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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天气愈发惹人烦燥,阔大的梧桐叶凝碧如洗,蝉儿躲在树冠中声嘶力竭的鸣叫,就连树下的片片阴凉也透着几分躁动不安,流华宫庭前的青花大缸里供了荷花,欲开未开,而殿中的却诡谲异常,平静之下隐藏了几多暗潮涌动。
“你别光顾着哭,你快说清楚,折腾了这大半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殿下怎么会如此重责落葵,他一向不是最宠爱她的吗。”文华一手揽着明华公主,一手频频给泽兰递帕子。她的一双眼眸,红肿的像个桃核,神色悲戚,哭的呜呜咽咽。
泽兰一大早便哭着的来她,又拉着她来找紫菀商议,她有明华公主后,一向明哲保身,若非她与泽兰一向交好,她原本是不愿趟这趟浑水的。
泽兰抽抽搭搭的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紫菀叹道:“此事不对,若只是夤夜外出,何至于惹的殿下动了大怒,如此贬斥她,以往不是没有妃嫔犯如此错事,也不过就是罚奉了事。”
文华点点头:“不错,旨意中讲明了她行为不检,却未说是如何不检,韵姐姐,当时只有你在场,你可知道情由究竟如何。”
“当时琦袖来报殿下来了,妍姐姐便让我先走了,而她去拦住殿下,所以后来又出了什么事,我并不知道,只不过我留意打听了一下,殿下震怒,是因为妍姐姐与人私通,并且被当场拿住的样子。”
“不会,她清楚知道入宫的目的,断然不会如此糊涂,除非,除非她私会的人是......燕婉,带公主和皇子出去玩。”紫菀冲着燕婉吩咐一声,续道:“再者昨夜你们谋划的事,并没有外人知晓,殿下怎么会突然出现,事有蹊跷。”
泽兰总算忍住了哭,琦袖服侍她净面补妆,而文华缓缓对紫菀道:“那么姐姐你说,我们该如何,要知道我们一直是行事谨慎,独善其身的,况且此事似乎也未连累到韵姐姐。”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芮宏是有她相助,才能养在我的膝下,只怕有心人早将我们与她当作了一路人,即便没有一荣俱荣,也难逃一损俱损,不得不防。可究竟如何料理此事,还要细细谋划才好,至少不能伤及自身。”紫菀歪在榻上,苍白的面颊泛起缕缕血丝,她抬手连连揉着额角,精神有些不济。
一夜无事亦无话,次日落葵醒来时,窗外刺目的光堪堪照上帐幔,水色帐幔圈圈点点满是碎金波澜,一层一层漾开,看的人有些眼晕,她怔怔望了会儿,无喜无悲的举目,望向如常肃穆的佛像,大抵是平日里礼佛不多,才会有如今的落魄,她哀叹了声,移步过去跪下,虔诚的捻动佛珠,嘴唇微动,她与他所谓的缘份,终在此刻染了微尘,往日无数晦涩难明的偈语,仿若在一夜间尽数明了,只是那些她懂得了却难做到,亦是无用。
“主子,破军来了。”一段经尚未颂完,马莲便急急闯了进来,说是有旨意传来,扶起落葵匆匆接旨去了。
破军肃然的神情,令她不由心中一紧,只怕是有更糟糕的旨意下来了,看来经了一夜,空青非但没有平静下来,而怒气也不消反涨,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了。
她缓缓跪下,低垂了眼帘等着,破军仿佛轻叹了一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绯烟宫林答应,恃宠生娇,行为不检,欺君罔上,着发落暴室严惩,以正宫闱。”
落葵接了旨意,面无表情的一片空白,不知这下场是她意料之中,才会无悲,还是这下场太过惨痛,才会空白。几度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瞧着烙在青砖地上的暗影,在微微颤抖,仿佛是枯叶在秋风中颤栗,难以自保。
“殿下许林答应明日一早前往暴室。”言罢,破军并没有多的言语,便躬身离去。
“早一日,迟一日,又有何区别。”落葵以手撑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下,在灰色砖地上层层绽开暗色的花,这道旨意无疑是要了她的性命,空青就如此恨她,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马莲扶着她缓缓起身:“主子......”
