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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抹着眼泪,愧疚而自责:“……当年奴婢随着明月出来后,那个狱卒并不管我们,奴婢没法子,只能先带着明月回东宫,再找太医医治。可奴婢还没有到东宫,便被邵妃娘娘派来的人抓到了储秀宫。邵妃娘娘问奴婢八皇子去牢里做什么,问您有没有胡言乱语说些什么话,奴婢便求邵妃娘娘救明月。当时的明月已经彻底昏过去了,邵妃娘娘唤人去请太医来的时候,明月……明月已经没气了。姑娘,是奴婢的错,奴婢若是一早就直接去喊太医,甚至是去找个郎中来,明月兴许还有救。奴婢当时害怕,不敢看明月,怕她怨我,怕她恨我,奴婢便疯了似的求胡太医,抓着他的衣裳再不肯松手。胡太医摆脱不开奴婢,才打晕了奴婢,又把奴婢带到这里来……当时奴婢脑子里是懵的什么也不知道,奴婢不敢回东宫,也不敢去牢里看你,姑娘,我多想当时死的是我啊!明月还那么年轻,奴婢愿意代她去死!可是奴婢还活着,我要去见你,我要跟着你坐牢,我求胡太医放我出去的时候,你……已经去了凤阳了……”
“姑娘,您别哭,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我才该死啊……”奶娘险些站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更如风中落叶,眼底的懊悔与自责深刻而清晰。
张尔蓁轻声问:“所以……,那个孩子……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
奶娘咬着下唇不敢开口,张尔蓁笑;“奶娘,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的。”
奶娘心一横道:“是,奴婢从来不会骗姑娘。刚开始奴婢是不愿意的,我要去找你,如何与他人做小。可是奴婢糊涂,吃酒吃多了,才……,孩子在我腹中慢慢长大,奴婢已经三十五岁了,奴婢损失过一个孩子,再不想丢掉第二个。所以奴婢还是做了对不起姑娘的事,奴婢生下了他,姑娘,奴婢生了他之后,竟然有些感激胡太医,是他救了奴婢,我常常想着,当时若不是他,奴婢就跟着明月一起去了……”
“嗯……”张尔蓁轻轻擦着奶娘的眼泪。奶娘不再年轻了,幼年时刚见到奶娘时,她是个二十岁的可怜女子,孩子死了,自己被赶出家门,迫不得已卖身进张府做了奶娘。一晃十七年过去,奶娘眼角带上了皱纹,皮肤不再娇嫩如昔,身子自然不如从前。张尔蓁知道,她前半生太苦了,死里逃生出了皇宫,随着她这个主子的时候被女主人猜忌怀疑没过上多少安生日子,如今,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老来得子,该是一件多么欢喜的事。
张尔蓁的烦躁和不安渐渐平静下来,是啊,奶娘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再不必跟着她受苦,这样的结果不该是奶娘最终的归宿吗,跟着她奶娘能得到这样的满足吗?很显然,并不能……
“姑娘,别不说话啊,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张尔蓁的沉默让奶娘惶恐不安,她太熟悉姑娘了,她心里的事儿越多,她说出来的就越少。
过了好一会儿,张尔蓁问她:“……你还恨胡太医吗?”
奶娘愣住,然后轻轻摇头:“不恨了,每每看到我的孩子的时候,便不恨他了。是他救了我,是他救了我。”
张尔蓁笑,走到门前打开门,深呼一口气轻松道:“那就好,奶娘,我要回去了,回宫去。”
奶娘有些愣愣的“姑娘,……”
“奶娘,谢谢你照顾我十七年。今后,若是你不愿意呆在这里了,只管使唤人去告诉我,我带你走。”
“姑娘,您……”奶娘又失了眼眶,沙哑的说不出话来。
“明月的仇自有我来,奶娘,你的孩子还小,还需要你,你要好生教养他,将来成为咱们大明朝的栋梁之才。”张尔蓁看到丫鬟抱着孩子站在外面,她走过去将襁褓接在怀里,看着娃娃嫩嫩白白的小胖脸,笑道:“他长得真好看,软软胖胖的小脸小手真可爱。”
奶娘还是呆呆的,“姑娘,您喜欢他?”
“那是自然,奶娘,我喜欢他,不知道起名了没有?”张尔蓁伸手轻轻碰他的脸颊,就像一团轻柔的软絮。
“还没……还没有……”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叫胡心维好不好?”忧伤啊心痛啊,就从现在开始都忘了吧。
奶娘的眼泪落下来,她笑道:“姑娘起的名字好,是他的福气,是心维的福气。”
张尔蓁笑着继续看这个小娃娃,他慢慢吐出一个气泡,睁着纯净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生命真好。
张尔蓁抱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裙角带血,不该抱孩子的,忙将孩子交给奶娘,“我回宫去了,奶娘……你保重。”
“姑娘,换身衣裳再走吧,奴婢给你找辆马车送你回去。还有……姑娘,日后奴婢还能见到你吗?”
