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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山派的膳房设在后山清和园正堂靠东的位置,有四扇大窗,通风极好,阳光充足,宽敞明亮,是所有杂役弟子用膳的地方,正值午时初,膳房里内已经坐满了人。这时,有三三两两的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弟子,许是因为年纪小,又刚入门不久的缘故,玩闹心有些大,竟用手中的筷子或馒头嬉戏打闹着,有人带头,自然就有人跟着起哄,膳房内顿时乱成一片,筷子馒头块满处飞。
“你砸到我了。”
“哎呦……”
“再往我身上扔馒头,我就夺了你的饭食,让你饿肚子。”
“这是我的。”
“你怎么往我脸上抹菜汤啊?”
“我新换的衣服。”……
一时间,膳房嬉戏打闹成片,刚从尚清苑来此取膳食的李子枫踏入清和园,走到正堂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膳房内乱成一锅粥的景象,眉头不禁紧了紧,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有几个稍年长的弟子或许感到了气氛不对,回头正看到李子枫阴着脸站在门口,撂下饭碗连忙起身跪地,“大师兄。”
膳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杂役弟子瞬间跪成一片,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李子枫不着声色地叹口气,也不着急问话,只是避开满地狼藉,慢步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只松软的馒头仔细地看着,半晌,才冷声道,“既然不想吃饭,那今日就别吃饭了。从现在起,直到午时末;还有晚膳时间的酉时初至酉时末,你们所有人,就在此守着饭食罚跪。”
杂役弟子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再也没了打闹时的劲头,对于李子枫的命令又不敢忤逆,于是齐声道,“是。”
这时,跪在角落里的小弟子犹豫着张张嘴,“大…大师兄,此事是因为我一人而起,您要罚就罚我一人好了。”
李子枫看看这名不过十岁的小弟子,声音还稍显稚嫩,就已经懂得承担一切,眼神中稍显赞许,但并没有因此饶过他,微微皱皱眉道,“既是如此,一会儿就由你一个人将这里打扫了,不许其他人帮忙。”
“是。”
衡山派向来分工明确,膳房的清扫工作,都是由分管膳房的弟子负责,其中一名弟子心想刚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弟,平日只是负责简单的送衣物的活计,此时却要被罚繁重的清扫工作,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便膝行一步,“大师兄,您不许其他人帮忙,可如果我们是自愿呢?”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附和道,“大师兄,刚才打闹嬉戏,我们也参与了,所以,打扫桌子和地面,我们也有份。”
李子枫欣慰地笑笑,“那也得等你们罚完跪再说。”说着,又看向那名主动认错的小弟子,不知为何,看着他,总会想起刚拜在欧阳泽门下时的自己,此时又忽然想起给欧阳泽挑个懂事点的孩子做随侍弟子的事情,由于一直忙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就给耽搁了,此时倒是正好…于是开口问道,“你…叫墨轩?”
那名小弟子低下头,“是。”
“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
“好。”李子枫点点头,“晚上收完活儿,到云天阁找我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是。”
云天阁书房,明亮整洁,一尘不染,宽敞的书案上摊着一张宣纸,宣纸上呈现墨迹未干的四个大字‘鸿苑山庄’。
“鸿苑山庄......”坐于书案前的李子枫低声念叨着,随即又提笔写下‘李沐阳’三个字,不知为何,每当提起这些,李子枫就感觉怪怪的,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呃!’手中的笔滑落,掉在洁白的宣纸上,溅出点点墨汁,李子枫忽然感觉头部像被锤子重重一击似的,剧烈地痛起来,眼前的景象竟也有了重影,进而逐渐幻化,形成另一幅景象,以往熟悉的书房,此时看起来,却非常陌生,这到底是哪儿?李子枫嘀咕着,晃晃头部,又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放松下来,靠在椅子背上,抬手轻轻按揉着太阳穴。
这时,轻缓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在安静的书房里十分刺耳,李子枫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抓住了来人的手腕,待回过神,眼前的书房还是那个熟悉的书房,而面前之人,正是他的同门师弟许子宁,才放松下来。
许子宁被李子枫的反应吓了一跳,“大师兄你怎么了?”
李子枫松开手,站起身尴尬地笑笑,“吓到你了?”
“下手还挺重。”许子宁抱怨着微微皱眉,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无意看到面前之人的脸色微微发白,轻叹道,“你现在脸色很难看知道吗?是病了吗?要不要找药丹长老看看?”
“不必了,可能是有点累。”李子枫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看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如此罗嗦了?”
“鸿苑山庄,李沐阳...”许子宁才看清落在宣纸上的字,“怎么又研究起鸿苑山庄了?莫不是你跟他们有仇?”
李子枫走到盆架前,拧了干净的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又将手巾挂好,又折回书案前收拾好纸笔,“前几日抓住的凌夜宫堂主王壮,他交代出近日与鸿苑山庄有联系......”李子枫说着,忽然感觉哪里不对,转眼又凝视着许子宁,“你刚说什么?”
“我...”许子宁忽然觉得自己跟不上李子枫的反应了,想了想说道,“我说你怎么又研究起鸿苑山庄了...”
