书人一辈子通达道理,了解万物,如果不是为了表达于全天下,不是为了让文明薪火永传并更加耀眼,那还叫读书吗?”李命语气里满是疾痛。
十年前在神秀湖,面对千年大潮,他不曾这样痛声疾呼,因为那是他还有能力庇护一切,但现在,没有了。他再一次像曾经那样,面对饿殍满地的焦土却无能为力。
莫长安渐渐发觉,李命的话是言语有所指。
是啊,读书是为了让文明薪火永传并且更加耀眼。可是,最会读书的那些人呢?可曾为文明添砖加瓦吗?
无能力的人要直面灾难,有能力的人却高高在上。
莫长安不由得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他希冀,在天上那些人,还并没有遗忘本心。
李命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将脸涨得通红。
莫长安连忙搀扶。
李命半耷着身子,目光遥远,“而今又思玄女之妙法啊……”
“长山先生,不必这么悲观。”
李命一脸苦楚,摇摇头,“长安,你可知,两位圣人已经四千年未触碰天下了。”
莫长安当然知道李命口中的“两位圣人”是谁,自然是至圣先师与明圣。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从师染走后……”李命嘴唇泛白。“我许多次欺骗自己,师染只是一个极端,只是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再给自己一个理由,去解释这一切了。他们啊……或许真的只考虑世界了,将地上这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当作了规则的一部分。”
莫长安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但显然可见的是,李命已然不再认同天上两位圣人的态度了。
他忧心忡忡,不知这是否会成为儒家的一个转折点。
李命接下来一句话,彻底让莫长安明白,儒家已经不再是曾经“教治天下”的儒家了。
“长安,儒家需要一位新的圣人。”
莫长安心中颤抖,“长山先生……”
“那不是你我,不是天上的两位,应该是真正的读书人。长安,我们总是读着读着书,就变成了讲着空道理,被大道所蚕食了,被规则所裹挟了,忘记了,我们读书做学问本该是不断打破陈旧的,腐朽的一切,本该是争那一口气的。”
李命眼神虚妄,“可那一口气某一刻放下了,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莫长安忽然笑着说:
“长山先生,何不对叶先生的学生们怀以期待呢?他们每一个,都十分优秀啊。”
李命想起了主持神秀湖大潮的秦三月,想起了那个要练剑拯救苍生的胡兰,想起了一剑斩掉洛河之龙的曲红绡,想起了何依依……他想起了很多人,渐渐地就泪流满面了。
“叶先生他,明明有着天大的本事,却一直致力于教会这个世界,如何拯救自己……长安,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孤独啊……”
莫长安感慨万千,他与叶抚接触得最多,一直以来,都感觉叶抚不愿多打扰这个世界,身居幕后,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现在被李命这么一提起,他渐渐明了,叶抚所做之事,才应该是一个先生该做得。毕竟,先生教导学生,本就应该教导学生自己去答题,而不是帮学生答题。
如果困难全都被先生解决了,那学生到底成长了什么呢?