落葵摇摇头,进了殿在榻上坐下,虽是燥热夏日,可她的心却生不出一丝暖意,触手四围皆是凉意,碧纱窗上映出深宫高墙,一层层一重重,像是连绵的山峦般将她围了起来,旁人眼中无限的富贵,却是困住她一生的牢笼,这一生终是要结束了,结束在合虚山中。
夏风乍起,庭前的梧桐树摇曳不止,树影渐浓,落葵的心一分分淹没进去,她取下护甲,修的纤长指甲格外精致,指尖轻叩桌案,半响无语。
直到风拂过窗棂,扑簌簌跌进来飞花点点,在桌案上打了个旋儿后散去,她才回神缓缓道:“我走之后,马莲去流华宫伺候,小祁子去昭纯宫,马清就去瑶华宫罢,其他人宫里也会另作安排,你们可愿意。”
三人闻言齐齐跪下,马清更是哭着说:“主子,奴婢不走,奴婢要替主子守着绯烟宫,主子总有回来的时候。”
落葵抬手抹去她的眼泪,苦笑道:“傻丫头,殿下是决意不肯饶恕我了,此次进了暴室,是不可能再出来了,大家何必绑在一处死,能活一个算一个。”
小祁子在宫中待的时日最久,心思最为缜密,微微摇头道:“主子切莫惊慌,殿下对主子还是顾念旧情的,否则不会许主子在宫里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动身的。”
“可歇上一夜又能如何,早晚不还是要去受罪的吗。”马清不再抽抽搭搭,亦是静下心来细想事情原委。
落葵眸中厉色一闪,劈手将杯盏狠狠掷了出去,“嘭”的一声脆响,瓷片碎了一地,褐色冷茶溅开来,在雪洞白墙上极快的洇开,像是将她满腹的伤心事皆写在了墙上,他们还未来得及好好相处,恨意却已丛生,终是意难平。
她看着脏乱的墙,却又接连不断的将数个杯盏掷了出去,一阵乱响,地上登时一盘狼籍,她长长的指甲不慎折断,狠狠嵌入肉中,没有流血却钻心的疼,她抚了抚,这何尝不像她如今的处境,有满腹的苦面上却只能装作波澜不惊。
“主子。”马莲瞧见她的指尖,急忙上前,落葵却摇摇头,手微微一摆:“你们先退下罢,我想静一静。”
三人低头称是,鱼贯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怔了多久,猛然听到门响,落葵抬头,昏暗的殿中陡然被明亮层层浸染,不由得眯了眼,瞧见马莲提了个食盒进来,低声道:“这是紫菀贵人打发人送来的。”
落葵伸手一层层打开,皆是些寻常的糕点,且被侍卫一个个掰开查验过,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才会被送了进来,可马莲显然早有定计,将食盒的盖子取下,顺着边沿细细捋了一遍,最后从夹层缝隙中取出一小截纸条,上面写着极小的字:“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她看了会儿,唇角浮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味晦暗不明,随手将纸条置在灯上点了,伴着寥寥薄烟化作灰烬,马清轻声问了句:“主子,紫菀是什么意思。”
她苦笑着叹气,却并不答话,原来千般心思,万般算计,到头来只是把自己算了进去。
黄昏时分,幻彩洒金般的流云渐渐归于平静,半空中陡然传来撼天响雷,伴着道道刺目闪电划破天幕,一阵狂风袭过,转眼自天际边垂下倾盆大雨,暴雨如注浇透了合虚山,十里宫灯,繁花万重皆被冲破,像是遭逢了大灾之后的一片狼藉。
窗外扯不断的淋漓水幕,暴雨停歇之时,已是子时了,天完全黑了下来,漆黑的天幕上亮起繁星,仿佛方才的狂风暴雨都是幻境,落葵怔怔望着,几乎要忘了时辰,忘了没多久便要去那个未知的地方。
“谁,”怔了许久,窗外陡然划过一个身影,落葵正要起身惊呼,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她动弹不得,耳畔却传来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别动,是我。”言罢,捂在她嘴上的一只手缓缓放松,她转过身来,眼前赫然是那张她捻熟无比的面孔。
落葵几欲伸手去抚一抚他的面庞,却对上一双如浸在冰水里的眼眸,她手上微顿,缓步退后,终在他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下,在昏暗的殿中与他相对而立,带着几分戒备之意,淡淡道:“你不是他,你,你是绝尘。”
绝尘竟轻声笑了,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只是眼眸依然冰寒,无一丝笑意:“是与不是都无妨,走罢,我来带你出宫。”说着,就要来牵她的手。
落葵望着他笑着的模样,心间有短短一瞬的失神,他与文元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只可惜相似绝非相同,仍让人难掩遗憾,转眼又瞧见他伸过来的手,她毫不迟疑的后退了几步,极快的摇摇头,还未及说话,绝尘便冷冷道:“他都对你如此绝情了,你还守在这作甚么。”
“那你呢,你我并无关系,却为何要来帮我。”落葵一笑,如唇边生花。
“我欠你一命,还不还是我的事,要不要是你的事。”