“下一句。”李子枫眉头紧蹙。
“下一句?”许子宁迟疑着,“下一句...哦,我说你是不是跟他们有仇?”
李子枫舒了口气,“这就对了。”
“什么?”
“当年我重伤躺在山崖底,那个位置,恰巧距鸿苑山庄不远......”
“哎呀!行了,想这么多干什么?”许子宁寻了清凉药膏点在李子枫的太阳穴上揉捏着,嘀咕着,“再这么想下去,你迟早会疯的。”
李子枫轻轻佛开许子宁的手,“可是我真的......”
“哎...打住!”许子宁摆摆手,走到外屋随手拿了个苹果啃起来,“再说下去,你是不是又该告诉我你小时候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
“喂!”李子枫快步走过去,“你知不知道这苹果没洗!”
“什么?咳咳......”未来得及咽下的苹果肉卡在嗓子内,许子宁一通猛咳,最后还是喝了李子枫递过去的茶水才缓解下来。
“大师兄,你不能这么害我。”
李子枫无奈,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哎呦...”
秋日的山间,天气变化多端,刚刚还放晴的天空,逐渐阴沉下来,秋风拂过,带起树枝哗哗作响,又吹落了为数不多的枯叶,不多时便飘起了的绵绵细雨。
望山崖位于后山西侧,是整个后山地势最高的地方,山势陡峭、壁立千仞。周围的山峰若隐若现。不远处天空几只孤雁扑朔着翅膀飞过。李子枫站于一处还算得上平坦的空地上,凝望着脚下的一片苍茫,任凭绵绵细雨落在脸上,融进衣服里。
每当阴雨天,那年在尚清苑醒来时的无助就会涌进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似乎某些东西也随着那段记忆一起丢失了。
这时,一把伞适时地出现在头顶,李子枫回过神,连忙行礼,“师父。”
欧阳泽点点头,看着李子枫双眸中闪过的一丝忧愁,心里忍不住叹气,这个徒弟,平日里处理文件一丝不苟,办事雷历风行,帮忙打理门派事务又是一把好手。这么些年过去,欧阳泽从未提起从山脚下把他救下时的情景,可即便是这样,还是避免不了他寻找过去的心思,而且他一旦钻起牛角尖,不费些时日怕是拽不出来,此时阴雨连绵,心知他会跑到这来入神,才寻了过来。
沉默许久,欧阳泽才开口问道,“可想起什么了?”
李子枫迟疑半晌,张了张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他能看得出来,欧阳泽在提起鸿苑山庄时,刻意隐忍的情绪,那仿佛是...仇恨,而对于这个情绪的缘由,欧阳泽一直又闭口不提。因此,在一切未明之前,自己不能开口说什么。
思忱过后,李子枫垂下眼帘,“没有。”
欧阳泽沉沉地叹口气,将面前之人脸上微微变化的神色尽收眼底,但也没再追问下去,“想不起来就别较劲了,当心伤神。”
此时,李子枫真想再说一遍那年在尚清苑醒来的第一句话,‘我怕’。可毕竟已经长大,不再是个孩子,有些事不能任由着自己来。但有些事,他恨不得立刻查清,那就是他的过去,想及此,内心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但这想法只能埋在心里,暗中执行。
想及此,李子枫强行将思绪拉回来,随即接过欧阳泽手里的油纸伞,试探着问道,“师父,您到此处寻弟子,是有事吩咐?”
欧阳泽深邃地笑笑,“这两天趁着空闲,你先好好休养,过些日子,待门派里热闹起来,有你忙的。”
“啊?”李子枫挑挑眉头,不明就里,但看欧阳泽淡定的眼神,似乎想到了什么,会心一笑,“师父放心,弟子明白。”
鸿苑山庄
雨下得大了,淅淅沥沥。秋风袭过,凉意顿起,一名黑衣男子穿过亭子长廊,走到房间前停下脚步,将湿漉漉的油纸伞立在墙根处。
轻轻推开门,初入房间,一副泼墨山水的屏风映入眼帘。绕过屏风,一条茶案稳稳的摆在屋子中央。一名身着深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坐于茶案前,悠然地抿着茶,见黑衣人不请自入,也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给他对面的茶碗斟满茶水,示意他坐下。
热气蒸腾着升起,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令人心爽神怡。可此时黑衣人却没有那种闲情雅致。
“据线报,王壮已经交代了来此处与您谈话的消息。”黑衣男子眉头微蹙,“爹,在这么下去,怕是衡山派要对鸿苑山庄动手了。”
“急什么?”中年男子依旧悠然地品茶,似乎不为对面之人的情绪所影响,“急急火火的,做不成大事!”
说话的中年男子便是鸿苑山庄庄主李沐阳,而对面的黑衣人是李沐阳的儿子,少庄主李世杰。
李世杰听罢,心不在焉地喝下热茶,李沐阳再次给他倒上茶水,似笑非笑道“茶要慢慢饮,才有味道。”
李世杰瞥过李沐阳双眸中闪现过的一丝冰凉,再次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才感到苦涩早已在嘴中蔓延,直至心肺,“到底还要死多少人,您才满意?”
