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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时分,张睿明的状态反而敏锐了许多,他一瞟旁边陆斌的背影,暗暗吞了口口水,放缓语气,调整心绪后说道:“报告两位检察长,上一次事件是一名在泉建案件中的受害当事人所引发的一次治安事件,这位叫周强农的当事人,其女儿小周阳罹患恶性肿瘤,但周家因为之前受舒熠辉蛊惑,服用泉建的药方制品,放弃了正常的治疗程序,导致小周阳因病过世。而在其过世后,泉建集团还擅自利用该女孩的姓名与照片进行宣传,对周家带来了伤痛,并涉嫌侵犯……”
张睿明想说的详细一点,将矛头引向泉建集团,却没想陆斌此时轻轻一咳,他面前的老严马上就反应过来,打断他絮絮叨叨的铺垫:“睿明啊,直接讲重点,我们要知道为什么这当事人会径直找上你?为什么当天会以你为对象来爬我们检院的大楼,你个人在这起案件中,到底又是怎么样的一个角色?”
严路语气平静,脸色淡然,但张睿明知道他冷静语气下却暗藏杀机,关于周强农那天跳楼的情况,张睿明当时已经和严路说的很详细了,但是今天严路这口吻,要么就是闻到了上面的风向,并不想替自己辩解,要么就是陆斌想亲自听到自己的解释。
“这个……我当时已经向严检你汇报过了,周强农他在与泉建集团的调解过程中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差点中了泉建集团的圈套,我为了保护他,所以通过一些方式,结束了那次和谈,所以周强农对我产生了一些误解,以为我在其中从中作梗,对他不利,所以那天才一时脑热,做出过激举动。但在将其救下后,严检和我都已经做通了他的工作,化解了他的误会,现在周强农已经对我没有敌意了,而且,对我们检察院也不会再有过激举动。”
“哼……”陆斌等张睿明一说完,他都不等严路回答,径自对着窗户就语气冷冽的说道:“好一个“过激举动”啊……张睿明,你还是不是在公诉科干过十年的人?你告诉我,一名当事人都要爬上我们检院大楼,要跳楼自杀了,这只是“过激举动”?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如果这当事人跳了下去,你会怎么样?严检察长会怎么样?我们市检全体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陆斌虽然只是背影对着自己,但无形间,他的气场已经笼罩了整个办公室,加上他冷冽的语气,张睿明瞬间感到一股心底而发的寒意。
自己说错话了!
张睿明心下懊恼,他后悔自己没有考虑到每个人的不同立场,对于严路、陆斌来说,这起事件中的缘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关键,相比这周强农为什么要爬上检院的大
楼,这两位正逢岗位调整关键时期的正副检察长,他们最为在乎的是自己的前途,是市检几百位干部的前途。对于这个案子中的那些弯弯绕绕,对于泉建集团到底是如何敲骨吸髓,如果压榨底层家庭。这些并没有那么重要,而自己刚刚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里,对陆斌来说大部分都屁话,只会让他越听越烦躁,而对他来说,其实最重要的是想看到自己的态度。
什么态度?
在岗位调整之前保证稳定、再不惹麻烦的态度!难怪他刚刚最后的结尾是一连串的质问,问自己市检的同志怎么办,问严路怎么办,他唯一没说出口的,就是如果真出来这么大的一件事了,在当前司法改革的大背景下,在岗位调整的关键路口,陆斌的乌纱帽很可能就被自己这一动作给挑飞了!
那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将毁于一旦!
张睿明想到这,后背猛然沁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来,一阵强烈的后怕感袭来。
在灵光一闪,突然想通这些个节点后,张睿明在心里将自己狠狠的骂了一顿,如今来看,先前的那番汇报别想再陆斌这里混过去,相反只会讨来他的厌恶。因为面对领导的诘问,最重要的是先摆明态度,先深刻自我批评,这是万试不爽的法门。
而自己,刚刚说的那都是些什么啊,简直是屁话不如。
张睿明只希望现在补救还来得及,他又咽下一口口水,头埋的更低了,语气也十分诚恳。
“陆检,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不该盲目行动,引起当事人的剧烈反弹,这些都是我的过错,我现在还感到一阵后怕,担心当时给严检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给市检抹了黑,这都是我的错……”
张睿明越说,声音越低,语气到后面都有些呜咽,配合他此时的神情,简直就是一副痛改前非,幡然悔悟的最好示例。
在张睿明说话期间,既然陆斌已经开口,严路就放下了传声筒的姿态,整个人向后靠倒,等着陆斌向张睿明进一步的诘问。
等张睿明拉长着脸,进行了几分钟痛心疾首的悔悟,陆斌终于转过身来,往前走了几步,神色冷峻的坐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双手交叉撑在桌面上,面容在背光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只听到一声冷清的口吻传来。
“说完没有?”