落葵轻轻一笑,鬓边的珠钗微微晃动,发出些轻微的脆响:“救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绝尘敛了笑意,正欲再说些什么,窗外却传来几声虫鸣,他的身子猛然僵直,落葵还不明就里时,屋内又闯进来一个男子,一把扯住绝尘的袖子,焦急的催促道:“快走。”
绝尘瞪了那人一眼,低声嚷道:“催什么,等会儿。”
那男子气急了:“禁卫军来了,再不走,你们两个就都完了。”
绝尘这才惊醒过来,不再与落葵多说一句,与那男子一前一后的冲天而去。
事情已经愈发的豁然明朗,落葵长长舒了一口气,缓步挪到窗下坐着,饮了一盏冷透苦茶,将马清马莲唤了进来,只过了片刻功夫,绯烟宫的宫门大开,呼啦啦闯进数队禁卫军,将宫殿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鸟儿都飞不出。
原本黑漆漆静谧的庭前,这会儿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落葵立在窗下,神情淡然中藏着一丝慌张,慌张因廊下的空青而起,她原本以为经了多年风霜,错过与离别,再度转身时,她与他可以长长相守,好好相处,可在刹那,她不经意的知道了一些事情,或许那不是所谓的真相,或许只是旁人杜撰的冰山一角,可她却也再难用平常心去相待,她面上装的无所畏惧,心里却疼得无法言说。
隔窗相望了许久,她终是缓步出来,与空青静静对立,不言不语间,空气都凝固了,仿佛短短一瞬,就是万年之久,她施了一礼,空青神色淡然,轻轻向后挥了挥手。
落葵唇角噙了笑,只冷眼望着这一切,望着凶神恶煞的一群人,无声的将绯烟宫翻了个底儿朝天,最后一无所获的尽数退到庭中一角。
几缕薄云拂过一弯弦月,淡白的月色透下来,冷冷的如水轻泻。如镜青砖,扶疏花木,都浸在月色中,朦胧的如笼轻纱。廊下悬着的宫灯,暖暖的一团光晕,照着二人淡淡疏影,偶有风过,无声的摇曳不定。
良久,空青率先打破寂静,迟疑道:“大半夜的,扰了你歇着,本君,我,我放心不下你,过来瞧瞧。”
落葵撇过头去,有泪珠在眼窝中凝聚,她咬了咬牙,在泪滑落前生生憋了回去,怔了会儿,毫无情绪道:“臣妾无事,让殿下费心了,是臣妾的过错。”
空青长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众人,快步上前握住落葵的手,软了话语道:“落葵,此事是我不对,是我太多疑了。”
落葵深深施了一礼,仍旧淡薄道:“殿下怎会有错,万般过错皆是臣妾的不是,求殿下责罚。”
“落葵,事出突然,你总得给我一个思量的余地,再说了,此事就没有半点令人生疑之处吗。”空青有些恼了,语气僵硬起来。
落葵一笑,却仍旧寒着脸:“臣妾说了,此事是臣妾的不是,殿下若要怪罪,臣妾甘愿领罪。”
“你,你,”空青气急了,指着落葵怒极反笑:“罢了罢了,此番的事,总归是我的错处更大些,你若是认罚,那我岂不是要罚的更重了。”
眼下的情形似乎有些熟悉,未出阁时,所见的寻常夫妻皆是这样吵架斗嘴,使小性子,而入了宫,她与他之间,仿佛被疑心浸过,充斥了太多隔阂太多执念太多绕不开的漩涡,即便往昔几多信任,也架不住连番打磨,夜渐渐深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弥漫开来,落葵心底有些意动,升腾起卑微的想法,她想不顾一切的握住眼下的寻常,即便只是短短一瞬的温存,也是值得的,她低低笑了,伸手握住空青的手:“是我不对,不该耍性子,一味的怨殿下。”
空青拉她在青石台阶上坐下,伸手穿过她披散着的,幽香的长发,轻声道:“好了,事情说开了就好了,可我还是想知道那天是个什么情形,那个男子究竟是谁。”他顿了一顿,续道:“你可以不说,但是不要骗我。”
夜色沉沉无边,极静,静的仿佛此处是没有人烟的荒芜之地,一弯弦月悬在西墙上,清浅的恍若无光,廊檐上悬下的宫灯,在夜风中投下暖黄的光亮,先前的几多疏离皆被驱散不见,熏出浓情暖意来。
落葵整个人浸在淡淡月华之中,极静,若非夜风拂的衣袂飘飘,只怕会让人疑心她只是个幻影。良久,她回首望着空青的眼眸,乌黑的眼仁如凉凉深秋,她淡淡摇头道:“我实在放不下世子,却又见不着,闷得慌,便出去散散心,才会忘了宫里规矩,至于那个男子,我是真的不曾见过,也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那。”
“或许是有人有意为之。我真是太大意,差点伤了你。”空青续道:“如此说来,那为何马莲会拦着我呢。”
“夤夜外出也是大错,我刚刚才解了禁足,马莲也是怕我再度被责罚,她是关心则乱,不曾想还是惹来了殿下的嫌隙。”落葵望着他浅浅笑着,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的微凉将他缠的极紧:“怎么,还是信不过我。”
空青摇摇头,眸光中的狐疑之色渐渐消散不见,也许他是真的信了,也许心底仍有怀疑,只是他宁愿相信,他的相信与她的话语无关,只关乎那些年的情分。
两人窃窃私语说了许久,丝毫不觉青石台阶凉意逼人,直到天边微明,落葵瞧了瞧天际,笑道:“快到早朝的时辰了,殿下早些回去,还能歇上一会。”
空青反手握住她的手,狭促笑道:“落葵这是在下逐客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