李沐阳将茶碗摔在桌案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你是在质问我?又或许,你依旧在可怜你那个短命的弟弟?”
李世杰捏紧了茶碗,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李世英,年仅七岁,就被眼前的这个人逼着摔下了悬崖,他曾哭着寻了两天两夜,终是无果。慢慢地接受了李世英死亡的事实,可更让他寒心的是,李家连个简单的丧事都没给他办。
李世杰红了眼圈,声音哽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舍掉你的亲人,姨娘和弟弟,就是最好的例子。”
“够了!卑贱的母子死不足惜!”李沐阳狠狠地拍了桌案,案上的茶壶茶碗也跟着颤动着,“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情绪很危险。”
李世杰神色沉滞。
李沐阳身子前倾,贴近李世杰的脸,一字一顿道,“收拾好你这些可笑的情绪。”随即坐回去,继续悠然地品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两日后,你与暗线里应外合,潜入衡山派藏书阁盗取藏宝图及印章。至于接头方式,到时我自会告诉你。”
李世杰双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印章是衡山派调令各武林正派的信物,丢了他,就等于丢了武林大半的指挥力,而藏宝图正是衡山派暗藏宝藏的地方,以年年作为梁景朝后备资金所用。盗取两件如此重要的东西方才经李沐阳嘴里说出来,仿佛就是在叙说自己一天的饮食起居般那样平淡。
他也依稀记得十五年前,李沐阳曾带人潜入衡山派企图盗取,可最终因对方防守严密,以失败告终,想及此无奈地笑了笑,“您十五年前未达成的心愿,如今却要我来替您完成?只是万一我失手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您当初的好运,活着回来。”
李沐阳似笑非笑道,“我相信你。”
衡山派·尚清苑
书房内一处书架形状的暗门开启,欧阳泽独自举着烛台,借着昏暗的光线走到一处密室内,密室前方正中央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像,前面放着两个灵位,其中一个灵位上写的‘胡紫韵’的名字,成了欧阳泽心中永远的痛。
胡紫韵是他心爱的妻子,却于十五年前死于盗宝贼的手里,那时,她肚子里还怀着他们的孩子,胡紫韵灵位旁边的那个空白灵位,就是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立的,他本来已经遵守门规,极力忘掉这件事,而前不久打探出鸿苑山庄与凌夜宫企图勾结的动向时,那个凶手的脸庞再次出现在脑海里,那就是正是现任鸿苑山庄的庄主,李沐阳!
欧阳泽看看墙上胡紫韵的画像,又掏出帕子,仔细地擦拭着胡紫韵和他未出世的孩子的灵位,最终无法控制早已溢出的泪水,心里狠狠地发誓道,“以前依着规矩,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可如今...紫韵,你放心,若鸿苑山庄一旦做出有损天下的事情,我一定手刃李沐阳,为你和孩子报仇!”
鸿苑山庄·李世杰书房
李世杰走路带风,顶着气回到自己书房,气儿还没喘匀,便挥手将书案上的笔墨砚台、茶杯...凡是能碰到的物品全部推下去,一声声‘叮呤咣啷’的声响过后,满地狼藉。一名准备进门奉茶的仆役见状,惊得停住了脚步踟蹰着,但立即就被书房里的人下一声怒吼而出的‘滚!’给吓跑了。
“何必那么大火气呢?”一个如同鬼魅般的声音,自书房角落的屏风后传出。
李世杰看向屏风后颀长的身影,目光如炬,似乎要将隔开二人的那扇屏风烧穿。但少时,便将目光收回,化作自嘲的笑声喷发而出,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着,直到逼出一滴滴泪顺着眼角流下。
那个黑影似乎不为所动,静静地等着他发泄完所有的情绪后,慢条斯理地叹口气,似是惋惜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了你那个可怜的弟弟。”
李世杰剑眉微蹙,拳头手指一紧,死死地捏着桌角,闷着胸腔内的一口气,发出沙哑的声音,“再敢提起他,信不信我让你如同这满地的残渣碎片一般?!”
黑衣人终于按耐不住,自屏风后走出,迎着逆暗的光线,逐渐露出面目。他身材颀长而瘦削,皮肤呈古铜色,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幽暗的冰眸子,显得狂野不拘,邪恶而俊美的脸上此时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此人的名字,如同他的行事风格,唤作‘浮影。’
浮影是李世杰暗中的随从及护卫,名为主仆,实则是李沐阳安插在李世杰身边的眼线,浮影存在的目的,便是明中保护、暗中监视。
李世杰极其厌恶浮影的两副嘴脸,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除掉他,但机会真的摆在眼前时,他又迟疑了,因为浮影对他来说,还有些利用价值。他不得已,在这种矛盾中隐忍地活着,想及此,嘴角扯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苦笑,“爹在你面前,可真是好性子呢!你的任何建议,他老人家几乎都会听,包括这次可能会白白送命的任务!”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送命的。”
李世杰紧紧地凝视着浮影的脸庞,平静到再看不出丝毫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