张睿明点了点头,诚恳道:“说完了,请陆检批评。”
这一句请领导批评,是自我检讨中最为好用的结尾句,一般上位者在听到这句话后,反而不太好真去狠下手来,继续追击批判。那样显得太没有
度量,一般都会选择借坡下驴,要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要么反过来安慰一番,将场面拉回。
可城府深沉的陆斌却没有按张睿明的节奏来走。他一抬头,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道:“你说你通过手段让这姓周当事人和泉建集团的和解泡汤,你是怎么做的?还有,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就能咬定这泉建集团就不是真心来和解的?你有证据吗?”
张睿明脑袋一痛,这几个问题倒真戳到他的痛处了,目前局势未见明朗,如果向陆斌坦诚自己与舒熠辉有过接触的事实,这未免有些瓜田李下,让陆斌产生自己是否从中有猫腻的嫌疑,而严路是提前知道这一点的,但陆斌此时来问,要么就是试探,要么就是老严在之前保护了自己。
怎么办?是讲实话还是含糊过去,可这要是陆斌的另一次试探的话,那自己……
张睿明脸色平静,心下却是波涛起伏,他只思考了短短一瞬,当下还是决定不把宝押在老严身上,坦然向陆斌说道:“报告陆检,我之前与泉建老总舒熠辉有过几次交锋,后面和他留了联系方式,所以在察觉到泉建与周家的和谈其实是一种陷阱后,我就以另一方和谈的名义,约见了舒熠辉,同时劝说其中止了与周家的和解,这才保护了周强农……至于您所问的我为什么会咬定这和谈是一个骗局,那是因为我在过往的案例研判中发现的相似套路,从把握上来说……我基本可以肯定。”
张睿明说完后,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刚刚自己这番与陆斌的言辞攻防,看似轻描淡写,其中却牵连颇深,弄不好就要引火上身,让领导对自己产生不信任感。所以张睿明特意将与舒熠辉的“接触”改用“交锋”两字来形容,这也是不要让陆斌误会其立场,不要给市检领导以自己有权力寻租的怀疑。
“张睿明,我发现你这其中有几点就说不通嘛,首先,关于你所说的案例研判,我没听说过我们国家是“判例法”法系啊?你怎么还借着判例就能咬定人家是骗局呢?……再一个,就算这真是一个陷阱,你是说舒熠辉听你的劝说后,就放弃了对周强农的坑陷?你怎么这么大面子呢?之前你在工作例会上提到这个案子时,可是说的这泉建集团是全国保健品行业中的航空母舰啊,这舒熠辉能量通天,怎么现在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检察部长,就能轻易说服他?”
越说到后面,陆斌的语气越发高傲,张睿明听着心里也很不舒服,而陆斌的话语中有几处逻辑偷换的地方,如果不是他这样庭审经验丰富的检察官,那就很可能会被带进去,可毕竟面对领导,他又不
好直接反击,只能按耐心绪,试着解释道:“陆检,其实我并没有说我要通过过往的案例来审判裁决什么,我只是说从中排查出了一些线索,可以推断出泉建集团的和解是一种陷阱。而且,我们国家虽然不是“判例法”的英法体系,但我们一样有两高的指导性案例,虽然在这里比喻不太合适,我一直觉得,经验与数据中,就一定能发现真实的存在……”
对于张睿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陆斌懒得与其夹缠,只是以一声冷笑相对。
而此时,严路却突然开口说道:“陆检啊,这个睿明说的这件事,他在和那当事人解释的时候,我也在场,这点我可以佐证,确实应该是同他说的差不多,当时那个和谈,应该是泉建集团所设的一个陷阱……但是啊,这个他私自接触泉建集团的董事长,特别是现在还处于嫌疑对象的情况下,他擅自就采取行动,这点要狠狠批评,狠狠挖掘,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在里面有什么违法违纪的情况!我建议,等下让他自己好好解释一下,为何舒熠辉会听从他的意见,说放弃就放弃了。”
老严的突然开口,这点倒出乎张睿明的意料,他本以为与自己一直不太对付的副检察长严路会趁着这次机会落井下石,可是没想到,在最为危急的时候,居然是这位在市检资历最久的老检察长严路出来替自己说话,可见此人虽然姜桂之性,但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他“老检”的风骨仍在,他的脊梁骨没有在长久的官场中所被磨灭,知道公平正义的所在。
而虽然老严最后的结尾看似是对张睿明的狠狠批评,但张睿明自己一细想,发现老严实际上也帮了自己,向自己点明了陆斌所怀疑之处,同时也以建议的方式,给了他一次自我申辩的机会。
而既然严路这边已经先发制人,陆斌也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让张睿明自己解释。
“是这样,两位也知道我先前在得到陆检的首肯后,对泉建集团采取了进一个月的调查行动,从中摸排清楚了这跨国集团的组织体系,也掌握了部分其违法犯罪的证据,而当时我和这舒熠辉见面的时候,也是拿这一点在和他交涉,我……”
张睿明还在说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咚咚”几声门响,严路刚站起身,准备去开门时,就看见一道身影径自打开了陆斌办公室的房门,一位身穿检察官制服,头发花白,面容严峻的老人走了进来。