黑色肃清线在高度上,覆盖了清天下往上自然母气演化出的气息能够达到的最高处,往下,直达最深处的世界大灵脉。可以说,清天下被两道巨大的黑色圆环彻底包裹只是时间问题。
文明的毁灭,秩序的崩塌就在眼前。
圣人、大圣人们忧心忡忡,都想着如何最大程度保全自己的势力范围,这里施法,那里留下申通,招数尽出。
而当他们焦急的时候,数不清的凡人、普通修仙者、魑魅魍魉、精怪、妖兽还过着平常的生活,从来不担心什么,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劫难已经来临了。他们甚至没有能力,没有资格去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普通人永远都是草芥,任何时代都没改变过。
可总有那么些存在,看着、念着、惦记着众人的意志,受着万物意志的驱使。最平凡最普通的人,拥有着最大的力量,即“存在”的力量。他们存在,他们念想,便是力量。即便他们并不知道劫难即将到来,但他们从不会希望自己的生命被无情剥夺。
万物的意志共同性,是“存在”。
照耀大地的辉光,因为“存在”的意志而出现,而耀眼。宣告着,最容易被忽视,但最不应该被忽视的,是最平凡的万物。
辉光从清天下的中心亮起,直奔天空。巨大的光柱破开层层叠叠的乌云,将一切遮蔽大地的灰霭驱散。
陡然的闪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便某些地方还是晚上,此刻也皎如白昼。
李命怔怔地向着清天下中心的光柱看去。不同于一般人只能看到光柱,他还能看到一缕又一缕代表着万物意志的辉光,不断从四面八方向光柱汇聚,让其更加耀眼,更加伟大。
所有知晓这场世纪劫难的人都在关注着,目不转睛,看着巨大的光柱,期待着。
李命悠悠说:“最强大,最不可替代的从来都是万物的意志。”
莫长安没来由得说出叶抚之前说过的话:
“任何脱离万物意志,脱离世界本身的人,都会失败,不论做什么。”
李命默不作声地流着泪。
巨大的光柱开始张开,以着极快的速度,不落下任何一个角落,向世界的两极张开。
每个人,每个生命,每一个存在于世界上的事物,都被光柱拂过。光柱没有带给他们多大的改变,只是给了他们由衷的安心感,好似被告知了,只管一步一步走下去,世界永远不变,永远包容任何事物。
陈放站在驼岭山的琼楼上,虚着眼睛看着蔓延向天下两极的光柱。他随手扔了一把胡豆给旁边的毛驴,面无表情地说:
“傻驴,我真的走错路了。还有他们,他们也错了。”
毛驴哼哧哼哧地吃着胡豆,大牙帮子露在外面。
“李命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他算半个圣人,我的话,是个俗人。”
他忽然笑了起来。四千年来,第一次笑了。如释重负,细细喃喃:“这下再没有什么压力了,因为我彻底输给李命了。”
毛驴继续吃着,似乎在扮演着“对牛弹琴”的“牛”。
“他们……真的不会多看这天下一眼。宁愿一切推到重来,也要保证安稳。可,安稳是什么呢?是文明毁灭秩序崩塌吗?”
陈放似乎累了,坐了下来,随后躺在琼楼之顶。
“难怪他们叫大圣人之上为超脱者啊……脱离了庸俗,难怪啊……”
一片厚重的云层上,叶抚和齐漆七站在这里。
巨大的光柱……或者该说光环扫过他们,继续向着两极而去。
齐漆七问:“所以,解决劫难的,还是万物本身?”
“是的。万物意志才代表着万物。”
“真是令人费解。其实我想知道,道祖、至圣先师他们为什么不出手,是知道万物意志会解决吗?”
叶抚摇头,“他们不出手,只是因为他们见过太多了。地上所有生命就算是死遍了,也不会对他们本身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何必出手。”
“我不能理解。兼济天下,不应该是圣人的基本要素?”
“你不是圣人,所以你这样认为。”
齐漆七心中有种破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自私了,但也不认为就应该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建立起的文明就此毁灭。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了。”
叶抚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的确无法回答,因为对错在他这里更加没有意义。
“感觉还有很多等着我去学啊。”齐漆七很认真,态度也正经了许多。
“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迫害你吗?”叶抚笑问。
齐漆七立马瞪大眼睛,嫌弃地瘪了瘪嘴,“限制我的自由,是对我最大的迫害。”
叶抚微微抿嘴。
“可齐漆七,你要明白啊,自由不是生来就有的权利,是需要去争取的。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你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所见所闻,都受着万物的影响。”
齐漆七没说话,他所说的自由是狭义的,叶抚所说的自由是广义的。
他们静静地站在云端,看着携带着万物意志的光环抵达两极,与黑色肃清线融为一体。
世界劫难的出现普普通通,消失也是普普通通。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过程,更加没有曾经世难的艰难抵抗。
人们照常过着自己的生活,一点都没收到惊扰,甚至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站在高处的人们,都有了理由去相信,世界的拐点出现了,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并非神圣的。
云端,叶抚二人的身后,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随后声音响起:
“我终于找到你了,先生。”
二人转过头,齐漆七惊愕地喊道:“曲师姐。”在驼岭山里,按照辈分,曲红绡是他的师姐。
曲红绡只是冲他稍稍点了点头,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抚。
叶抚笑道:“你来了。”
“你这不是等着我来吗?”
