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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日光浓而不烈, 照得雪山一片莹莹。
那道红色身影是漫山遍野唯一的色彩, 胜过红日, 胜过朝霞, 冲破了一山寂静。
教练们站在一处, 目不转睛望着程亦川的速降全程。丁俊亚拿着计时器, 不时轻声报一遍实时数据。孙健平抱臂而立,没说话, 就这么仰头看着。
运动员们三三两两站着,交头接耳, 一脸兴奋。
技巧队的人对速降也就一知半解,但仍是捧场地惊呼“我靠, 好快啊”
“帅得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好吗”
“哥们儿现在转项还能行吗”
此言一出, 笑倒一片人。
郝佳受人所托, 忠人之事,要不是拿着相机在拍, 一早回头嘚瑟了。
这么些年来, 技巧队的运动员参加各种国际大赛,斩获不少奖项,而竞速这边与国际差距太大, 总是冷冷清清, 别说拿奖了, 能凑齐几个有资格参赛陪跑的人都算不错。今日因为程亦川, 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陈晓春一脸沉重地环顾四周,拍拍薛同的肩膀, 叹息“同啊,将来咱们打光棍的可能性更大了。”
薛同茫然问“什么意思”
“半个队的人都来了,看了颜好活儿更好的程亦川,咱们的行情怕是一落千丈”
“”薛同骚脑门儿,绞尽脑汁安慰他“这不是术业有专攻嘛。要不,一会儿你也让大家过去,你给展示展示跳台滑雪,你也帅一下”
“你不懂。男人,要的就是简单粗暴直接干,像程亦川这种狂猛速度型才讨人喜欢。你见过几个姑娘家喜欢男人腾空转体、扭来扭去的他是刚猛雄壮,到咱们技巧队这儿,男人也成了身娇体软”陈晓春欲哭无泪。
郝佳这下可顾不得了,哪怕手里拿着相机,也乐不可支地扭头问了句“有多软啊”
陈晓春面无表情反问“你想摸摸看吗”
“我呸”
山下热热闹闹,所有人的焦点都在那一道红色身影上。
而那抹红本人在一个完美的开始后,正滑过一道又一道的旗门,视线定格在越来越近的加速点。
整个滑行阶段,两只雪杖都被他握在手里、朝后夹在腋下,而终于到了加速的时刻,他飞快抬手,用雪杖朝地面戳刺数下,依靠雪杖与地面的摩擦来完成这一动作。
一下,两下,三下雪杖与地面一次又一次轻快地接触着,程亦川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体越来越紧绷。
可就在那须臾之间,雪杖又一次点地,左手的那一只却忽的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从正中断裂。
程亦川面色一变,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知道身体猛然失去重心,左手的雪杖短了一半,剩下半截插在了那片雪地里。而他惊呼一声,被惯性猝不及防掼向了雪道一侧。
他的速度太快了,摔倒得太过突然,短短几秒内已然滚出了一道旗门,重重地撞向了下一个。
那道旗门近在眼前,而他偏离了雪道中心,以飞快的速度撞向旗门边缘。一旦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程亦川下意识缩成一团,死命抱住双腿。
砰地一声,他避无可避地撞了上去,背部一阵剧痛。
脑袋在地上磕磕绊绊十来米,脚上只剩下一只雪板,另一只被硬生生磨掉了。撞上旗门的那一刻,他吃痛地叫出了声,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山下响起一片惊呼,不知何处伸来一只隐形的大手,猝不及防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仿佛凝滞了,众人呆若木鸡。
郝佳傻在原地,嘴都长大了,一声惊呼后,手里的相机咚的一声掉在雪地里。
孙健平大喝一声“叫队医”
他是第一个冲出去的,连缆车都不坐,只不顾一切往雪道上跑。
丁俊亚扭头大喊“李平旭,李平旭在哪”
助理教练急急忙忙转身就跑“在大厅里,我去找他”
丁俊亚也没法从容了,声色焦急地冲他喊“让他把急救箱带上,打电话让救助中心准备一下”
回头,他命令所有人“都待在这里不要走动,今天上午的一切训练暂时取消,听候各队教练通知。”
目光忽转,他沉声吩咐“罗雪,看着女队。魏光严”
话音一顿。
“魏光严去哪儿了”
有人颤颤巍巍伸手,指着山上。
丁俊亚一回头,看见有四五个男生已经冲上了雪道,紧随孙健平后,不要命似的往程亦川跑去,为首的便是魏光严。
他一时之间无暇分辨跑上去的都有谁,只能咬牙换了个人“张勇,你看着男队。”然后也跟着往上赶。
雪地里,相机沾了雪,屏幕上却仍处于录像状态。
郝佳拿到它时还在感慨这玩意儿一看就价值不菲,可得好好抓紧了,万一不小心摔坏了,她可赔不起。可如今相机落地,她却连捡都忘了捡,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山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雪场是个危险的地方,不说专业运动员,就连初级雪道和中级雪道也年年都事故频发,轻则受伤,重则死亡。对于竞速类的滑雪项目来说,摔倒不仅仅只是摔倒,也许是致命一击。
在程亦川倒下的一瞬间,事实上不止郝佳,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年轻人的速度比孙健平还是要快的,魏光严是第一个赶到程亦川身边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一动不动蜷缩在旗杆旁,那一片的积雪都被他荡得触目惊心、满地狼藉。