…………
见到这突然推开检察长办公室的大门,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这位,张睿明一时都忘了要接着说下去,只是怔怔的望着来
人,连旁边站着老严都一时忘了坐下,也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这人倒不是什么陌生人,反而是曾经天天在津港市市检出现的一位人物,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因为总总缘由,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张睿明的视野中消失了。导致在津港市检中都有着各种传闻,有说其是告病休假,去北京化疗去了,有说这人是仕途失意,对政治前途没了兴趣,自发的退居二线了,也有人说他是韬光养晦,以外地学习的名义,积蓄能量,等着在这次的岗位调整中老树开花,最后一把扶正。而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是出了问题,被监委控制了,所以才大半年都没有在市检出现。
总之,这人最近大半年的动向颇为神秘,而此刻的突然出现,更是让他的“归来”都显得扑朔迷离,让人云山雾绕,难以知悉。
而此人,就是老军转出身、堂堂的津港市检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
见这位二把手此时突然现身,连从来都是神色深沉的陆斌,都古井微澜了一下,他略微抬起头来,镜片在背光中显得有些反光,令产生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噢,高副检察长……今天有事吗?”
陆斌的语气说不上热忱,也说不上冷峻,只是听起来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可张睿明听在耳中,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什么叫今天有事吗?难道平时没事就不能出现在市检院子里了?
这丝冷意顺着张睿明的心底上涌,在他的脑海里勾勒出一道脉络:从陆斌的口吻中,可以听出高裕民已经有许久没有过问市检的常规工作了,而最近这半年,张睿明也确实主要向严路汇报,很少看见这位高副检察长的人影,从常理来说,这倒也正常,津港市检的主要领导班子成员总共是五人:
执掌市检近十年,作风稳健,城府深沉的检察长陆斌。
军转出身,雷厉风行,在南州省里却又根系繁杂的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
年纪最大,姜桂之性,不苟言笑的副检察长严路。
年轻有为,刚提拔不到两年的年轻副检察长周景行。
黑瘦深沉,目光阴鹫的纪检书记王天明。
在这五人中,面临这次岗位调整的有一把手陆斌、二把手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年纪濒临红线的副检察长严路。而其余两位,副检察长周景行和纪检书记王天明,不是太年轻就是资历卡住了,这次调整的重头戏并不在他们两身上。
而这领导班子里,调整对其影响最大的三人中,每个人的情况又都完全不同
。
陆斌是属于最后一战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在市检检察长的位置上也呆的太久了,这次调整是肯定会走,如果他能从正处升副厅,能够去省检做副检察长,或者去高院做副院长,那都是最理想的一步,不仅仅解决副厅待遇,还能在政治生涯最后冲刺一把,突破常人仕途的天花板,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但如果中间出现纰漏,没有升上去,那陆斌就很可能去政法委挂个闲职,或者去省检挂个副厅级调研员,解决待遇,但不解决职务,安心等着退休,就算是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盖棺定论了。
所以可想而见,在这个最为敏感的时分,张睿明自己都感慨:自己一心办理这影响颇大的泉建案件,又差点引起跳楼事件,再加上自己过往办理的那些个案子里,哪个不是引起满城风雨的大案要案,换做自己处在陆斌的那个位置上,怎么可能还会对自己这样尽惹事的刺头有好脸色,至今还没把自己踢出去,那已经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了。
而他把目光投向突然出现的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原本张睿明以为其是在陆斌这次调整后,他是最有可能成为津港市检检察长的人物,但这大半年来,高裕民却出现了完全不同寻常的景象,按道理来说,在面临组织考核“接班”的这关键半年里,高裕民应该出现在市检的每一处关键场景中,狠狠的刷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好为即将而来的这次岗位竞聘做好准备,好好的在组织部门和上级领导眼里加分。
而他却反而消失一般,彻底在市检边缘化了,这让大部分人都对当前津港市检的上层氛围感到波谲云诡,云山雾绕。
(本章完)