曲红绡无比清楚,叶抚是故意让她发现的。
“我总要履行与你的约定。”
曲红绡鼻子发酸,“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
“不要道歉。这好像你真的做错了什么。”曲红绡说:“我只是出于私心。”
“我也是。”
“我有很多话想说。憋了很久了。”曲红绡有些丢掉了自己的沉稳与冷静。
叶抚说:“这次有机会说个够。”
“你们要叙旧,那我呢?”齐漆七不看场合地打岔。
叶抚和善一笑,“你先去老山历练吧,我随后就来。”
他说完,提着齐漆七后衣领一甩,直接把他甩往天下另一角了,齐漆七连个“啊”都没来得及喊。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一声,“先生你真是不讲道理啊。”
“他太吵闹了,破坏气氛有一手的。”
叶抚说着,转过身,向着云层某一处走去,“红绡,你也变了很多啊。”
曲红绡迈步跟上,“先生何尝不是呢?”
她飘逸的短发,在风中荡漾,身上每一处招展的衣裙,都在笑着。
“你见过白薇了吗?”
“嗯,见过了。她很好。”
“接下来,就要你去阻止她了。”
“我知道。”曲红绡点点头,接着她说:“不过,我不懂,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残忍。”
“她太显眼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先生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从我的角度看来,我觉得先生不必要与她保持这种距离。”
叶抚摇摇头,“适当的距离,对我和她都好。”
“是吗,大概是我不懂情爱了。”
叶抚笑笑,“你的确是个白痴。”
“啊!”
“我是说在情爱方面。”
曲红绡有些不服气地捏着拳头,“我觉得我已经告别白痴的等级了。”
“进入笨蛋等级了?”
“先生你太小看人了,我已经很擅长处理这种事了。”
叶抚莞尔。
“你别以为我说假话啊!”曲红绡追上去,站到叶抚旁边。
叶抚忽然停下来,岔开话题:“到了,跟上次,还是一样的地方。”
曲红绡愣愣看向前方,一个小酒馆,静静卧在云间,开着门,外面摆满了酒坛子。
她看到这个地方,脸稍稍红了。因为她想起在深秀湖,对着叶抚耍酒疯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在同一个酒馆。
不过,这次是云上。
老板娘坐在酒馆柜台里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立马站起来,满脸营业笑容:“哟,两位客官这是要喝酒吗?”
待到瞧清楚来人后,顿时脸色一变,“怎么又是你们!”
她分明地记得,之前在神秀湖招待过这两人。
“哎哟,两位客人,今天我头痛,要不然二位改天再来?”老板娘顿时抱着脑袋说。
叶抚笑道:“没事儿,我专治头痛。”说着,他手指划开一道虚空裂缝,凌冽的虚空气息倾泻而出。
老板娘顿时苦哈哈地笑道:“哈哈,还真是啊,你这么一说,头就不痛了。两位客人,要喝什么酒?”
“那当然是老板娘你珍藏的佳酿了。”
“得,待我取去。”说完,老板娘转过身就是一脸肉痛的样子。
曲红绡含蓄一笑,“先生,你变坏了。”
“是吗,我觉得我挺讲道理的。”
叶抚摊摊手,随后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风吹进来,撩起他的鬓发。
曲红绡静静地看着,嘴角弯弯。
她又想起在三味书屋里的日子,那时的叶抚也喜欢这样坐着吹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