“自然可以的,日后我便呆在宫里哪也不去,奶娘,你要好好的,明月也才安心。”
“是,奴婢知道的。”
“还有……奶娘,不必自称奴婢,你养了我,是我的恩人。日后……胡太医也不敢欺负你。”
“姑娘,谢谢你……”
张尔蓁还是去换了身衣裳,那件满是鲜血的衣裳包在黑色布袋里,金秋提着跟在后面。拒绝了奶娘找人送她的请求,挥别了奶娘,张尔蓁打算就这样慢腾腾的走回皇宫去。才走了几步,不……要不回趟家吧,回张府好不好?她这样问自己,然后回头对金秋道:“皇宫也闯出来了,就这样回去有些可惜,回趟家吧。”
金秋还沉浸在明月死亡的消息中,有些没精打采的应一声。
张尔蓁长叹一口气,转了个方向走。
出了齐柳巷往东,大约还要走半个时辰。夕阳西下,这会儿的小商小贩们都忙着收摊,吆喝声小了,大家都忙着手头上的事,对街上多了一对失魂落魄的女子毫不在意,这世上多的是不如意的人,没什么稀奇的。
张尔蓁自嘲的勾起嘴角,回头问金秋:“若是明月还在,她会怎么说呢?”
金秋哽咽道:“明月大约会说……姑娘,别为我担心……”
“是啊”张尔蓁点头,“是我对不起她,她谁都没有,只有我了,而我呢,当时我应该带着她去治的,我应该当时就杀了朱祐枟,金秋,我当时就该杀了他。”
金秋想到刚才那个场面还是禁不住的发抖,张尔蓁喃喃:“还有一个人该死……”
“谁……”
“那个被收买的狱卒,他答应了我的,却没做到。”张尔蓁对着夕阳笑,然后缓缓举着手高过头顶,看着夕阳就像看着明月,喃喃道:“明月,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也会为你报仇。”
两人继续往前走,张尔蓁猛地抓住擦肩而过的女子,那女子吃痛惊呼:“神经病啊你,青天白日的干什么啊!”
张尔蓁后退两步打量她,成熟了不少,也沧桑了些,胖了些,可是这不就是李家二姑娘,那个嫁给万荣后来被休回家的李家二姑娘李炎炎?
“你是李炎炎,你大约不认识我,我是张家的。”张尔蓁使劲拽着她的衣裳不让她走,李炎炎挣扎一阵才嚷道:“我认得你!你抓着我干什么,我与你又不熟!”
“你最好给我客气一点,也给我老实些,”张尔蓁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与万家那些事咱们可都没忘,你被万家给休了捡回一条命,可别被自己给作没了。”
李炎炎浓妆艳抹的眼睛狠狠瞪过来,张尔蓁淡淡扫一眼问:“灼姐姐如今可好吗,她嫁到哪里去了,可有回京?”
“哈哈……”李炎炎笑得花枝乱颤,张尔蓁心头微跳,不妙感渐浓,只听得李炎炎尖细的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呢吧,我这可怜的嫡姐,早就死了……,啧啧,可惜的很呢,当年父亲母亲为她谋了那么一个好姻缘,那是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可是嫡姐不愿意啊。你说她不愿意就不愿意吧,若是直接说与爹和嫡母听,定然允诺她的。我李家什么时候不依着她,她这般火爆性子,瞧瞧这满京城谁家的嫡出姑娘跟她似的。你与她相熟,自然也是知晓她的,所以她便趁着黑夜自己逃跑了,结果怎么着?落进了城外的汇河,整整打捞了三天呐,硬是什么都没找到,我可怜的嫡姐尸骨无存啊……你说,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张尔蓁犹如落进了冰窟,有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说明最后还是我李炎炎活的好啊,我虽然被休了可是我保住了性命,万家上下几百条人命都死了,可我还活着。那个处处比我优秀的嫡姐死了,可我还活着,哈哈。老天爷开眼,她处处比我强又如何,如今这一切还不都是我的。”李炎炎轻拍张尔蓁的肩膀,最后说了句“节哀”便扬长而去。
张尔蓁有些迷迷糊糊的回头问金秋:“她刚才说了什么,你听见没?”
“不,奴婢什么也没听见。”金秋扶着姑娘,慢悠悠的往前走。
街上行人依旧匆忙,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张尔蓁愣愣的抬起头,又低下头,又经过了当年一起看马球的地方,真像过了一个世纪,真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