视线微微一定,好在没有血。
魏光严下意识松了口气,猛地蹲在地上,却也不敢去掀开他的头盔,只一把抓住程亦川的手臂,叫他的名字“程亦川,程亦川”
薛同和陈晓春也扑了过来,两人都是满脸惨白,喘着粗气,竟不知该对谁说话。
“他怎么样”
“昏了吗”
“程亦川,你还醒着吗”
颠三倒四,没个说话对象,也不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
孙健平一把拨开薛同,蹲在地上,声色俱厉“把他放平”
几人七手八脚,拽胳膊的拽胳膊,抬腿的抬腿,小心翼翼把程亦川放平在地上。
没有人敢去动他的头盔,只怕头盔里会是一片惨象。
他的护目镜在摔倒的过程中已经掉了,因连人带雪板在地上滚了好长距离,镜片碎裂,几片细小的残余物扎进了他的面颊,划出了好多道细小的血痕,将融未融的碎雪与血珠混为一体,一片狼藉。
脚上只剩下一只雪板,另一只在十来米开外的高处。
他软软地瘫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孙健平猛地回头,看着山底下慌里慌张才刚刚往上爬的助教和队医,末了收回视线,咬牙捧住了那顶纯黑色的头盔。
他执教已有二十余年,带过的运动员不计其数,受过伤的也不少,宋诗意是其中一个。
他知道这是一项危险的极限运动,伤痛在所难免。可每每面对这样的意外,他都呼吸困难,竟完全忘记了身为教练理应沉着镇定。
他从容不起来。
那双手布满老茧,不停颤抖着,像是风里摇曳的枯枝。
终于,他狠下心来,摘下了那只头盔。
视线里多出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庞,短发被汗水打湿,凌乱不堪,万幸的是没有血。
孙健平长长地松了口气,却依然不能放下悬在半空的心。他解开程亦川那一身厚重的滑雪服,开始检查他的身体。
几名运动员手足无措跪在他身边,有心帮忙,却又呆呆地看着他,无从下手。
魏光严叫他的名字“程亦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程亦川”
“程亦川,快醒醒。”
几个人里,薛同最胆小,眼泪都快出来了,颤声问陈晓春“怎么办啊,他不会有事吧”
陈晓春咬着牙去摸地上的人,从脸到手,然后跟自我安慰似的念着“没事,没什么问题。都是热的,也没见血,肯定不会有事”
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明明只是片刻。
队医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个雪场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几人抬着担架急匆匆停住。
李平旭是队医,猛地蹲下来,先探鼻息,再俯身听心跳,然后扒开眼皮凝神看。
“应该是昏过去了。”
孙健平声音急促“身体没有出血,四肢也检查过了,看不出大问题,除了右脚肿大,不知道是不是骨折”
说话间,李平旭已经再一次做过粗略检查,掀开程亦川的裤腿,伸手捏了捏他的右脚。
“应该不是骨折,骨头没有问题。但是回去之后还要照个片确定一下。”
他侧头看孙健平“怎么伤的”
“撞旗杆了。”
“撞旗杆了”他低头去看,“哪个地方撞的四肢没有明显伤痕”
“可能是背部。”魏光严忽然接口,“我们来的时候,他是缩成一团的,应该是背部撞上了。”
李平旭也不敢贸然乱动,回头指挥那几名工作人员“先抬回救助中心,做了进一步检查再说。”
孙健平帮了把手,把程亦川挪上了担架,就在众人都准备往山下赶时,他却猛地回头,叫住了丁俊亚“把他的雪杖、雪板和雪鞋全部带走。”
丁俊亚一顿,目光微动。
孙健平看着十来米开外的坡上,那半支插在雪地里的残杖,沉声说“这里我就交给你了。”
丁俊亚点头“好。”
袁华离事发处要远一些,此刻才从山上跑下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卢金元。
“程亦川怎么样”袁华作为男队主教练,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昏过去了,没看出明显伤。但既然能昏过去,估计是头部撞到了。”丁俊亚开始往坡上走,弯腰去捡孙健平嘱咐的那些东西。
袁华攥着手,一声不吭跟他一起捡。
“你下去吧,去看着他。”丁俊亚看了眼他的脸色,“这儿有我。你既然担心,就跟着去。”
袁华死死拎着一只鞋,半天才挤出一句“确定没事了,我再过去。”
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可遇上这种事,到底人心是肉做的,怕徒弟真出什么事,连一手消息就不敢听。
丁俊亚拍拍他的肩“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一旁冷不丁插进来道声音“他没事就好。”
丁俊亚侧头,看见一直没能插进话来的卢金元,他的表情倒是比袁华要镇定得多,虽说是个年轻运动员,进队还没怎么见过这种意外。
他说“你下去吧,跟其他人在下面等通知。”
卢金元点头,往山下走了几步,又忽的回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那,教练,我和程亦川还比吗”
袁华猛地抬头,怒道“人都出事了,还比什么”
卢金元抿了抿唇,有些紧张,试探着又问“省运会就剩下一个月不到了,要是他没好起来”
“要是他没好起来,”丁俊亚已经从坡上捡起了两截断开的雪杖,凝神看了眼那整齐的切口,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卢金元,“要是他没好起来,有的人就要准备好进公安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